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少爷他怎么样了?”
龙傲天说这话时还带着气音,嗓子完全是哑的。他试图坐起来,被我一只手就按住了:“他很好,已经回刘府了。”
“那就好......”我感到掌心下他一直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许是方才情绪起伏太大,使他有些累了,他宽慰地阖了阖眼,长长舒了一口气,逐渐平复下粗重紊乱的呼吸,再睁开时却带了点落寞:“谢谢您救了我们,赵小姐。”
“龙先生不用客气。”我转过身去,背对他,舍近求远地去窗边挪来凳子,才磨磨蹭蹭地在他床边坐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同他坦白,也不敢看他,只好仰着脑袋假装专注于输液瓶里的药滴。
“小姐是敞亮人......”不待他把话说完,他旧风箱似的咽管终于宣布抗议,猛烈咳嗽起来。因着牵动伤口,他尽可能地压抑着,只是到底徒劳,仍痛得蜷作一团,渗出许多冷汗。待他稍微缓过劲儿来,我小心喂了他一点温水。等他终于把这口气喘匀,那一身棉布的病号服早被汗水浸透了。
“再喝些水么?”
他别过脸回绝了我的好意,也回绝掉我逃避下去的念头,执著问道:“小姐有话直说,是不是我家少爷出了什么事?”
“这......”我实在遮掩不下去,也知道瞒着也不是办法,还是硬着头皮咬牙承认了,“你家少爷,失忆了。”
我紧闭着眼,不敢看他反应。
短短的两秒钟被无限拉长。
此刻的病房里是如此安静,静得仿佛能够听到静的声音。直到终于有什么将这窒息的沉静打破——是那人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咳。
然后,我睁开眼睛,看到有猩红的梅花在雪白的被单上绽落。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心神不宁。一想到方才从抢救室出来时大夫和我说的话,我这心里就不是滋味。
他说龙傲天从此怕是会落下病根,即便下猛药也不见得会有多大起色,更何况猛药伤胃,以他现在这个状况,大抵是遭不起的。
他才二十多岁,若果真像大夫所说,今后再不能动武,切忌忧心劳神,方可保天命之年内无性命之虞——而他作为刘波的管家,又怎么可能做到!
刘波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还清楚记得事发当日他对龙傲天的紧张和在乎,其情谊绝非寻常主仆可比。我和小霜之间尚且如此,将心比心,如今龙傲天这样,放在以前,真不知道刘波该如何心疼!说到底,其实刘波失忆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我绝不能放任他俩不管,我得让叔父帮帮他们。
破天荒地,我回到赵府时,门前等候的不是门房,而是我叔父。
“娟儿回来了,只你自己么?刘先生呢?” 叔父的嘴角咧到耳根,却抑制不住轻微抽动。
“嗯,他回去了。”
“回去了?”叔父好像很惊诧的样子。
“是啊,迎春叔没跟您说么?”
“啊,好像是有这回事......没事,没事。”他似乎恢复了镇静,向上推了推眼镜,“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么?他那个管家呢,还没有醒么?”
“是啊,”我轻轻捏了捏叔父松软肥厚的手,拿了腔调耍娇,“您看呐,他们一家多可怜啊!若是以后刘波再来谈生意,您可得多照顾照顾他啊......”
“就算我肯帮他,那又怎么样呢?”茶杯落在桌上,发出“噹”的一声脆响,“现在谁说了算,丫头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些洋佬儿就会仗势欺人!”我忿忿不平,撇嘴道。
“你这丫头,混说什么呢!”叔父显然有点生气,但他缓了缓,还是蔼声向我解释起来,“现在是洋人说了算的天下!就是欧阳老板,也得有法国佬的背书。”
我翻了个白眼,起身要走,叔父却一反常态,跟了上来:“唉呀丫头,你这孩子,急着干嘛去!”
“我要洗洗睡了,累了。”我倚在门边,故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欧阳老板家的那个儿子,你还有印象么?”叔父欲言又止地偏过头,眯弯的眼睛里闪着精光。
“欧阳老板的儿子?”我大抵猜到叔父的心思,低头揉了揉鼻子,“不知道,没印象!”
“他刚从法兰西留学回来。要是有时间,你俩约着见一面。”
“见面?干嘛?”我皱紧了眉,以此回应对方不怀好意的讪笑。
“培养培养感情嘛!——你也大了,叔叔我也是开明的,咱们不搞过去媒妁之言那一套,你们自由恋爱,自由恋爱......”叔父撂下这句话,背过手,准备回房去了。
“这是自由恋爱么!”我差点蹦起来,“老赵!我不嫁啊!我不嫁欧阳——还不如刘波......”最后一句虽然是我自己嘀嘀咕咕,叔父却俨然听到了,猛回过头,目光凌厉,脸色铁青:“丫头,你不要不识好歹!应下这门亲事,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水晶吊灯在叔父身后投下山一样威森森的影,我还是头一次见叔父朝我发这样大的火气。“什......什么好处.....”并非真的好奇,只是凭着一身反骨的本能,我听见我的声音打着哆嗦还嘴。
“十座烟馆,还有欧阳家全部生意的分红。”叔父转过身去。他的语气平铺直叙,掩饰着语调里深埋的饶有兴味。
“大烟?!叔父岂不知那玩意害人?!”
“大烟,对穷人来说的是祸害;对有钱人来说,是宝贝。”叔父离开了,没有回头。
小霜恢复得很好,再过几日,我就可以接她回去疗养了。这天,我煲了她最喜欢的银耳羹。想着这东西润肺的,我又另给龙傲天带了一份。我进门时,他正倚坐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瞧着窗外。
我宽慰他,说他家少爷的状况只是一时的,教他不要忧心。末了,我又问:“那个,我下午要去刘府,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我捎带的?”
他只是摇了摇头,淡淡道:“没能照顾好少爷,本来就是在下的过失。”
我又劝他莫要多想,只管安心调养身体,等恢复好了再去找刘波相认。他竟又是摇头。我心中纳罕,却不好意思追问,只试探着向下接话茬:“或者,你先去我那待一阵子呢?”
“我是死生都要追随我家少爷的。”他抬起脸来,目光炽烈灼热,“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管家,不值得辛苦少爷重新记起。在下只请小姐帮忙引荐,就说我是新去应聘的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