往东,一直往东,踏出元首宫大门的第一时间,铁心便向着东方海动身。那座魔窟的轮廓很快便隐入了层云,她总算能够短暂地释然。
凤凰安静地载着她飞行,扮演着恪尽职守的忠仆角色,铁心也不说话,只是偶尔会试着伸手抓住从身边飘过的云翳。一人一鸟就这样缄默地在名为天空的旷野中独行,直到天边出现了一点不一样的,更为深邃的蓝色。
当海岸线自天际蜿蜒入视野时,东方铁心竟有些近乡情怯之感。她终于回到了她的家乡,然而原本微不足道的乡愁却在此刻悄然覆上了耻意。有些踌躇地,她开口打破了一路过来的沉默。
“凤凰,你还记得这里吗?”
“不记得了,公主。”魔兽的回应冷淡,不带一丝转圜的犹豫。
铁心识趣地哑然,只好将目光投向身下的海面。
大海还是那样蓝,蓝得蟠天际地,蓝得厚重纯粹,似是从记忆的起点流淌至今,亘古不变。她感受着与儿时相同的、泛着咸味的海风的簇拥,似母亲温柔哄睡时的触摸,将心中的躁动一点点抚平。已经能看见沿岸星星落落的房屋,宛如五线谱上的音符,与单调缓和的波涛声一同鸣奏着有些令人昏昏欲睡的曲调。太阳已行过正午,眼下的一切都是安静的,海也平静,鱼也安静,人也安静。
太安静了。
她这才想起,此时正是秋后鱼蟹最肥的时候,若是往年,出海捕鱼的船队早已撒满东海。然而一路过来她竟没看见过一艘渔船,不远处的村庄也是宁静得诡异,仿佛从未有人在此生活定居。
不安的预感开始浮上心头。
又往前飞了几百米,终于在一处极偏僻的岛礁旁寻见了一艘小船。船上似乎是一对爷孙,正一边收着渔网一边向远处的对岸奋力地划去,自空中向下看,像一只在蓝绸布上挣扎前进的爬虫。铁心指挥凤凰在半空盘旋了一会儿,才朝着二人上岸之处的落点飞去。
今日的收成也是少得可怜,少年有些沮丧地摘完渔网上零星的渔获,用手抓了一把上面的水草。“爷爷,我们真的不打算在这把网晒一下吗?”这张网已经连着出海一整周,长时间缺乏修补与保养使网身不可避免地破了好几个口子。他有些心疼地摸了摸那些由阿娘亲手赶织而成的绳结,一股近乎**的咸腥味便钻入了他的指缝。
“臭小子,渔网要是晒出来被发现,我们家这辈子都别想再吃上鱼了。”一旁的老人已手脚麻利地将渔具尽数收起,他轻轻嗔怪着少年,手中的活计却片刻未停,转身就要去拖那艘掉光了漆的老渔船。“这些东西全都得赶快藏起来,不然……啊!”
从天而降的巨鸟把一老一少吓得猛然跌倒在地。铁心见状立刻跳到岸上,小跑着过去就要将老人扶起。
“你是……东方阁主的女儿?”那老人竟先一步认出了她,手指颤巍巍地指着铁心眉心的菱形胎记。“少阁主?是您?”
