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恕罪,妾无能为力!”
小黄门张忠刚绕到屏后,这声应答就劈入耳中。内容虽恭,口气却硬,吓得他忙收住脚步,可惜还是迟了一点。无法,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回禀:
“陛下,武侯已经到了,您看是否要——”
“让他等着。”
“诺!”
张忠本想趁此机会远离这是非地,没曾想屋里随侍的小子竟先他一步,应了一声就跑得没影。他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杵在原地,恨不得把头塞到胸里。
好在,屋中两位贵人似乎不打算迁怒旁人。
“阿鸯,好阿鸯,朕知道律令格品你皆烂熟于心,上次你能替朕想到办法保住黄皓,这次也定有法子。你瞧,阿瞻都已经到了,你快告诉朕吧。”
竟是李昭仪?
方才进来时,张忠太过慌乱,根本不敢去细看,但宫里闺名为“鸯”的,只有李昭仪这一位。
可宫里人都说,这位嗜好梅花的李昭仪最是温柔,连对小宦婢都轻声细语,怎么在陛下面前反倒如此刚烈?
“陛下,妾真的无能为力。”李昭仪声音清冷如冬日腊梅,覆着一层霜雪,“鸾昭仪行刺未遂,朝野皆知,大逆不道一罪板上钉钉,谁来司理此事,结果都一样。”
令人压抑的寂静在屋中蔓延。正当张忠犹豫要不要大着胆子再瞥一眼时,一声沉重的叹息从头顶传来:
“阿鸯,你不肯帮我,说到底还是为了宁儿的婚事。”
“这是两回事。”话虽如此,短暂的停顿后,李昭仪又道,“但妾恳请陛下,多替宁儿着想,早日为他和小武侯赐婚。”
“朕何时不为她着想了?”刘禅语气转而急切,“她是朕的掌上明珠,朕如何会不挂念她的未来,但她和阿瞻——”
“宁儿会明白,这就是最好的选择。”李昭仪笃定道,“还是说,陛下委屈安儿还不够,还要再赔上一个女儿的未来吗?”
“怎么又提到安儿了。朕说了多少次,安儿也和你说了多少次,他和费家小郎真的是两情相悦——”
“那是安儿懂事,知道她的父皇,既要攘助北伐,又要安抚费氏,所以是与不是,她都得两情相悦。但是陛下,费姜二人始终还是要斗下去的,若后续出了什么事,安儿又该如何?”
“阿鸯,何至于此。安儿是公主,是她的丈夫在公主府尊尚她,不是她嫁到费家去。况且朕对费祎姜维心里有数,他们吵来吵去,左不过也是为了北伐,你真的不用担心这些。”
李昭仪,大概被陛下劝动了吧。
在去而复返的沉寂中,张忠寻思着。可就在此时,绸缎摩挲的声音传入耳中,他看着地上的衣摆随人的步伐缓缓前进,最后站定在绣龙的袍服前。
“陛下,”李昭仪如霜如雪的声音再次响起,“同样的话,当年我已经听过了。”
“……什么?”
“当年你和我说,只要我入宫,最差也不过是让叔父落一闲职。”李昭仪道,“但李氏最后是什么样,刘公嗣,你明明都知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难道当年用我平衡朝局还不够,你还想再赔上我两个女儿吗?!”
天啊!
