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
窗明几净的无菌室内,一个年轻人微微佝偻着背,以放松的姿态坐在手术台上,他的一只袖子挽至肩膀,正在接受抑制剂注射。
“最近怎么样?”长着褐色雀斑的医疗官艾琳,一边检查江浸月的各项生理数据,一边问道,她的眼睛并没有看向接受注射的向导,也没有看向正在执行注射任务的机器人。
机械臂在完成自动注射后,悄无声息地将用过的试剂瓶和针管收回,江浸月收回胳膊,整理好衣服,回答道:“还是和平时一样,很疼。”
“白塔应该改进一下他们的配方。”江浸月咕哝道:“这次甚至比以往更疼。”
“看来他们又对向导抑制剂做了反向优化。”艾琳耸耸肩,继而又道:“但我是问你,成为那位大名鼎鼎首席哨兵的专属向导了,有什么感受。”
面对这位一直照顾自己的医疗官,江浸月没什么戒心,他几乎问什么答什么,此时也是如此,江浸月微微皱了皱眉头,思索了一下,而后说道:“……他是那种典型的不喜欢向导但是为了疏导不得不屈尊和向导在一起的哨兵。”
“所以你跟他相处不太愉快?”
艾琳这会儿转过身来,似乎终于对谈话感兴趣了。
“我不清楚。”江浸月柔软又漂亮的眼睛里露出真诚的困惑:“我应该讨厌他吧?他那别捏的态度叫人火大,但是奇怪的是我……”
我无法对他生气。
就如同我无法控制的将自己的手放置于对方没有温度的掌心。
“你在白塔应该学过,”艾琳转过身去,拿起诊疗日志,一边写着什么一边说:“S级哨兵对向导有天然的吸引,当然更通俗的说法是容易让你们恋爱脑。”
“……”江浸月露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你会本能地趋向于喜欢和想要保护他,这很正常。”
艾琳转身拿出取血针和扎带,江浸月会意地伸处另一只胳膊。
虽然大部分医疗任务都可以由机器人完成,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江浸月的每一次抽血都是艾琳人工操作。
年轻的向导有些脑子放空,他默默注视着自己鲜红的血液一点一点被抽进容器,而脑子里还在思索艾琳刚刚说的话。
他会被那个哨兵吸引,是某种必然?
不是因为他看到帅哥就心动?
应该不是吧。
江浸月暗搓搓心虚道,我对其他哨兵也很好,我可从来没有因为长相而厚此薄彼。
“好了。”艾琳收回采血用品,她冲江浸月点点头,然后对着门口喊道:“下一位。”
江浸月穿好月白色作战服,扣子扣至领口最上面一颗,再站起身时,他那种放松又有点迷糊的状态消失不见,他冲医疗官艾琳笑了笑,然后离开了医疗中心。
根据排班,今天剩下的时间他可以自由活动。终于返回地球的江浸月先是去了水星街,在那买了最喜欢的蓝莓蛋糕,然后回到家中。
很奇怪他似乎没有朋友,点开联络软件,所有的通讯都是关于工作往来。
这很奇怪。因为江浸月明明是一个温和,善良又乐于助人的向导。
跟他相处过的人都对他的品□□口称赞。
然而无论是这个哨兵还是这个疯狂的世界,或许都藏有太多的秘密,更有甚者,那些秘密恐怕连本人都尚不自知。
当江浸月站在家门口时,正好遇见搬家公司把他精心伺候的小型生态模拟系统搬出大门,江浸月愣了一秒,而后有些恼火地,他走上前,抓住一个看起来像是现场调度负责人的家伙,问道:“这是我的家,你们在干什么?”
“是江浸月先生吗?”对方一看业主出现,立刻露出一副谄媚嘴脸,他搓着手对一头雾水的江浸月说:“这是楚先生的要求,您瞧。”
一个电子订单在江浸月面前弹开。
订单内容是要求把江浸月的全部家具打包搬到楚砚的公寓去。
可他并没有事先征求过自己的意见!