铁心身体一僵,伸出的手有些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但老人很自然地搀过她的手站起,手心被厚茧粗糙的触感包裹,让她想起儿时在海滩上堆起的沙堡。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多虑,在这里,她只是东方雄的女儿,只是东方铁心。
身体如释重负地放松下来。
“是我。真是不好意思,害得您受伤了。”
老人连连说着无碍。铁心歉意地莞尔,便问出一路上所见的疑惑。
老人叹了一口气:“是喜无常又回来了。”
那少年也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向她检举喜无常的横行奡桀:“那家伙下令所有人不得出海打渔,如果被他碰见或是发现谁家院子里在晒网都会被抓走;他还命令手下的疯狂章鱼天天搅动海水,掀起海啸,打翻渡海的船只。现在大家搬走的搬走,被抓的被抓,就……”
他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就连我和爷爷也是看最近风平浪静才偷偷出海,只可惜现在这样子根本打不到多少鱼……”
铁心的指节因愤怒攥得微微泛白。
“但是、但是现在您回来了!”少年语气突然一扫前一句的低落,轻快昂扬,“您一定能再一次把喜无常赶走!就像之前那个蓝头发的哥哥一样!叫……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叫南宫问天。”她补充道。
“对,对!南宫问天!我听说您之前和他一起去讨伐天地盟主了,怎么样怎么样,打赢了吗?”
少年充满期盼的眼神猛地将铁心刺痛。“抱歉,”她愧疚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我们失败了。”
他的脸上却并未露出半点颓丧,只是两秒后便吃了一记来自祖父辈的爆栗:“臭小子,总是那么不会说话。少阁主千万别忘心里去,能够平安回来便好。”
少年揉了揉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这小子……”老人笑得有些无奈,“不过如今东方海阁主城被喜无常封锁,您一路劳顿,若是不嫌弃,可以暂时在寒舍歇脚。既然回来了,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没错!我阿娘做的蒸鱼可是好吃到整个陈塘都出名的!”
铁心感觉心尖一软,像是被水浸润的沙土,绵实地陷了下去。老人与少年被温柔地安放在她的视线中央,那是她许久不见的父老乡亲,等待着她守护与荫庇的百姓,她惩恶扬善的使命。久违的期许又重新涌入了她的生命,此刻的时光像被阳光晒过的棉被,直叫人觉得温馨而流连。往后的日子她每每想起那个午后,她都会想:
要是自己那时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就好了。
“话说回来,”寒暄一阵,老者的余光注意到了站在不远处,样子似乎与记忆中有些不同的凤凰,“东方阁主没有和您一起回来吗?”
铁心被突然的发问哽住,一时困窘:“妈妈她……”
“——她已经是我们天地盟的公主了!”
一道声音熟悉、尖锐、突兀地闯入了众人的对话。铁心回头看去,声音的主人正乘着那只面目狰狞的巨大章鱼,顶着浑圆的肚皮和那幅惹人嫌恶的招牌笑容自海上而来。“你们两个刁民好大的胆子,不但私自出海打渔,见到公主大人还不跪下行礼,该当何罪!”
是喜无常。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东方铁心眼神一凛,今日自己势必要将这为祸一方的恶霸拿下,让他当面给东方海的百姓谢罪。她正欲放出狠话教训来人,却看见老人有些佝偻的身躯在她眼前缓缓地矮了下去。
老者的眼神从见到喜无常的惊恐很快变作了恍然大悟的悲哀,身旁少年的表情还分明地写着不可置信,眼中的希冀却渐渐被谎言戳穿后难以掩盖的愤怒吞噬。不、不是这样的,铁心从未感到如此不知所措,她伸出手去想再次将老人拉起,却被少年一把挥开了手。后者行将发作的身体被一只长满老茧的手按住了肩膀,令他也重重地跪倒在自己面前。
不要跪,求求你们,不要为我下跪。
喜无常已经走到了她身边,他一脸谄媚,一张嘴便是那副惯有的嬉皮笑脸:“公主大人远道而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害得属下招待不周了!属下都不知道该怎么赔罪才好,您看——”
他的眼势蓦地闪过一丝阴狠:“不如就由我来替您收拾这两个对您不敬的刁民。”
话音未落,身后便猛然响起海浪拍击的巨响,渔船的残骸被冲天的水柱抬起后重重摔入海面,与那些刚刚被捞上来的可怜鱼蟹一起被卷入了大海深处。
“我、我家的船!!那是阿爸走之前留下来的——”少年带着哭腔的怒吼响彻天地之间,“喜无常!你不得好死……!!”
