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那个下午。
烈日当空,一丝风也没有。酷爱日光的树叶也被折磨地打成卷垂下头来,苦夏里这是他绕不开的修行。
“离别的时候到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我知道我应该说点什么,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般僵住了,怔愣在原地。
“灵猫一族,母弃子去,拜月而息。我早就告诉过你,以后要学着自己长大。”她背对着我,还是那么平静、克制又强大,可那时我却只想再一次看见她的眼睛。
我崇拜她。那时的我还不能自如地动用自己的能力,我还小,修炼的方法还不熟练,灵气的使用也只是门外汉,还未曾学会摇铃怎么盛满月光、躲避之术又该如何掩人耳目。
那个撒泼打滚后拥我入怀的母亲,好像确实走远了。
“灵猫因盗取月亮而周身有光,隐匿之术亦无法习得,这是利用月亮的诅咒,也是我们的第二条生命。”
“只要远离人世尘嚣、妖怪异族,就可保自身无虞。记住,被发现踪迹后一定不要说话、赶快逃开,一刻也不要停留。”
说完母亲就跳上了高台,头也不回地融进了夏天聒噪的白日烈光中。
此后,我开始独居于羽山之上。
这里的生活很简单,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人类也没有妖怪,没有忧虑也没有害怕。下雨只需躲进山洞幽谷,晴朗的夜晚就对着月亮,吸收月华。待摇铃盛满月光之后,遇到危难之时便可阻挡致命一击。
山上尽是些树木草花,和一些没有灵识的小动物,和他们作伴的生活,哪里会出现危机呢?
世人常说,灵猫一族,善掩踪迹而神出鬼没,我倒觉得那是因为我们躲得远远的,从不敢出现于人前,而且母子分离,形单影只。如果其他妖怪和我们一样,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说不定会有更传奇的故事安在他们身上。
起初,我也觉得岁月悠长,看太阳东升西落,云海翻滚着吞噬星星,虫子在树丛里低鸣,这样没有风险又无拘无束的生活很好。可是在我第三千五百二十七次扑动蝴蝶又让它逃出,眼见它连逃窜的步调都那样缓,我只用轻轻动一动爪子就能毙命,而当它终于找到屏障停在低垂的树叶上时,我竟突然生出它的世界比我大得多这样奇怪的想法。
这么一个脆弱的小玩意,从出生到死亡可能不过十天,此刻我放过它,它的世界还会有千万种凶险。
可它的生活也有鲜花供其采食、树叶供其遮蔽、伙伴供其嬉戏,尽管危机四伏,甚至越不过那条河流,却活得鲜活自在。
长久的生命和恣意的生活,灵猫一族选择了前者。我从不质疑族人和母亲的选择,却逐渐开始好奇山下的世界。
在那念头第无数次推倒重建后,我终于在一个炙热的夏天里下了山,蝉鸣阵阵,树叶打卷,白日烈光,和母亲离开那天一模一样。
但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子了。
下山之路颇为顺利,可能羽山过于陡峭,一路上都没见到什么人,我也不用过于担心躲藏之术是否够用。
这里似乎和山上也没有多少区别,树木花草的色彩比山上还少,唯一的不同就是这里居住着传说中数目庞大的人类。
太阳升起时,他们三三两两地出来,在田地里佝偻着背缓缓移动。太阳落下又回到一个低矮的蔽所之中,等到第二天又重复着同样的流程。
我在树上待了三天也观察了三天,觉得他们的生活也不过如此。
正当我下树准备回山的时候,树下却不知从哪儿晃来了一个小人儿,明明刚刚那里什么也没有的。
我感觉心跳震动地越发明显,动作抑制不住地停了半秒。“不要说话,赶紧逃开”,母亲临走前的话回响在耳畔,我本能般地重新爬上了树。
事实上这也是个正确的决定,因为我发现这个小人儿迟迟没有行动,只是抬头一直看着我,我猜想她并不会爬树,只要等她离开,我就可以上山了。
放下心来之余,我也回想起刚刚的初见,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这个种族,她的眼睛大大的,一眨一眨,就像……就像我曾见过的山间的灵巧小兽。
她不走,我也没法下树,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她转身跑开,我观察好了地面情况准备动身时,她又跑了过来。
我不知道这人类是不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为什么每次我有所行动前,她就动身地比我更快。
这次她还拿来了两个容器,其中一个里面盛满了水,还有一个放着我不认识的固体。
“猫猫,别怕,下来吃点东西。”她放下容器,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好想告诉她,我可是传说中的大妖怪,才不会吃人类的食物。可母亲告诉过我,不要说话。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都有些乏了,她竟还是没有走。
