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兴三年五月丁巳,后将军姜维复北伐。
出征这天清晨,细细碎碎的雨线断断续续地落着,钝化了离别的伤感。隔着雨幕,诸葛瞻站在城楼上,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容,只望见军旗沉坠在杆上,绣字已经模糊。这些各不相同的人,当压在兵甲下时,便都失去姓名,化作一个个黑点,如蚁群般跟随在同样变成黑点的将军身后。布鞋与马蹄一深一浅踏着水洼,渐渐融入北方淡青的山峦。
雨依旧在下着,留下的车马脚印连同早时此起彼伏的争论,都消弭在浑浊的泥水。无论赞同与否,征人已经奔赴战场,得胜,大胜,是现下所有人的愿望。因为只有这样,他们的亲人才更有可能平安归来。
如果一切没有改变,这是他与伯约哥哥的最后一面。
诸葛瞻跟着兄长走下城楼,他看着空荡荡的城郊,眼前的场景不由与记忆交织重叠。
直到今日,他犹未得知在姜维的重重防守下,邓艾如何能攻破江油。当时他因兄长的意外离世精神恍惚,没有心力思考。只记得,有人说姜维战死,有人疑姜维降敌,还有人诉诸迷信邪说,认为汉家气数已尽,邓艾入川,实由天助。纷纷扰扰的流言尚未定出个准,他已请命出征,继而葬身绵竹。国破家亡,过程如何,自然不再重要。
而这一次,当姜维来找他,说完那些“归期稍迟”的话后,他毫不犹豫地把魏军来袭以及邓艾、江油全数告诉了对方,甚至连做梦这种蹩脚的说辞都没有用。终究,即便曾经出现过夏侯霸丧命的意外情况,他仍潜意识中觉得,姜维可以改变些什么。
他对姜维的信任不同于对其他任何人。兄长、刘谌、刘宁,还有许多人,他信赖他们,却总止不住担心,害怕自己一时疏漏,没有及时保护好他们。但对于姜维,纵陷入绝境,他坚信,人一定能找到他,伸出手,一把将他拉出万丈深渊,如无所不能的天神。
他固执地认定着这一点,即使曾经人没有赶回来,即使人之后仍有可能没有回来,他都没有任何动摇。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听过他的话后,姜维并没有如预料中那般惊讶。更准确地说,他会提到战局,姜维是意外的;说到邓艾会攻破江油,姜维的神色也颇为凝重。但对于魏军即将大举进犯这件最关键的事,姜维的反应实在可谓平淡,乃至……奇怪。
就像是在这件事,乐见其成。
要不是张翼将军突然来找伯约哥哥议事,他本可以追着问清楚的。
不知道第多少次后悔的叹气,诸葛瞻的思绪逐渐飘散,转而又想起谯先生。先生尽管反对北伐,但亦是出自忧苦民生的拳拳之心,他与人见解不同,却仍不该在那日顶撞师长。北伐成定局后,他想请陈寿从中斡旋,想寻一机会登门致歉,却被告知自北伐的旨意下来后,先生便离开成都。观其言语,是决意寝馈古史,优游林下,再不问庙堂之事。
仲尼不得志于鲁而著春秋,先生如能就此看开,未尝不是超脱乐事。事实上,若非国命危急,他本来的愿望,同样是著书立学,钻研诸子。经传再难解,何尝能比得上世事人心。
如前世一样,军队离开后,由诸葛乔亲办的政事骤减。开始时他还需每日至尚书台点卯,后来直接休假在家,每隔七八日才进一次尚书台。诸葛瞻心觉奇怪,兄长的回答却依旧平淡无奇,若非有刘谌的消息作为比对,根本察觉不到人有在粉饰太平。
「听闻为备足军粮,台令多以霹雳手段,朝野不乏异议。父皇授意台令居家休养,或与之有关。青蝇噪噪不足虑。多事,毋忧。」
虽说毋忧,“霹雳手段”四字犹看得他心神不宁。以兄长温和的性子,究竟是如何行事,能被刘谌冠如此叙说。后来,刘宁又给他来了信,道台令告假居家,确与朝野议论有关。但皇帝并非要怪责于人,只因各方上书频频,舆情难制,不得已让诸葛乔离开尚书台,暂避风头。
此外,信中还写道,宫中近日不知为何生出不少与寇封有关的流言。为防君臣生隙,皇后携后妃多次面圣予以说和,而这当中,鸾昭仪竟也出了不少力。流言很快平息不足虑,倒是经此一事,几位女子熟识不少。这些日子,鸾昭仪时常去王贵人宫中喂猫逗猫。一开始王贵人依旧肃颜冷面,不假辞色,后来去的多了,猫咪一见鸾昭仪便会跑上前示好,渐渐地,王贵人竟也对人和颜悦色起来。
「王贵人最具慧眼,得她辞色之人,不当为极恶。」
在叙述之后,刘宁又附上一句。她虽借了王贵人的口,但也看得出,她对鸾昭仪的印象亦有所改变。短短十几日,鸾昭仪竟能让不喜欢她的一干人彻底扭转态度,此种手段,实是可怖。