分明是面对喜无常的控诉,少年那双怨愤的眼睛却始终死死地盯着铁心。她应该厉声喝止,拿凤皇斧狠狠地劈烂这张令人作呕的肥脸,可是她没有做,她不能做。
为什么她做不到这原本的一切?
喜无常大腹便便地踱着步子,慢悠悠地走到少年的面前站定。他眯起那对猥琐的鼠眼,一个凌厉的巴掌在一瞬间朝着少年落下。
啪!
铁心抓住了喜无常的手,她捏得很用力,用力到铁心自己的手都被攥得生疼。一字一顿的威胁几乎是被颤抖的牙齿咬碎后从齿缝中生生挤出的,只是那句言语已不再是属于东方铁心的正义凛然,而是身为天地盟公主的级权威压。
“放肆,是谁允许你这么在我面前撒野?!”
喜无常涕泪横流地咧嘴求饶。
“可是!可是公主大人、属下明明只是在为您惩罚这些刁民的大不敬!您怎么……”他痛到发抖的声音藏进了一分狡黠的疑惑,“您怎么帮这两个家伙说话呢?”
因为他们是——
“——交易的内容必须严格保密,不可以让第三个人知晓。”
“在别人眼里,你只能是天地盟的公主。”
——我的同胞。
那个残酷的交易,那个如影随形的噩梦,在此时为铁心敲响了警钟。
在这一刻,她全都明白了。为什么天地盟主要特意叮嘱她这两条看似画蛇添足的规矩,为什么他反复强调要她守口如瓶。
“……违反规则的话,你就再也别想见到你亲爱的母亲和南宫问天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终于后知后觉般悔恨,天地盟主要她付出的,远比那间囚室中自己匍匐在他面前时所感受到得更多、更重。
可是她无能为力。
“替我教训人,怎么,现在将军的权力已经大到能这么蹬鼻子上脸了?”她发出的声音冷漠得连自己都感到心惊,“下一次怕不是敢直接骑到本公主头上了,喜无常!”
她一把甩开喜无常那被捏到充血的肥厚手掌,后者被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脸上却又立刻堆满了谄谀的笑意。
“公主教训的是。是属下、属下行事欠妥。既然如此,属下就不在这碍您的眼了,您回去可千万要在盟主大人面前替属下美言几句啊~”
喜无常屁颠屁颠地跳上了疯狂章鱼的头,溜之大吉。
铁心低头看向仍然跪在她面前的一老一少,深深的歉疚感将她的胸口压得难受,她本想说些什么,然而甫一与他们的目光对视,她的喉舌便被不奈之何的无力感缄默。
她什么都不能说,她什么都不配说。
这就是她签下契约后便背负的罪恶,自一开始就为她精心设计的陷阱。
天地盟主从最初便计算到了这些,连她最后可能借助的力量与羁绊都早早地赶尽杀绝。他逼迫她当面背叛了她曾守护的百姓,又将她彻底地暴露在那些愤怒、失望、不齿的凝视中,无处可逃。
原本心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在这个下午被彻底杀死,无论她去往哪里,她都不可能再是原本的她。
“还跪着干嘛?”她只能别过头,用干冷的言语念出被天地盟主设定好的台词,“趁我发怒之前还不快滚。”
海滩上终于只剩下了东方铁心一人。
她面朝着大海坐下,将脸深深地埋入双膝。天地间寂静无声,唯有海洋肃穆的呼吸。
直到日头西斜,血色的残阳在海面洒落破碎的粼光,咸涩的海风渐渐衰微之时,静默了整个午后的凤凰才走到她身边,低头附在她耳旁轻声地问到:“公主,您还想继续往前看看吗?”
“不用了。”铁心的声音闷闷的,夹着沙哑的嗫嚅,“带我回去吧。”
海面在被渐渐剥夺的天光中变得晦暗,深沉,一如她从小到大见过的每一个黄昏。
但这里再也不是她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