等到太阳西斜,终于有另一个人类出现,带着这小人离开,我知道他们会回到前面那个低矮的蔽所。我好像发现了一个规律,人类的某种仪式,和太阳的降落有关。
而终于等我跳下了树,却发现那小人居然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树下,直直地立在我面前,我险些忘记了呼吸。
“我骗外婆说有东西掉了要回来拿,没想到真的等到了猫猫。水和火腿肠记得吃哦,明天我还可以来找你玩吗?”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我们还约在这里,一定要来哦,不要忘记了。”
说完她就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我讨厌这样自顾自说话、又自顾自约定的小孩。
而那天晚上,我没有上山,第二天一早,我又爬上了那棵并不茂盛的树。
说不清缘由,理智告诉我这并不理智。
太阳越发高了,我犯困趴在树枝下,眯着眼睛,软成了一滩泥。
她终于向我跑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起来的样子很美,我听见她升高的语调:“小猫你真的听得懂我说的话呀,真好。”后来我才知道人类把这种语气称之为开心。
后来,每天我们都会在这棵树下相会。她总会和我说一些她的生活琐事还有人类中流传的一些趣闻,我也才知道人类除了耕作、吃饭,竟还会有这样丰富的生活。
每次我都听得认真,但是并不能回应,最多只能眨眨眼睛,她却好像能明白这便是我的回应,仿佛受到了某种鼓舞般说得更起劲了。
有一次,她不小心踩到了我的尾巴,其实不疼的,她却非常在意,对着尾巴被踩到的那处轻轻吹气,口中念念有词:“呼呼吹吹,痛痛飞飞。”
她说,那时她的母亲教给她的方子,只要吹吹,痛疼就会像烟雾一样飞走。我只觉得痒得浑身酥麻。
一开始,她把我当做普通的小猫,可渐渐地她也发现了我的异常之处,比如颜色会变化的瞳孔,发光的毛发和从不进食的习惯,可她却没有多说什么。
“不要说话、赶快逃开,一刻也不要停留”,母亲的话在我心里涤荡开来,其实我一直都记得的。
变故发生在那暴雨来袭之日。本是万里晴空,我和她在草坪上一起玩她带过来的小皮球,她和我说暑假就要结束,之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我。我还在计划这又是一次脱身的绝佳机会。
突然间乌云密布,厚重的云层迅速聚集,疾风骤起,树枝疯狂摇摆,紧接着豆大的雨滴开始倾泻而下。
说了再见后,她将手挡在脑袋上开始向那低矮的房子跑去,刚开始她的步子还很稳,渐渐地速度就慢了下来,像是身体里的力气被一点点抽干,直到最后竟失力倒在了暴雨之中。
那一瞬间,我感觉耳旁的雨都像是没了声音,天地里一片寂然,我只知道那个小小的身影就在前方。我一定要帮她。
我连拖带拽将她送回了矮房子那扇斑驳的蓝色大门门口,所幸她除了身上的脏污其他地方并无外伤,我在那扇木门上敲打了很久,那雨声竟成了我漫长一生中最大的敌人。
终于,我听见屋内的动静,赶紧躲避到一旁,看到里面的来人终于将她抱起,雨声、屋里人的呼喊声响作一团。
后面的日子,她再没有来我们约定的那个地方。
我只能远远地、远远地躲在那低矮房子之后,盼望着她从那扇染上时光之色不再鲜亮的大门里走出,可是一次都没有。
我已经接受了她离开的事实,却还是想探听更多关于她的消息。
我很小心地躲避着人类,趴在蓝色大门旁的窗户下面,企图从她家人的谈话中捕捉关于她的内容,好多天一无所获。我安慰自己,这番历练让我的躲避之术又更上了一个台阶。
终于,从房间内一位人类老者的口中得知,她生了很严重的病,要一直待在一个叫做医院的地方,她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作木木。
如果我感觉到哪里不舒服会像动物们一样,吃点药草,休息休息,自己就好了。
当然月华是灵猫的灵药,只要摇铃注满月光,那铃音通过耳朵传递到心里面,就什么病症都能治愈。
那这摇铃对人类是否也有效果呢。
我想试试看。
月华这里借鉴了一点金华猫的传说,《猫苑》中说金华猫“每于中宵,蹲踞屋上,伸口对月,吸其精华”,主要就是借用了这里月华的概念。
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髦,其名曰类,自为牝牡,食者不妒。
——《山海经·南山经》
“自为牝牡”其实是说类这种妖怪雌雄同体,所以灵猫小姐好像就没有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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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灵猫的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