张忠浑身都在颤抖,全靠过人的忍耐力,才勉强没当场晕倒。他虽不了解内情,可在宫里服侍这么多年,他当然明白这些话里没一句是他该听见的。刘公嗣……天啊!天啊!他要死——
没等张忠哀恸完,他突然发现屋子里又诡异的安静下来,更可怕的是,他分明看到衣袍罗裙都朝他转来。他壮着胆子又一抬眼,恰好撞上两束目光,大脑瞬间空白,砰得一声跪趴在地。
怎么办,该说什么?该求饶吗?可说不出话——怎么办,突然说不出话——
“唉。”与张忠头磕头的声音重叠的,是刘禅沉重的叹息,“阿鸯,是朕负你,但——”
“但当年的确是叔父罪有应得,他能留下一命,已是陛下与诸葛丞相的仁慈。”李昭仪似乎又恢复了些许往日的善解人意,“可陛下,你是九五至尊,如果你执意保,任何人你都保得住。”
“但李将军之事——”
“我是说,鸾昭仪。陛下,其实你无需向我问策,也无需假借律文。君,坐而号令天下者,你出明旨让姜将军放人,自然能保她平安。”
“……但你也知道姜维性倔的性子,这样恐怕——”
“所以你救不了她。”不知第多少次,李昭仪又打断了君王,“刘公嗣,你明明是一国至尊,却始终无有作为。这并非是你知人善任、从善如流,是你不想承担决策的后果,所以才躲在臣子后面,躲在律文后面,躲在一切能替你承担责任的东西后面。你一日不敢荷社稷之重,就一日救不了任何你想救的人。”
难道又要吵起来了?
事到如今,张忠满心绝望,连害怕都怕累了。陛下是仁厚,但被这么指着鼻子骂,谁能没脾气。可李昭仪是贵人,是两位公主的母亲,陛下不会真怪责她,找来找去,岂不就他这一个出气筒杵在这儿吗?
但认命是一回事,等绣龙衣袍真来到身前时,又是另一回事。张忠仍不可自控的颤抖起来。也许、也许他现在主动求情,还有一线生机……
“不好再让阿瞻等着了。你,起来吧,随朕过去。”
这一瞬间,张忠差点泪撒当场,幸好他身子比脑子反应快,忙不迭地爬起来,跟上刘禅的脚步。
“陛下。”
昭仪殿下,求您别再说了!
张忠恨不得蹦起来去捂李昭仪的嘴,但显然,他毫无付诸实践的胆量。他只能瑟缩在刘禅身后,绝望地盯着屏风上李昭仪的剪影,任由声音传来:
“汉有故事,狱讼刑杀,皆循月令。赏以春夏,刑以秋冬,即使姜将军近日结了狱案,也当冬至行刑。”
张忠读书不多,只隐隐觉得有些门道,而刘禅似乎立刻就明白了李昭仪的意思,面上阴郁一扫而空:“阿鸯,朕就知道,你是有办法的。”
屏风上,唯影微欠,以作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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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紧赶慢赶,诸葛瞻终于在宫门下钥前和寻他的小宦官一起进了宫。他本以为是皇帝突然有何要紧事,可真到了殿里,除了点灯送冰的宫侍,却又迟迟不见有人前来。
莫非是陛下要为今日的事问罪?那为何只宣他来?或者,是尚书台的事暴露了?还是……
不知尽头的的等待最易催生胡思乱想,站在空荡荡的殿里,诸葛瞻把近日来出格的事想了一遍又一遍,越来越心感不安。思来想去,最终他打定主意,无论陛下要问罪何事,他都认下主谋就是了。
“皇帝驾到!”
又约是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刘禅姗姗来迟,面上既无愤怒,也无责备,反而温和地向诸葛瞻问起廷尉府的审讯情况。渐渐的,诸葛瞻也放下心来。
“阿瞻,今日在司马门——”
“都是瞻的错,请陛下责罚!”