但他不打算再在鸾昭仪身上下工夫。眼下,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兄长的安危。
他当然知道,当循环再启,一切都会重启。如果亡国的结局没有改变,执意救人显得好像是无用功。但濒死的痛苦,那种自己血液流逝,身体渐冷的绝望,却是真实的。可以挽回无法抹杀死亡曾经的存在,既然还有机会,他永远不想让别人经历这种痛苦。
六月二十七日癸丑。
这日,诸葛瞻于鸡鸣时起身,在院中练了一个时辰剑后,便钻入屋中看起书。虽然理论上寸步不离跟着兄长的策略一定有效,但“滈池南,祖龙死”这条隐语没有彻底解开,总令人不安。这些日子他随兄长在家不离内府,索性把家中藏的几卷不同抄手的《太史公书》都找了出来,打算一一研究。按理说,论及“滈池”“祖龙”一事,只可能与《始皇帝本纪》三十六年事有关。他把司马迁这段文字抄出来翻来覆去看了数遍,却直到现在仍无头绪:
「秋,使者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爲吾遗滈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龙死。”使者问其故,因忽不见,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闻。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退言曰:“祖龙者,人之先也。”使御府视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沈璧也。」
江神反璧,喻赢秦将亡,这是自小耳熟能详的故事。难道兄长写下这六字,并不是想指认凶手,而是要提醒他今年将有亡国之事?可朝中得知邓艾攻破江油是在十月,他于绵竹身死是在十月末,纵使之后邓艾长驱直入,直逼成都,经一番坚守,亡国必不会在今年,而当在明年,时间是并不吻合。况且诸葛乔又不是他,怎么能未卜先知将来之事?
但若说“明年”……
他灵光一现,赶忙跑去书房拿来班氏书五行志一卷。儒生多鄙司马迁所著为谤书而专于班氏,但父亲偏爱前者,所以提起太史公书要远多于班氏,他和兄长耳濡目染,提到滈池,第一反应便也是《太史公书》。但同一事,在班氏书中其实也有记载:
「史记秦始皇帝三十六年,郑客从关东来,至华阴,望见素车白马从华山上下,知其非人,道住止而待之。遂至,持璧与客曰:“爲我遗镐池君。”因言:“明年祖龙死。”忽不见。郑客奉璧,即始皇二十八年过江所湛璧也。」
同事而不同载,这种分歧常见于马班二书。而家中书房里的这卷,上面有朱笔标注,应是兄长拿太史公书与班氏书对读时留下的痕迹。其中最显眼的,是“至华阴”句,“陰”墨字右半部写的并非“今云”,而是金文铭器中常用的“人玉”,此字下用朱笔注上了隶定字“陰”。之后,当是又欲写太史公书较班氏书多的“平舒道”三字,但写完“平”字简上已无空隙,“舒道”二字便写到了下一根简的编绳以上。滈池南,滈池,水也,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阴,下也,如果都串起来的话……
「阴平」
诸葛瞻立刻从一堆书简底下翻出地图。素帛上“江油戍”早被他重重圈起,而从图上看,如果要绕开汉中防守南下,唯一的途径只有自阴平翻山越岭到达涪水河谷,沿着河谷到达江油。
顷刻之间,这两根简上的朱笔注解都变得饶有深意。“郑客”旁,朱字写“东本作‘邓’”,“郑”“邓”二字虽非同部但音近,如果是不通音韵者据口传而录,确可能写作“邓客”,而放在此情此景中,分明是在说“邓艾”;再比如,段前编绳上朱笔补“秋”字后,又写“风俗通序待查”六字,他依稀记得家里藏有一本灵帝时人所著的书,立刻又跑回书房,果然从角落的书箧里,翻出好几卷挂着“风俗通泰山太守应劭”标牌的书卷,书序中正有“周、秦常以岁八月遣輶轩之使”之语。兄长读到此处时,当是隐约记起在《风俗通》中读过相关的文字,便记录下来,而若放到语境下,莫非是在说,邓艾会在八月自阴平——
“阿瞻,别处便罢了,为兄去宫中一路上有阎将军护卫,必不可能遇到刺客,你当真不用麻烦这一趟。”
下午,诸葛乔照例隔六日去尚书台省览公事,正上马车时,见诸葛瞻亦一身正服步履匆匆跑了过来,还当人是嫌在家中时寸步不离不够,去宫中也要同进同退,不由心生无奈。然而,待二人在车上坐定,诸葛乔立刻看出弟弟有别的心事,便又问道:
“入宫可是有其他事?去见长乐公主?”
