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瞻从未睡得这么沉。
阖眼的一刻,一种强烈的倦意立刻将他拖入黑暗。没有梦境,没什么都没有,他陷入了空无一物的浓雾,想要挣扎,却不知该如何应对虚无。困倦像绑在他四肢与脖颈上的铁球,如此沉重,连挪动一根手指都是异想天开。浑浑噩噩间,他似乎眯见一缕晨光,亦或是一瞬烛火,但很快被浓雾吞没。
睡吧,安心睡吧,一个温柔的,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哄着。愿你能有良辰美梦,愿你能避过之后种种,愿你醒来后前路明澈,愿你莫要悲伤,也……莫要回头。
然而,一切未能如声音的主人所愿。经过不知道第多少次的挣扎,他的听觉、触觉终于渐渐回笼,接着是嗅觉,隐隐约约间,好似闻到酒酿鱼脍的腥香气。欣喜之余,他刚想鼓足力气,看是否能驱动疲乏的身体。突然,一股冰寒袭来,他顿时僵住。
有匕首抵在他的喉咙上。
“我既许下承诺,答应之事必会办到。你放开他!”
是兄长!
诸葛瞻攒了半天力气,沉重的眼皮终于勉强撑开一丝缝。站在自己一米外的人果然是诸葛乔,只是面上的神情令他无比陌生:人笑,笑容却没有温度,眸中尽是嘲讽的冷色。
他从不知自己风光霁月的兄长,竟有这般凌厉之态。
在震惊之余,诸葛瞻不忘紧咬舌头,保持清醒,从而很快弄清了眼下的情势。他仍在兄长的寝屋中,不知为何浑身无力,正躺在榻上为人挟持。挟持他的人,恐怕就是原本的刺客。
终于来了。他精神一振,却不慌张。为防突发意外,他早已与阎将军约定,但见到窗旁的盆松枝木转了方向,即意指屋中有变,需让护军仆从立刻暗中围住屋子,通过屋顶空瓦t探清刺客方位后,命弩手一举射杀。这个安排兄长也知道。而眼下,兄长所站的位置正在窗边,只差一步——
“二公子,”
刺客突然出声把诸葛瞻吓了一跳。他僵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并不是刺客发现了他醒了在叫他。
刺客是在对诸葛乔说话。
“不能再拖了。今日,你必须履行承诺。否则,休怪我只能拿诸葛瞻的头颅回去交差!”
“吴主从未想过要彻底背弃与季汉的盟约,但如果今日你伤了他,汉主必会龙颜大怒,二国联盟分崩离析。真到了这一步,你又如何能确保吴主不会推你出来当替罪羊。你要想清楚。”
“空手而归,我照样得死!死前能杀了诸葛亮的儿子垫背,我也算是——”
“今日,我会履诺。”
不过淡淡的一句话,刺客激动的声音戛然而止。
诸葛瞻眼睁睁看着,兄长朝盆松相反的方向走去,拿下墙上挂着的佩剑。
利剑出鞘,寒光刺骨。
“诸葛乔的命,换吴国七万斛粟米与一万斛粮种,三万斛已先运至,余下五万斛存在荆州,待确认诸葛乔死亡后,便会运往蜀中。以荆州为中介,既保障双方利益,也是不必让吴主脏了手,埋下两国间的嫌隙。”
“可你,为何还是来了?”
脖间微痛,诸葛瞻意识到,竟是刺客的手在颤。
刺客沉默许久,艰难道:“我,当然知道二公子是世间当之无愧的君子,不会背弃承诺……请二公子恕罪!主上不信你会为此甘心赴死,所以才——”
“所以才派你来,帮我就死。”诸葛乔眸中嘲色又浓了一分,但更多的,是疲倦,“吴主多疑,孙峻更多疑,担心我在季汉位居台辅,手握重权,会借季汉之力为兄长复仇。我正是知他们有此戒心,才顺势提出这笔交易,却疏忽了,他们既决意斩草除根,自然要做到万全。”
“但你当真不必这么紧张。晚了几日,只是因这些日子诸葛瞻跟得我太紧,直到昨日我才寻到让他喝下迷药的机会。今日,你没有来,傍晚时本也会得到我的死讯。”
“二公子说的是……”
见兄长将剑刃横至颈上,诸葛瞻惊恐万分,偏偏发不出一点动静。下一秒,却是感觉颈上一空,竟是刺客一把冲上去扔掉了剑,继而跪倒在诸葛乔面前。七尺男儿,痛哭流涕:
“当初是我背叛了大公子,大公子才惨遭横祸。今日、今日我不能再见二公子——”
诸葛乔凝眸思索了一会儿:“我竟是才发现。你,可曾是兄长的旧部?”
