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林浅去看了一眼阿离,大抵武侠世界的人都是铁打的,两天前带回来还奄奄一息,现在虽然脸还是白的跟鬼一样,但说话的中气已经比第一次见时足了很多,甚至能够下床正常行动了。
林浅发现他自己已经冲破了穴道,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公子恢复的不错。”
她坐在花木灼灼的院子里,一身轻薄飘逸的明蓝色纱裙,更是清丽无双。
阿离错开看着她的眼神,表情冷漠到不近人情,但姿态却是尊敬的:“多谢姑娘收留。”
并不因为眼前的少女过分年轻柔弱而生轻视,救命之恩大过天,这几日他在这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用的药请的医都是眼前这位过分美丽的少女给的,自然不能故作姿态,拿腔拿调,不然与忘恩负义的禽兽何异?
“有想起什么来吗?”
林浅随口问道。
阿离摇头,眼睛里闪过迷茫和几不可察的无所适从。
面容俊俏的男人其实五官不算十分精致,但搭在一起莫名有种有种冷酷的味道,林浅越瞧,越觉得他和故人有几分相似。
“你的武功不弱,至少在江湖中算得上一流高手,既然想不起自己是谁,不如先跟着我吧。”
林浅笑得温柔,好似大雪之日忽然吹来了一阵温暖春风,万树梨花骤然盛放。
对于有用的人,礼贤下士什么的,她也是会做的。
“我是个商人,在青州做点小生意,商人爱财也惜命,我最近正好缺一个护卫,你既然无处可去,不如就先跟着我,等你恢复记忆之后就可以自行离开。”
她说的客气,但语气却是笃定且不容置疑的,阿离敛下眼睫,片刻后点头,“愿为恩人效死。”
眼前的人救了他,又叫人给他治伤,这几日府里的人也尽心尽力照顾他,报答是应该的,何况他现在没有记忆,离开这里也无处可去,她让他做事,未尝不是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好好养伤,”林浅站了起来,“你该是一名剑客,不过当日救你太过匆忙,我们没有把你的佩剑带来,等过后再去时已经找不到了,估计是被哪家渔民捡回去买了,你跟着含姜去库房里挑一把趁手的先将就用一下,等以后回了雪月城再给你量身打一把。”
“多谢。”
大抵是说起了剑,他眼睛里飞快掠过一丝轻松和期待,接着又有些难以启齿的羞愧,似乎觉得自己太麻烦。
这时候其实该推辞一二。
只是……
剑客。
在眼前姿容无双的少女那样自然又肯定的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阿离的心跳突然快了一瞬,一种隐秘的欣喜和酸涩悄然攀升,如同有人用双手紧握了一下他的心脏。
他,是一名剑客吗?
林浅可不知道这人陷入了自我怀疑,她说了两句招揽就离开,这几天晾着沐家也差不多了,是时候递个台阶给人下,就看朝廷什么时候能想明白了。
于是三天之后,林浅接了沐家的帖子,说是有贵人上门,想请林姑娘一见。
贵人估计是朝廷派过来的,林浅自然不会不给面子,带上含姜和刚刚跟兵器磨合好的阿离上了门。
只是出门之前林浅又想起了什么,叫人给阿离脸上扣了个面具,顶着这人疑惑的眼神,林浅自然道:“防止你的仇家认出你,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阿离沉默,林浅就当他同意了。
相约之地在一处装潢清雅又不失富贵的酒楼,五月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林浅进到这里时路过一片绿波荡漾的荷花池,连横千余步,说是池,其实跟湖也差不了多少。
湖畔游廊画桥,亭台楼阁半隐半显在翠色园林之中,当真是自然与人文的精妙结合。
湖畔有一座顶部鲜艳的八角凉亭,四面用轻纱与竹帘围绕,凉风一吹,那轻纱飘起,宛如仙子裙袂。
林浅三人到时却没有看到给她下帖子的沐春风,而是看到了十数金甲卫拱卫着亭子四周,全部身着铁甲,腰配长刀,威风凛凛。
阿离下意识要去拔剑,被含姜拦住了。
“林姑娘,久闻大名。”
亭子正中间坐着一位白衣锦袍的年轻男人,面容俊俏,神态儒雅,却又带着上位者独有的矜贵,看上去安静沉稳,像个饱读诗书的贵族公子。