“与宁儿无关。”诸葛瞻立刻将自己的一番推测与兄长说了一遍,继而道,“我打算请陛下提前派兵防守阴平。如此,邓艾纵有通天之才,亦无计可施!”
如此,再不会有什么绵竹血战,亡国之局可破。加上现在六月已过去大半,只要他在这几天一如既往保护好兄长,就再不用担心什么刺客。本以为已入死地的棋局,突然绝处逢生,也许,真的只需要这一次……
“阿瞻。阿瞻?”沉浸在巨大喜悦当中的诸葛瞻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兄长的呼唤,连忙回过神,却见兄长面带无奈,“你有注意我写那些注记的时间吗?”
诸葛瞻一愣,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当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在江东时先生们谈及西京事,依照的皆是班氏之书,我从小熟读的便也是它。后来来到季汉,我才开始细读太史公书,留下的批注,应该是那时留下的。”回想起旧事,诸葛乔目光逐渐悠远,表情似笑非笑,“若非你提起,我早已忘记此事,批注的内容也已经记不清了,又如何以此来留下讯息呢?”
“阿瞻,世事与做学问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后者经得起精推细敲,前者却未必环环合契。明年你便当及冠入仕,要记得,世间常有不如意之事,一旦遭逢,不必过于记挂。知取舍之道,方为成人立世。”
“兄长这是什么意思?”被人问得哑口无言,诸葛瞻好似糟了一盆冰水,先前的兴奋一扫而空。却未等他如何沮丧,诸葛乔的一番话让他立刻又紧张起来。此话分明意有所指,取舍之道,兄长是在说——
诸葛乔垂眸避开,停下话语。诸葛瞻想要再问,车外却传来侍卫的呵马声。
他们已到了止马门。
“不过,防守阴平,确为重中之重。且不论隐语何意,为兄也认为应当派兵驻守阴平。”
下马车时,诸葛乔忽然道。本已萌生退意的诸葛瞻,听到兄长沉稳的语调,略一思索,还是递上名刺,跟随内侍前往御驾所在的明光殿。
“阿瞻素来不喜兵事,今日却转了性。”听过人一番话,刘禅沉下目光,“怎么突然提到派兵阴平?”
来之前诸葛瞻已想好说辞,回答得从容不迫:“瞻以为,若魏军有意南下,必知蜀中天险,易守难攻,与其集全力于一处,不如分兵且兵行险道,方有一定胜机。恰巧瞻近日在整理父亲旧物,得知阴平曾有驻军,九年前因久无战事被撤去。如今战争又起,瞻以为当复置阴平守军。”
“若魏军有意南下……阿瞻远在千里外,从何处得知北边消息?”
“瞻……”诸葛瞻一愣,他本以为皇帝会更在意后半段与父亲有关的话,“瞻只是想,以备万全。”
“以备万全……”刘禅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似意识到了什么,神情愈发复杂。
“好,朕明白了。你今日先回去吧,朕会好好考虑你说的话。”
”陛下,不知——“
”朕有些累了,退下吧。“
”……是,臣告退。“
诸葛瞻满腹不解地退了出去。他所不知的是,在他离开后,刘禅唇边的笑容一点点冷却,最终消弭殆尽。御案上,来自千里外的军报正静静躺着,而上面的内容,正是「贼寇近日异动频生,或将大起兵事,请陛下遣左车骑将军张翼带兵驻守阴平,以备万全」。
以备万全……真是与方才阿瞻说的话,一模一样。以阿瞻的心性年岁,何以能知那么久以前的阴平戍之事?看来,姜伯约的军报,在呈给自己前,先有一份,早送至了诸葛府。阿瞻刚才的一番话,怕是也少不了姜大将军的好”教导“。
伯约,朕待于你已足够回护,你又何必与朕使这番心机。
刘禅以手抚额,谈不上气怒,却多少感到了疲惫。上个月,姜维递上密奏,道黄皓伙同党羽贪污抚恤钱粮,请求处死黄皓,以正典刑。此事事关重大,涉关国家根基,若黄皓真有此胆动这部分钱财,刘禅自知这次绝不会再顾念主仆旧情。于是,他避开黄皓,命亲信之人暗中调查,还特意请皇后家中人从旁协助。然而,无论是哪边的回报,都写明钱粮都已全数交到给战死将士的亲属,附书里无论是账目还是户簿姓名,皆写得清清楚楚,绝无半点苛剥。面对这样的结果,他的确有些意外,却也对黄皓的识大体颇感欣慰。再想到接风宴上黄皓与姜维的一番较量,他最终还是决定叫姜维来,替二人解开这一误会。
武人气盛性倔,他自不会拿诬陷之事过多怪罪姜维。
然而,姜维被宣进宫后,一开始竟还在坚持密奏中的控告。不得已,他只能再与姜维细细说,虽然黄皓平日手脚不干净,但不聋不哑,不作家翁,如今的季汉若真要查,百官,县道,哪里查不出些罪状。相反,正是因朝廷如今尚能藏污纳垢,才不至于人人重足而立,生叛国之意。
“伯约,归根到底,不能你说杀谁,朕便杀谁。你,听明白了吗?”