见诸葛瞻这副着急认罪的模样,刘禅不禁笑出声:“你既非主谋,也未执行,怎么就都是你的错了。再说,前因后果,朕已经清楚了,就算是伯约,那是为了抓捕细作情非得已,又何错之有?朕是想问,今日在司马门,没伤着你吧。”
呼——
诸葛瞻暗松一口气。果然,以陛下之宽和,不会对此深究:“陛下放心,瞻一切安好。”
“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想来也吓着你了……当年相父去世时朕便立誓,在及冠之前,必不让你也殚精竭虑,日日夜夜有为朝政俗事操劳。可惜,朕还是没能做到。”
虽是不解为何急召他入宫只为聊这些家常,可提到父亲,诸葛瞻也不禁情动:“陛下待瞻已经很好了……是瞻自己文不成、武不就,无法像父亲一样为陛下分忧。”
其实,还有兄长。
兄长在时,这一年的成都从未发生这些事。如果他比得上父兄哪怕一半,也不会搅出这么一场乱七八糟。
“这,其实是朕觉得最对不起你之处。”刘禅深深望着诸葛瞻,目色中流淌出些许哀伤,“阿瞻,朕明白你的感受。我们的父亲,一个是从一介布衣南征北战创下今日基业的昭烈皇帝,一个是挽狂澜于既倒救季汉如水火的诸葛丞相,作为他们的孩子,无论我们意愿如何,都被万民的期待着能够比拟父辈,即使我们根本不懂其所追求之物有何意义。前人已经牺牲太多,所以后人似乎只有背负起来继续向前一条路……朕本不希望,你和朕一样,也被困在武侯这一名号下,为满足旁人的期望草草一生”
“陛下,瞻……”
“所以阿瞻,正因为你与朕同病相怜,也许其他人不理解,但朕知道你一定明白,此时此刻朕的心情——
帮朕劝劝伯约,放了杜鸾,好吗?”
前面刘禅忽然提起父与过往种种,诸葛瞻虽仍觉得古怪,却不禁心有戚戚。可当刘禅终于说出请求后,他陡然意识到,原来那些肺腑之语无非是为引出目的的引子。他直起身子,像颗钉子般立在原地,难掩诧异地看向刘禅。
有之前的经历,他多少知道陛下会想包庇杜鸾,他也打算寻个时机将与荀粲的约定告诉陛下。可事到如今,陛下不关心伯约哥哥的伤,不担心有多少情报因细作泄露,急匆匆宣他进宫,掏心掏肺感同身受,就是为了……救下杜鸾?
诸葛瞻情绪波动的太过明显,刘禅看到后,眼中哀伤不由更盛:
“阿瞻,朕这么和你说,你一定觉得朕是贪恋美色的昏君吧。”
“臣不敢。”
“其实,在杜鸾进宫的第一天,朕就知道她是北边派来的细作。朕想,司马昭派她来,也是看重她容貌绝色,能哄得朕只爱江山不爱美人。”
“陛下既然早就知道,为何——”
“为尚未发生之事而诛杀眼前之人,阿瞻,你觉得这是对的吗?”
“……可现在她已经——”
“为一个空洞的名号而再赔上一条性命,这又是对的吗?”
“那为了一己私欲,置旁人的牺牲于不顾,这便是对的吗?”
刘禅并不恼,只是叹息:“或许你不信,但朕想留杜鸾一命,确与男女之情无关。朕只是觉得,她既已暴露,定不会再回北方找死,所以也无法再威胁到季汉。况且汉、魏,乃至新、秦,除君臣之外,于庶民百姓又有何意义。我们又何必为两国纷争,再多杀此一人。”
……
诸葛瞻垂下双眼,以遮住其中沸腾翻涌的情绪,一时间想起姜维衣领旁沾血的纱布,一时间又是当下刘禅满怀悲悯的目光。不,不仅是为了杜鸾,他之所以被如此深切的悲伤吞没,是因为他突然发现,什么北伐,什么汉室,他们的君王其实都不在乎——支持北伐是习惯,停止北伐也未尝不可。这显得刚刚经历一场生死搏杀的姜维,分外可笑。
可是,正如刘禅所说,相似的背景下,他虽不赞同,却能理解刘禅的情绪。太子之位,至尊之位,都是情势之下刘禅无法选择之事。为了满足众人期待,刘禅担着自己并不认同的事物这么多年,其实已经……很好了。