就连这些人,好像也全然不在乎自己的想法,仿佛只要通知自己一声就行,哪怕这些物品的主人就在这,并提出了异议,他们仍旧在指挥机器人搬运东西。
“我说,都停下。”
一瞬间,所有机器人嘎吱嘎吱的,诡异地停住了动作。
向导皱起眉头,对负责人说:“请把我的东西恢复原状。”
他在这命令里加了一点心理暗示,如此,对方就只能乖乖听话。
本来休息的好心情被这突发事故搞得一言难尽,再三确认过自己生态缸里养的那群小宝贝没有什么闪失之后,江浸月才叹口气,倒回沙发上。
好累。
本来接受注射的那天就会格外疲惫。
结果还出现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是将军之子就可以随便撬开别人的房门吗……
好恼火,明天上班时要找他吵一架……
眼皮越来越重。
连买回来的蓝莓蛋糕都还没来得及吃,江浸月就陷落在一片黑暗之中。
……
醒来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身处不熟悉的环境。
黑暗中他先是感觉到自己正俯在什么硬邦邦的躯体上,对方的呼吸规律性的起伏,显然还没有醒——
有那么一瞬间,身体似乎不由自主地在告诉他,睡吧,这里很安全。
眼皮又渐渐变得沉重。
——不行!
江浸月拧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继而,他发现自己居然出现在一间陌生的卧室,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抱在怀中。
一只黑豹匍匐在他的脚边,江浸月知道这是哨兵所独有的量子兽。
……
一时间,江浸月在黑暗中只是沉默,却在这一片静默之中,心跳不自觉加速。
一份未曾解密过的实验日志记载,克隆体见到楚砚时,心跳加快23%。
“睡吧……”
有人低沉慵懒的咕哝着,随即一把把他拖回某个陌生的怀抱。
江浸月发现自己很慌乱。
在历次任务之中,还没有哪一次叫他如此心跳加速,大脑过载。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这个哨兵。
是因为信息素的影响吗?
艾琳担忧的表情又出现在他记忆中。
不要变成恋爱脑。
江浸月警告自己。
他才20岁,他还有大好的人生,决不能毁在——毁在——恋爱脑——
眼皮越来越沉。
再一次,他没能抵抗过身体的疲惫和放松的环境,沉沉,沉沉的。
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
如果问江浸月有什么梦想的话,他会觉得能够吃饱穿暖有份工作就很幸福。作为从冷冻胚胎苏醒的战争遗孤,又身为白塔毕业的向导,他最大的使命是奉献自己,守护来之不易的和平。
进入新世代以来,人类似乎毫无进步,战争和对抗没有一刻停止,可以说哨兵和向导正是这种动荡局势下自然而然进化出的新人类。
但是江浸月厌恶战争。
他希望守护的,是近五十年来来之不易的和平。
早在读书的时候,他就瞻仰过为了和平而献出生命的崇高的白塔的英雄们,他期望自己追随他们的光谱,沿着先辈们的足迹,传续守护的重担,将和平延续至充满希望的明天。
这样是否是一种贪心?
作为一个军人,内心却天真地祈盼和平。
如果要熟悉江浸月的人,比如医疗官艾琳来评价江浸月,那么她给出的评价将是冷酷得近乎无情。
“就像对危险毫无察觉的小动物,对这个残酷的世界缺乏根本性的了解,越是热情的拥抱这个世界,越会被这残酷的世界所刺伤。”
在另一份绝密的实验档案中,冷冰冰的实验记录中赫然写着:因端粒酶活性异常,LX-09理论寿命为16年。
另一边。
楚砚睡得并不安稳。
从遇到江浸月的第一秒开始,噩梦袭来,过去的痛苦经历开始回闪,他的精神图景中的天开始电闪雷鸣。
他犹记得,当沈星移的精神触梢刺入异种母体核心时,整个银河系的引力波都在震颤。
他拼尽全力撕裂空间跃迁而来,异种女王的神经网在虚空中炸裂成星爆,沈星移永远纤尘不染的白色作战服被辐射灼成半透明,露出皮肤下奔涌的荧光。
“要活下去。”
那可恶的向导微笑着对他说,顺手擦去他眉骨上污浊的血渍。
“最后一课。”
对方一边擦拭着血渍一边温柔地说:“永远不要完全相信你的向导。”
突然,重逢的欣喜被巨大的恐惧所打破,几乎在一瞬间,楚砚理解了对方想要做什么。
“住手、住手——!”少年嘶吼着。
他被向导用不用拒绝的力量粗鲁扔进黑暗的逃生舱,逃逸程序自动启动,楚砚在绝望中注视着沈星移的躯体如超新星坍缩,每一块血肉都化作璀璨的星尘。
“……!”
楚砚猛然从梦中惊醒,意外地发现窗外天已经亮了。
黑豹在他睁眼的一瞬间跳上床,臣服地抵在他的手边,慵懒地摇着尾巴。
楚砚揉了揉头,觉得头痛难忍,于是想要去翻止疼药。
忽然,一截白净的手腕出现在他眼皮底下,对方端着一杯清水。
“楚长官,”与沈星移有着八分相似样貌的年轻向导冲他温和地笑着,说道:“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