他的眼神处蒙着一条约三指宽的白布,看向林浅时露出一个温和矜贵的笑容。
宛如窗前温书的文人骚客。
林浅:这人还真挺贵的。
俯身下拜,她一边感叹朝廷是真想收盐官营,一边道:“民女林氏,参见白王殿下。”
双膝弯曲,却没有跪下去,因为白王及时站了起来,虚扶了她一把。
“不必多礼。”这位当今炙手可热的储君候选人周身气质堪称温和,但林浅并不真以为他就是个温润君子。
这位白王在朝野和江湖都有不少的势力,是一位纯粹的政治生物,对于这种人林浅不敢掉以轻心。
白王身边的侍童将她引入座中,有衣衫飘然的侍女奉上菜品,含姜和阿离被带到外席,这一处凉亭便只有白王和他的护卫,以及林浅一人。
“盐运乃国之大计,非私人可掌控,林姑娘才名远扬,应该明白何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白王的侍童给白王和林浅斟酒,这位皇子说话不徐不快,连威胁警告都是平缓的。
“这份生意很大,姑娘镇不住这个场,当然,这天下除了皇家,没有人能镇得住这个场。”白王“看着”对面的林浅,若非他眼上的白布,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这事个瞎子。
“皇家若是真有万全的手段,殿下又何必在这里和我浪费时间?”林浅道,“朝廷偏偏赶在这时候收官盐,不就是觉得我比各地盐商好拿捏吗,殿下不防开门见山一些,林某凭实力打下的市场,一句我镇不住场就想让我拱手相让,实在是……痴人说梦。”
“大胆!”
白王的侍童怒喝。
“不必。”
萧崇拦住了他。
“朝廷自有朝廷的考量,不过姑娘说的也有理,庙堂自然不能与民争利。”经过这一两句机锋,萧崇也算明白了,这位美名远扬的江湖美人要的是生意,而非其他。
大抵是他狂妄了,本以为她所图的是爵位食邑,或者封号贵婿,却不想这位年轻姑娘和天启城那些老油条一样,在乎的是利。
“然盐运非同小可,本王不能不参与其中。选址建盐厂、提取白盐、贩运四方等事宜还要姑娘多多留心,剩下的事朝廷六部自有章程,姑娘也可以放心,这是你的盐场,也是朝廷的盐场。并且本王可以保证,现在姑娘有的,永远都是你的,朝廷不会沾染半分。”
话说的倒是好听,可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定了,一点反对的机会都没给她。
但条件听着确实诱人,尽管林浅只信了一半。
“既然殿下都这么说了,林某再不答应岂不是不识好歹?”勾起一丝商业假笑,“自然要为北离尽心竭力。”
能让他们消停点别盯着她现在的那点东西就不错了,至于和朝廷合作能有多少,全看命吧,自古商不与官斗,也就是盐这玩意特殊,不然朝廷早下黑手了,哪里会费时间和她交涉。
这一顿饭忽略两人都内心活动和旁边站着的十数金甲卫,也算宾主尽欢。
白王萧崇不愧是皇子中除去永安王最有希望成为储君的一个,不只为人处事进退有度,还颇通经济之道,和林浅谈了两句就能大致猜出盐场哪里是朝廷要多管的,哪里是商户更方便做事的。
不愧是国子监出来的皇子,林浅想到现在雪月城里的萧瑟,这两个也不知道谁的赢面大些。
扯皮了一下细节,等日落西山时这场宴席才散去,林浅从亭子外走出来,却看见不远处阿离背着重剑,直挺挺站在荷花池边,跟门神似的。
此时他好似听见亭子里的动静,回头看到林浅出来,脸上的表情松了松,林浅好奇问道:“怎么站在这里,不去和含姜一起去席上?”
阿离顶着一张冷酷无情的脸,语气认真道:“这里能随时看见小姐,以防那些人特意只开我等,对小姐意图不轨。”
还挺敬业。林浅失笑,却没说什么,招呼上含姜一起回去了。
之后先和沐家通个气,再和白王带来的官员,青州本地的官员商谈交涉合作的主要事项,一时间脚不沾地。
选址、迁民、抚慰、实地勘察、画图纸、应付牛鬼蛇神的打探、派人讲解海盐提纯的做法和禁忌、挪出自己手下空余的人给他们用……
一大堆事情海浪一样向她扑过来,林浅陀螺一样到处转,忙活了一个多月才算把图纸和选址搞定,剩下的建厂就要等朝廷征发民夫徭役了,林浅留在这里的意义的不大,干脆让含姜留在这里和朝廷那些人对接,自己先回了雪月城。
阿离不懂生意场上的事,留在这里也没用,林浅就把他一起带回了雪月城。
*
“妹妹!”