况且,事已至此,追根溯源,刘禅也仅是不希望再死人罢了。
“陛下……”在长时间的沉默后,诸葛瞻终于松口,“就算瞻答应陛下,此事已人尽皆知,瞻恐怕无能为力。”
“赏以春夏,刑以秋冬。就算结了狱案,行刑也当到立秋之后,朕会在此之前差人将她从牢里换出来。只是此事不好绕开伯约去做,所以朕希望你能帮我劝劝他。”
怪不得要单单先召他一人前来。
诸葛瞻也已不知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心情,唯有难以言喻的酸涩从心尖一寸一寸蔓延全身。但既已打定主意,他也无意反悔,于是便将他与荀粲的承诺,以及他已将此告诉姜维都禀报给刘禅。
“好,好,这样更好。朕本已派人先去命伯约莫下重手,这样看来倒是多此一举……阿瞻,此事,朕谢谢你。”
“陛下言重了。”
“眼下宫门已关,明日一早朕会宣伯约入宫,到时你再帮朕与伯约说说,彻底把此事敲定。时候也不早了,这样,今夜你便在宫里休息吧。”
“陛下,伯约哥哥他——”
然而,许是心事达成让刘禅太过欣喜,他并没有听到诸葛瞻的后续的话。无奈,诸葛瞻只能默默把话吞回腹中,跟随殿中唯一一位宦官前去休息的偏室。
其实,他是想说,伯约哥哥身上有伤,又在连夜审讯,既然已经确定杜鸾性命无虞,陛下能否别急于一时,至少让人回府休整一二,到下午再入宫。
“小人张忠。夜里有什么事,君侯吩咐门口守夜的宫侍,或让他们来找我都可。天色不早,我就不打扰君侯休息了。”
“有劳。”
待屋门自外阖起,诸葛瞻脱去外袍径直躺到塌上,怔怔地望着宫灯中幽幽烛火。如今杜鸾落网,姜维无恙,本该是尘埃落定之时。可不知怎的,即使他的身体已经困倦到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他仍然无法安然入睡。
他听到脑海中的声音说,正有事情在脱离掌控,滑入无可挽回的深渊。可他不知道是何事,更不知道深渊是何。
是担心明日无法劝动姜维吗?不,不是。从小到大但凡姜维答应他的事,几乎没有落空过,明日也只不过让姜维亲口给陛下吃颗定心丸,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是费祎和姜维在北伐上的争吵吗?不,也不该是。虽然过程纠葛,但从结果来看,局势其实没有恶化,只是绕回原点。如今郭循被抓,费祎性命无虞,最后无非是费姜谁先妥协的问题。事实上,如果费祎能阻止姜维,情况可能会更好,连今年的兵败也可以避免。
那么,还有什么呢?是姜维母亲之事吗?是杜鸾挥之不去的恨意吗?是还未处置的黄皓吗?亦或者钟会曾经那句“祸在萧墙”?
也许只是,时至今日,他仍不知道自己除了坐视一切发生,还有什么用。
说到底,其实从未有任何事被他掌控过,他只是在既定的道路被推着向前走,从没有第二条选择。
所以……当时在殿上,他不该那么指责陛下的。如果陛下真的是为了一己私欲,作为至高无上的君王,大可以直接发明旨赦免杜鸾。可陛下没有拿权势压人,反而选择与臣子周旋商量,正是因为他从未以天下为奴仆,而是将所有人都当成与他相同的人。
他们不能在要求皇帝宽容仁厚的同时,又禁止他的仁慈普及到其他事务之上,这不合理,也太苛责。
只希望明日能一切顺利吧……
还有,见到伯约哥哥后,若是有机会,还是该试着问问他母亲的事……总觉得……
不知不觉,睡梦已至。当意识再次回笼之时,那盏宫灯中的蜡烛早已燃尽,窗边光影朦胧,支起窗架,正是天边翻起鱼肚白时。
“君侯是起身了吗?”