“臣,遵命。”
莫非,朕那番话还是说得太重了吗?
刘禅自少受诸葛亮教导,谨记为君者当胸怀若谷,多思慎杀,切忌无端猜疑大臣,祸起萧墙。所以,自他独立处理政务以来,几乎事事三思后行,莫说死罪,就连贬官罢爵等事,都少有为之。他时刻警醒,唯恐自己作为君王坐拥无上权势,稍一意气行事,于旁人便会成滔天大祸。而对姜维,他更是从来不信什么拥兵自重的挑拨之语,蜀中军队,北伐调兵,他自问给了姜维古往今来任何一个皇帝都不敢给的信任。所以此时,比起什么兵权忌惮,刘禅更感到心寒不已。
以前还有陈袛居中调和。现在,他若再万事皆允,以后如何得了。
“陛下,多思劳神,先喝口茶再看吧。”
黄皓从旁给刘禅递上一盏茶,待刘禅饮下一口,适时道:“陛下,小公子所说确有道理。可需要老奴为陛下磨墨,下诏调兵?”
“阿瞻不知内情,当然认为此话有理。你——”刘禅睨了黄皓一眼,见人低眉顺眼的模样,又是叹气,“你也是深宫中人,平日里伺候朕笔墨便罢了,哪懂得这些。调兵……兵都随姜大将军北伐去了,朕从何处调兵。”
黄皓试探着说道:“成都还有守军,或是从旁处县道……”
“硬是挤,当然是能挤出几千人。但——”但阴平与姜维如今驻守的杳中远比成都要近,若姜维真觉阴平乃关要处,大可自己调兵去守。现在向朝中要兵,怕不是有心借此机会,充实己军。他从未怀疑姜维的忠诚,所以并不担心叛国兵变,但拥兵自重,举全国之力来一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冒险,以姜维的心性,必是做得出来。
不过,刘禅也知,这些不满他心中想想便是,真宣之于口,哪怕是被黄皓这等近侍听去,都有可能掀起一番风波。所以最终他只是又一声叹息,没有说话。
然而,黄皓跟随刘禅多年,未尽之语,又哪里需要真的入耳才能听到。他暗喜自己当初听鸾昭仪了的劝告,没有动抚恤钱粮,而是用其给姜维作局。说到底,也是姜维不识抬举,居然还敢和他耍心机,竟然还要请旨杀他!呵,真是愚赣莽夫!
鸾昭仪那个女人说的果然无错,眼下局面,他和姜维之间,只剩下你死我活一条路。只有姜维死了,他才能永保荣华富贵,万事无忧。
“陛下,恕老奴多嘴。陛下……是否不愿如大将军奏书所说……老奴该死!只是若陛下不愿,又不想使大将军不快,老奴有一主意。”
“不必跪着。起来,且说说看。”
“是。”黄皓站起身,小心翼翼继续道,“其实,依老奴之见,贼寇自蒋公时被打得溃散而逃后,这么多年再无南下之事。大将军所言种种,怕是有些多虑。老奴……可从外请位巫儿,为此事作卜,只要卜得贼寇不会来攻,便也没有派兵阴平的必要。”
刘禅蹙眉:“占卜之事岂能预知结果。况且,朕素不信鬼神。”
“请巫儿不过是一不派兵的借口。等将来一切平安无事,大将军得胜回朝与陛下问起此事时,陛下可尽将此事推到请来巫儿的老奴身上。这样,陛下与大将军之间,便不会因此事生了嫌隙。”
“可如此,岂不是让你与大将军间更——”
“老奴不过一阉宦小人,只要能为陛下分忧,肝脑涂地,亦是死得其所。况有陛下在,老奴又何必担忧这些。”
“……罢了,大将军得知朕不曾派兵后,应会自行调兵驻守阴平。你说得没错,只是暂时需要个理由。你放心,待大将军归朝,朕会与他再好好解释一番,必不会真将此事怪到你头上。”
“老奴,谢陛下哀怜!”