“……是。”
“怪不得我见你眼熟。是了,去年也是你来季汉替兄长办事。”诸葛乔淡淡说着,“不必责怪自己。我多少听说过孙峻的手段,威逼利诱,劫人父母。你说今日我不死,你便会丧命。其实,不仅是你吧。你的家人亲眷,都握在孙峻手中。你是为了让他们活命,是吗?”
“二公子洞若观火,确是如此。但我已下定决心,绝不会再对不起二公子。我只求二公子与我演一出戏,让我能回去假报死讯,只要一接到家人,我们立刻远走高飞,二公子也可——”
“不行的。”诸葛乔轻摇摇头,“阴私之事本当派遣最亲信之人,最后,却是你这一兄长旧部在行动,可见他们是要以此检验你的忠心。除你之外,必还有其他刺客在监视你。我不死,你的家人便会死。”
刺客倏地抬起头。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诸葛乔,又望向墙角——被扔掉的剑,正躺在那里。
“现在,还想放过我吗?”
“唔……”
诸葛瞻艰难地挤出一声呻吟,但太微弱了,阻止不了任何事。
“二公子,恕我、恕我……”
“我说过,无妨的。”诸葛乔不由又笑了,“为了保护亲人,万事皆可。所以我不会怪你。”
“其实,某种意义上,我是该感谢你。”
边说着,诸葛乔走到窗边,将窗户关起,封死屋外可能会有的窥探。
“不……”阿兄,你到底在干什么!
“兄长,阿瞻,父亲、叔父,他们都是我的至亲,这些年,我和你一样,只要能让亲人安乐顺心,无事不可。吴人、蜀人、长子、武侯、尚书令,我努力活了二十多年,却仍然不太适应。我日日夜夜都在担心,我,会让诸葛氏蒙羞。”
“你能明白吗?我其实已经有些累了。”
“即使是我,也可以休息吧”
关上窗户后,诸葛乔又向剑走去,刺客立刻警觉地站起身。诸葛乔对他安抚的笑笑,弯下腰,左手扶着衣袖,右手握住剑锋,仿佛不知痛般走到窗边,又走到案旁,把剑放到案上。然后,他用受伤的右手拿起笔,蘸墨,落简。
鲜血顺着指缝淋漓一路,坠落简竹简。松墨混着血,工整圆润的字亦显得狰狞。
如此,后来者便会根据这些痕迹断定,诸葛乔在墙边被闯入的刺客刺中,踉跄着扑向案台,拼尽最后一口气留下这根竹简作为讯息。
字不能写隶书。写隶书,语义明白,刺客就能看懂,就绝无可能不把这支简拿走。
“你不必惊慌,我写这个,是不想让这里的人怀疑到故国。”
滈池南,祖龙死。昨日阿瞻既与自己说了那样的推测,仅过两日又见到这六字,以他的聪慧,必会想到,无论自己在他梦里是什么意思,此时所指,只会是他猜测的方向。
阴平,邓艾,亡汉……刺客来自魏国。此外,有了他的死亡作为证据,阿瞻再对陛下陈情一番,阴平应当不会出现问题。
母国与大汉,也可两相保全。
“不过,你如果信不过我,待我死后也可拿走这根简。”
噼里啪啦,诸葛乔一把将案上的书卷都推到地上,于是诸葛瞻好不容易发出的更大一声呓语,恰好被其淹没。他把写了字,沾着血的简扔在书堆里。而后,用左手握住剑柄,对准右肋。
“为防吴主疑心,一会儿你可以随意切下一块,带回去复命。”
“阿兄不要!”
利剑刺破血肉,猩红的血大片洇染开来。刺客惊惧地看着醒来的诸葛瞻,下意识要冲上去灭口,衣服却被拽住。他回过头,诸葛乔正紧紧盯着他,血丝之后,除了震惊,竟还有一丝哀求。
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小。一挣,便能挣开。
但刺客却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翻窗而逃。
诸葛乔呕出一大口血。
“阿兄!阿兄你怎么样?!阎济!来人啊!人呢!”
药效使诸葛瞻的四肢依旧无力,他想挣扎起身,胳膊一脱力,当即摔在地上。
“阿兄!不要睡!再坚持一下!”
血堵住喉管,诸葛乔已说不出话了。弟弟唤他的声音一下比一下惨烈,他想要安慰人,却只能哀伤地望着。是他不好。他总担心药量太重会伤到弟弟,没想到正是差了这一点点,让一切翻天覆地。
阿瞻本不该遭受这些的……他果然,还是没能当好一个合格的兄长。
「不、要、看」
“阿兄你说什么?我听到声音了,外面来人了!马上就找来大夫了!”
「睡、吧、醒、来、往、前、走」
“二位公子,末将听到声响,可是里面出了什么事?”
「对、不、起」
随着一声轻响,诸葛乔倒在了血泊中。与此同时,阎济破门而入。
世界在这一刻熄灭,沉浸入永恒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