诸葛瞻应了一声。没过多久,宦侍婢女便端着水盆锦缎帮他洗漱穿衣。在发冠刚刚束好的一刻,张忠恰好到来,道姜将军已入宫,陛下请君侯先过去。
“好,我这就去。”
再次来到昨日的殿中,一夜未见,诸葛瞻立刻发现姜维身上穿着的还是昨日的旧衣。他正想再看向纱布时,姜维已经察觉到他的到来。二人相视一笑,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张忠高声,道陛下已至。
“免礼免礼,眼下又无旁人,无需与朕讲究这些虚礼。”在张忠的搀扶下,刘禅在殿中坐定,匆匆待二人行完礼后,他便迫不及待试探道:“伯约,朕昨夜派宫人去找你,今早听他说,你这是直接从廷尉府赶来,都未来得及回府。真是辛苦你了。昨夜……一切可好?”
“回禀陛下,前因后果杜鸾已一一交代,臣已命狱吏制成狱案,请陛下过目。此外,杜鸾还交代了敌国派来的三十九名朝中、军中细作以及成都、汉中的四处据点,因关涉牵连较广,容臣先整理、核实一番,三日之内递呈陛下。”
闻此,诸葛瞻不禁有些惊讶——按照离开杜鸾的态度,他本以为姜维无论下什么功夫,都很难有所收获,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都审出来了。
莫不是上了重刑……不会不会,他与陛下都嘱咐过姜维。再说,杜鸾显然也不是会屈服于严刑拷打之人。
然而,诸葛瞻信任姜维,刘禅听完这些话后,不免生出相同的担心。他草草扫了眼张忠呈来的狱案,直接看到最后一行——
“伯约,这论当——
“杜鸾身为敌国细作,大逆无道,论当弃市。”
话音落下,刘禅神色一舒,长呼出一口气,这落在诸葛瞻眼中,不免又是惊讶疑惑。诸葛瞻于刑律狱比的确知之甚少,如果刘宁在这,就可以给他解释——若严守律条,大逆无道就算不是夷三族,也至少论为磔刑,而弃市虽也是死刑,但并非“殊死”之罪,逢灾异祥瑞、帝后太子生辰或仅是皇帝开恩,都可赦免为减死罪一等改为流刑或劳役。这样,甚至都无需李代桃僵,只需在冬至前寻个机会下恩诏,便能名正言顺送杜鸾回荆州。
“果然还是伯约老练,处理的颇为得当,此案就这么了了。”在狱案末行披上一个“可”字,刘禅看着姜维,语气轻快,“那朕就不留你们了。尤其是伯约,昨日今日一直在忙,快回府好好歇息吧。”
“还有一事,臣需要向陛下禀报。”
诸葛瞻惦记着姜维的伤,乐得早些了事,不料就在此时,姜维再次开口。诸葛瞻不禁和刘禅对视一眼,二人显然想到一处——
这又是要论北伐吗?
不过,念着姜维刚刚妥善解决了一件大事,刘禅心中无耐,面上仍是和颜悦色:“说吧,什么事?”
“在臣离开廷尉府前,杜鸾……已死于狱中。”
什么?!
哗啦一声,先是刚卷起的狱案从张忠手中掉落,在地上又散成一滩。紧接着是刘禅从震惊中回过神,砰得一声,拍案而起:“到底是怎么回事?!朕不是告诉你——”
“臣无能为力,请陛下责罚。”
虽是这么说,可看毫无波澜的面色姜维,哪有一点真心请罪的样子。但比起这个,更让诸葛瞻震惊的是杜鸾之死。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他明明都把和荀粲的约定告诉了姜维,为什么还会这样?!要知道狱中为防犯人自尽,一律杜绝任何能用来自裁的工具,除非是审讯之人——
“什么无能为力!你给朕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臣无能,请陛下责罚。”
然而,无论刘禅再怎么问,姜维除了沉默,就是这句请罪的话。对着这块又硬又倔的顽石,一来二去,任刘禅再仁厚,也不能不动了真火:
“行,要朕责罚是吧,那你就在这里跪着,直到想清楚如何给朕交代为止!”