一回来就被司空千落抱了个满怀,不停地说一个多月没见不知道有多想她,姐妹两黏黏糊糊了一会,她突然注意到外面站着一脸冷漠的阿离,疑惑道:“这人是谁?”
“我找的护卫。”林浅没有细说阿离的来历,但司空千落却对他有了兴趣,准确来说,是对逍遥天境的武功感兴趣。
当即邀战,可阿离只是扫了她一眼,冷酷道:“你不是我的对手,没有战的必要。”
可把司空千落气够呛,如果不是顾忌着林浅还在这里当下就掏枪了。
“你!大言不惭,有本事跟本小姐比试一场!”
阿离面无表情,背着重剑一字不回。
但此时林浅却开口了:“阿离,雪月城高手众多,你既是剑客自然要多与人切磋才能有所突破。我在这里不会有危险,你呆着也无聊,不如好好与同辈弟子以武会友,总比整日待在我身边无所事事强。”
阿离眼睛里滑过一丝晦暗。
“属下听小姐的。只是我的招式十分凶险,往往不留余地,要是误伤了……”
“习武之人切磋哪里有不被误伤的,”司空千落已经等不及了,催促道:“去外面打,让我看看逍遥天境的实力。”
阿离答应了。
这场战斗吸引了不少雪月城弟子来围观,无他,这一辈江湖的年轻子弟中除了永安王萧楚河,就没有逍遥天境境界的人了,这个二小姐带回来的人看起来和他们差不多大,却已经是逍遥天境,怎能不让人激动?
阿离的境界和肌肉记忆还在,但很多剑招都忘了,虽说经过一个多月的练习熟悉了不少,但到底没有全盛时厉害。
但这场还是他赢了。
司空千落败了,却不气馁,反而喘着气赞道:“畅快,你的剑法很厉害,就是杀气有点重。”
想想刚才几次险象环生,要不是知道这人是林浅带回来的,她差点以为这人真要杀她。
高挑英气的少女一扬眉,把枪杵在地上,问道:“喂,你就叫阿离啊,真名是什么?”
阿离皱眉,“我忘记了,阿离是小姐起的。”
“这名字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司空千落心里疑惑,却没在意,
“我妹妹在雪月城安全的很,不怎么需要护卫,你不如拜进我们雪月城,做雪月城的弟子,觉得怎么样?”
阿离看了看手里的剑,摇头:“我和小姐有承诺,我要当她的护卫,直到我恢复记忆。”
司空千落颇为可惜。
本来这事就该到此为止,可估计是因为一个同龄的高手太难得,司空千落切磋完了之后阿离原本想回去,结果被一个胆大的雪月城弟子拉住了,也想和他切磋,阿离瞧了瞧那人手里的长剑,突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是剑客?”
那人挠头,接着笑呵呵地举起手里的剑,“是啊,我是一名剑客。”
阿离沉默半晌,直到那个弟子开始自我怀疑,他才点头:“好。”
然后就是一场单方面暴打。
从那之后隔三差五就有来林浅这里找阿离切磋的弟子,除了最开始的司空千落,连大师兄唐莲、落霞仙子的弟子落明轩、甚至连整日在苍山练剑的雷无桀听说了都下来凑了个热闹,结果除了唐莲勉强打了个平手之外,其他人无一例外地输了。
不过阿离挺乐在其中的,林浅看着每次他回来表情都更丰富一些,不似最开始冷冰冰的模样。
这些天的动静自然没有瞒过司空长风,他安排蛛网去探查这位阿离的消息,但林浅当初扫尾扫地实在太干净了,竟然没有查出这人的身份。
但司空长风观察过阿离和雪月城弟子切磋时的剑招,越看越眼熟,而且这杀气……
有点太重了。
不像走的正道,有点像……杀手。
联想一下剑招,这,暗河的人?
再想起这人是失忆被林浅捡到的,司空长风先确定了他是真的失忆,排除暗河往雪月城安插间谍的可能之后就犯了难。
这人是浅浅带回来的,看起来还有几分在意,该告诉她实情让她把人丢回暗河,还是将错就错地留着呢?
想想林浅这么多年在雪月城的日子,还有她过世父母的叮嘱,司空长风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人在雪月城就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甚至让蛛网去把阿离一路上留下的首位清理了,司空长风就当不知道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