“怎么又跪下了。起来,替朕磨墨吧。”
黄皓立即起身,为刘禅摆好竹简,躬身磨墨。皇帝是个仁厚的人,所以既不希望这头生怨,又不希望那头遭祸,现在估计是真心以为,能事后补救这一拙劣的借口。可姜维却是刚猛有余的倔性子,得知皇帝听信阉宦,因一巫儿拒绝派兵后,定会更要除他而后快。而他虽然身份低微,代表的却是皇帝的脸面,君臣间只需再一番冲突,必会更加离心。到时,他再联系阎宇,让阎宇夺姜维兵权,取而代之……
“拿去封印吧。记得迟上几日,再发往沓中。”
“喏。”
拿着未封印的圣旨,黄皓退出殿外。刚走到僻静处,手中物便被鸾昭仪一把夺去。
“黄内侍放心,其中火候,就交给妾身吧。”
正好省了我的麻烦。
黄皓冷哼一声,趾高气扬打算离开。走出几步,终觉得有些不安,又转身道:“火候差不多就行了,最后还是得送出去。万一……”
“万一魏军真的大举南下,而姜维以为朝中已经派兵,将全部兵力都调至前线,结果魏军顺着阴平小道,长驱直入,直击腹肠——”瞧出黄皓的色厉内荏,鸾昭仪噗嗤一笑,“内侍且放心,你我的荣华富贵都和社稷绑在一起,哪能真亡了国啊。”
“哼!你知道就好!”
黄皓挂不住面子,扭头就走,心中暗想鸾昭仪这女人总是奇奇怪怪又心机深沉,等利用够了,必也要找到机会,除了这只狐狸精。
身后,鸾昭仪斜倚着朱红色的宫墙,美眸低垂,望着手中的圣旨。谁又能想到,大汉几百年基业,如今,竟就系在这轻轻的一卷竹简上?
她微微一笑,把竹简扔入火盆。
竹子在火中发出噼里啪啦的悲鸣,之后声音越来越弱,化作齑粉沉入炎火,如同从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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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明光殿后,诸葛瞻本想与兄长一同回家,来到宫门口才知诸葛乔出来比他早许多,已自己先行离开,留下车马送弟弟回府。再问去向,竟是从阎济到仆从,皆一无所知。诸葛瞻大脑轰的一声炸开,连忙恳求阎济派兵寻找诸葛乔。
阎济自是觉诸葛瞻莫名其妙,却不能表露。只能一面好声安抚着把忐忑不已的诸葛瞻送回家,一面却吩咐手下兵众草草搜寻即可,切莫兴师动众。诸葛瞻身尊肉贵无人会怪罪,事后别人只会怪他小题大做。他可不想找这份麻烦。
夜色渐浓,冷月枝头,诸葛瞻再也坐不住了,正打算出去找兄长时,诸葛乔终于回到了家。面对拉着他上看下看,唯恐他有半点磕碰的弟弟,诸葛乔温声安抚了几句,陪着人简单用过晚饭后,便回到屋中,既没有解释下午的去向,也没有向阎济道谢。而以诸葛乔平日里的行事周全,若非实在心不在焉,不可能忘记。
诸葛乔的笑容依旧温和,一双眼眸却是深邃清冷。诸葛家的大公子,二代武侯,诸葛台令,哪一个身份诸葛乔都无疑名副其实。直到有一天,他实在是累了、倦了,才暴露出,原来端方君子亦不过是为了旁人目光,不得已塑起的硬壳。而现在,骨肉脱离皮囊,眼角生出纹路,脊背开始佝偻,他想要粉饰太平,可实在已有些过分,力不从心。
兄长看上去很累。
心中不安丝毫没能因兄长的平安归来减少。诸葛瞻立刻跟上兄长,决意与这些日子一样,晚上依旧宿在兄长房中。
这时,一阵风自前吹来,其中似乎有一丝,淡淡的,又熟悉的气味。
是,鱼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