“臣遵旨。”
又是砰得一声,是姜维膝盖直接砸向地面的声音,引得殿门外的侍卫都忍不住回顾查探。看着盛怒的君主与跪得笔直得姜维,诸葛瞻一时间也顾不得去想杜鸾死亡的原因,心下一横也跪到在地,求情道:
“陛下,姜将军他——”
“阿瞻,你记得答应过朕什么。连你也要来逼朕吗?”
诸葛瞻想到刘禅会疾言厉色地骂他,却没想到现下,刘禅只是深深的望着他,语气沉穆而哀痛。一时间,万般说辞都哽在喉中。
是啊,他答应过陛下要保住杜鸾的。
伯约哥哥与他情谊深厚,可陛下同样待他如亲子,他又如何能再逼陛下将此事草草揭过……
“陛下,此事瞻也有罪,愿与姜将军同罚。”
既然他不能逼刘禅,又不能放着姜维不管,那就只有和姜维同罚这一条路。当然,他知道自己这何尝不是用另一种方式逼迫刘禅,希望刘禅能为了顾及他早日让姜维起来。况且,除了损伤身体外,让一国大将跪在这人来人往的殿中更是耻辱,若是刘禅铁了心要责罚,至少将来此事传出去,他这个武侯跪在这或许能比姜维引人注意的多,到时非议满天,他总能为姜维分担一些。
果不其然,当看到诸葛瞻也长跪不起,刘禅瞬间皱了眉头。但他没有如诸葛瞻预想的那样宽赦二人,反而下令道:“张忠,送武侯出宫。”
张忠满脸为难:“陛下,我这恐怕……”
“你不会叫侍卫一起送他出宫吗!你怎么就没黄皓半点机灵!”
说完,刘禅直接拂袖而去,而张忠只能小声和诸葛瞻告了声饶,就跑到殿外喊侍卫进来。
“阿瞻,听我的话,先出宫吧。”
“可……”
“你跪在这,陛下只会更觉得是我在逼迫他。放心,以陛下的仁厚,不会让我在此一直跪着。”
“是啊君侯,恕我多嘴,您也知道陛下的性子,就算气恼也不会太久,若您再不听陛下的话,反倒会适得其反。不如您先回府,没准过一个时辰,陛下就气消了。”
姜维、张忠轮番劝说下,诸葛瞻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其实,他也知道这当中的道理,可在那一刻,他下意识地觉得必须和姜维站在一起,即使杜鸾之死同样出乎他的意料……
也许是因为从昨日在狱中起,他就觉得姜维平静的面庞下隐藏着一团黑影,如果他再不义无反顾地支持姜维,这团黑影就会继续膨胀,迟早将人彻底吞没。
“那宫里有劳您打点,瞻……”
诸葛瞻从腰间拽下一块玉佩,正要暗地里递给张忠,不料张忠却是个不贪财的,立刻把诸葛瞻的手推回去,说什么也不肯收。
“君侯不必如此,都是为了朝廷,我心中有数。有何消息,我差人给君侯送府上去。”
如此不卑不亢的态度,不禁让诸葛瞻对这位张忠心生好感,便也不再强求,顺从地跟着郎官离开了皇宫。回到家中时,天色已然大亮,他焦急地等到半下午,终于得到张忠的消息,道姜维已离开皇宫,既无贬爵,也无罚俸,风平浪静。不仅如此,刘禅还派了太医随行,替姜维诊治。
这应是没事……吗?
他想去姜维府上一探究竟,可许是短短两天经历了太多事,他身上实在疲乏的很。原本只想闭目宁神一会儿,不料这一睡,直接就到了第二天早上。这一觉他睡得虽久,却十分不踏实,一会儿是梦到姜维还跪在宫里,一会儿又梦到即司马门前,即使有平安扣庇佑,火红的匕首仍贯胸而入,气断身绝。
而在梦中最长的一段回忆,是他发现自己坐在黄沙与草地交织的旷野上,眺望着远方之人放声高唱,策马长奔。那是既陌生又熟悉的曲调与语言,古朴沧桑,慷慨激昂,在天暮与大地间撕开着一道赤红,指引世间一切游荡的魂魄,离去、归来、复生、止息。
他想去起身去追,可马蹄哒哒,不曾回头;他想望见容貌,可金光沉落,夜色中唯有歌声渐行渐远,了无可闻。
这是他的梦,还是埋入遗忘中太久的往事。
他所望见的,是在此岸,还在彼岸。
铛铛晓漏,又是一日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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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朝堂上,姜维依然在找各种机会请命北伐,而费祎也依然每一次都表示反对,任姜维说辞万千,都不能让费祎动摇分毫。然而,若是细心之人,就会发现原本会在费祎反对姜维时,替姜维回护几句的刘禅,现在却从不再置一词。于秩级官位,于朝中人脉,费祎无疑都胜于姜维,所以一旦没有刘禅的帮助,孰盈孰输,毫无疑问。
此外,在行刺之事后的第三日,黄皓也靠着“敌国诬陷”的说辞摆脱罪名,被放了出来。在下这个决定时,姜维不是没有阻拦,但一开口就被刘禅以“将军多注意身体,勿操心国事”顶了回去,而想要帮腔的刘谌也被太子拉住,这下朝中再无人肯触此霉头。没过多久,黄皓便回到刘禅身边伺候,又成了昔日宫内宫外,许多人都得尊称一句的“黄常侍”。
这样看来,相比起过往,还是有一些事情已不太一样。可说到底,刘禅从未明面上贬斥姜维,黄皓也不过一介宦官,复位与否,影响有限。所以,无论水面之下如何,经历了这番动荡的成都,总算平静了一段时间。
直到五月己巳——
此夜,无星无月,黑地昏天。
结束一天的奔波,姜维回到府中时,面上是少见的不加掩饰的疲惫。这些年来,日迁月变,故人凋零,朝中虽无人公开反对北伐,但倾向主和之人已越来越多。享贯了成都的繁华安逸,人们自然不忍去听北边的风沙苦楚、血肉生死。可若无兵戈,何来富贵,若无厮杀,何来长安。他企图像所有人解释如今局势下,除了冒死一搏,季汉绝无生机,可朝野中人,宁可枯坐孤城,也不肯相信他的话。
当然,这些人相信与否其实也不重要。无论是否北伐,都不会影响他们的富贵荣华,所以也乐于坐观世事。拦在他面前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费文伟。
如果他是大将军,根本无需再在成都浪费时间。原本他还有可能借君主之势强行出兵,可如今……
炎兴元年的盛夏,夜晚格外安静,连虫鸣声也鲜少听到,这让乏于修缮的房门在被推开时的声音愈发刺耳,就像是——
利刃破空!
生死场里走惯了的人,目未清明,身子已下意识向后闪避。行刺者一击未中,还没来得及调整身形,姜维却又已逼身上前,扣住了他的手腕。
匕首应声掉落。
将匕首踢到一旁,姜维正要卸下人的关节,不料原本的困兽突然又来了斗志,猛地朝他手臂咬去。他不得不松手再擒,人却是欲守还攻,一得了自由反手住身形,连退几步,据守墙角。
“原来你还没有死心。”
没有点灯的屋中同屋外一般了无光亮,但于常年流浪的凉人,在黑暗中看清敌人是最基本不过的求生本领。黑暗里,姜维盯得住刺客,刺客也盯得住姜维,耸立着身子的他们宛如两只对峙的猛兽,胜、负、生、死,只是一瞬。
“郭循,司马昭究竟许了什么好处,你好不容易从狱中逃出来,不回乡去,又跑来当亡命徒。”
“姜维,这小朝廷又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舍家弃室也要呆在这讨人嫌。你怎么不回乡去?”
“你清楚,我回不去。”
“那你更清楚,我也回不去了。”
或许是错觉,交谈中的某个瞬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曾淡弱过,但很快就被敌对的立场再次点燃。姜维紧盯着郭循,继续试探道:
“就算回不去,天高海阔,到哪都能活,比留下寻死好。”
“我来这里,既是寻死,也为求生。”郭循道,“我有个儿子还在北边,我寻死,他得活。”
“但你失败了。”
“不,还没有。”
姜维以为郭循困兽犹斗,可话音落下多时,郭循仍无进攻之举。在姜维疑惑警惕参半的目光中,郭循扯起嘴角,勉强一笑:
“十几天前,我就找到从狱里出来的办法,但我拖到今日才来,就是因为我要等你用尽所有办法、焦头烂额之时再来找你。这样你才肯相信,我不是来杀你的,而是来帮你的。”
“有话直说。”
“姜伯约,我们做笔交易吧。”郭循笑着低语。这样低的声音,在这暗夜里,再不会有第三个人听到,“你也好,派你的死士也好,总之,只需给我一个机会,我帮你杀了费祎。”
……
……
……
是夏蝉久违地振起翅膀,还是风中草木陡然沙沙作响,才让没有让这份沉默延续到死亡侵占之时。
“我不会帮你。但念在你儿子,我可以给你一条生路。”
“生路?什么是生路?自打没生在洛阳开始,我们这种人就没生路。”或许没料到姜维会拒绝这个提议,郭循胸有成竹的面具霎时崩裂,“姜伯约,我知道你的事。你既是凉人,就该记得一年年灾乱,一年年兵征后的凉州如今是个什么样;你既上计去过洛阳,也该知道他们那些天皇贵胄过的是怎样的日子。我没见过,可我知道只要呆在西边,管你是不是大族子弟,都得日日夜夜担惊受怕,替东边承受着兵乱,却还要被世族高望当作蛮子、祸虫!这样的日子,我受了半辈子,不能让我儿子再受半辈子。”
“……我理解你。但这是两件事。”
“不,不是两件事。只要我杀了费祎,我的儿子,就能封爵、升官,把籍贯迁去洛阳。你知道吗,当我看见诸葛瞻时我有多羡慕,我多希望我儿子也能舞文弄墨,坐至公卿,一辈子连听都不曾听过,你我这种靠在血肉场搏命的日子!”
“你相信我,在你儿子眼中,你活着回去,更重要。”
“你怎么还是不懂啊!”郭循终于忍不住急道,“姜伯约,帮我,也是帮你,不,是帮汉室。方兰生门,不得不锄,现在拦在北伐前面的无非就是费祎一人,待他一死,无论如何都会由你继职大将军,到时候是打是和,都是你一人说的算!大不了我退一步,只要你今日答应不干涉我,连机会我也能自己找,绝不会让你沾一点血。”
“你还不相信?好,我证明给你看!”
突然,郭循身形一变,却不是为了袭击,甚至毫不遮掩地把易被攻击的弱点都暴露在姜维面前。他以手为爪,紧紧扣住左胸,直到衣服上渗出血迹:
“天神在上,吾以吾子允毕生安康喜乐为誓,此去刺杀费祎,无论成功与否,都绝不会牵连到姜伯约身上。”
……
……
……
沉默,没有尽头的沉默,连蝉鸣与风声也在此噤了声。
费祎绝不会赞同北伐。要北伐,就不能有费祎。
方兰生门,不得不锄。更何况眼前,还有一个无需任何代价的办法。
他不用做任何事,只需要忘记今夜的一切。
北伐,不仅只是为了打仗,更是为了支撑季汉走下去。为了这个目标,已经付出太多牺牲,太多性命,谁都没有资格为个人的情绪阻止它继续推进。
所以,如何选择,显而易见。
但……
【***ID、密码正确,正在开启HDU-CFS(分支读取系统)
请给定本次人物、事件计算值:
0为否,1为是。
请用户为人物"姜维"选择赋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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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己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