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古典架空 > [三国]炎兴元年 > 第39章 丁酉

[三国]炎兴元年 第39章 丁酉

作者:左篱 分类:古典架空 更新时间:2023-06-24 00:59:04 来源:文学城

将要窒息时,一只强壮的手臂将她捞出水面。

这是沙壹短暂的人生中唯一一次心动。

救起她的男子身材魁梧,面目粗犷,还有一双厚实的大手。直到他把麻绳套上她脖子的一刻,沙壹还像仰望天神一般,漆色眸子中亮满璀璨的星。

可惜,这个故事与情爱毫无关系。就像沙壹捕捉鱼儿一样,这个丑陋的男人也是个猎手,只是他的猎物,是女人。

晚霞溺入湖水。彻夜,沙壹都在一个山洞中度过。起初她害怕的厉害,身体像狂风中的树枝猛烈颤动,在疼痛的迫使下不停嚎叫;后来感觉渐渐变得微弱,干枯的目光麻木望向洞顶。篝火的映照下,影子与影子纠缠在一起,一个一个,没有停歇。她始终静静的躺着,直到声音弱下,人们餍足酣睡时,悄然握住搁在一旁的刀。

片刻之后,她用刀支撑着身体,踏入洞外渐明的天光。山林依旧美丽而静谧,雀鸟叽喳嬉闹,晨曦斑驳树影,清澈的溪水中鱼儿自由游荡。脚迈入水中,血红色开始弥散消融,冰冷的清潭逐渐染上日光的暖意。她一遍遍的擦洗,浸泡,直到全身上下洁净如初生的婴儿,没有任何污浊。

原本的衣服已经撕成碎片,她勉强找到一件血污不多的衣服来蔽体,并带走了男人们的猎物。夜幕降临时,熟悉的村落出现在前方,带回大量猎物的她得到了族人们热烈的欢呼。一边将猎物大方的分给人们,她一边欢笑。

噩梦已经被埋葬,日子已经回到正轨,她还是那个身手矫捷的小猎手,能够让族人过上不挨饿的好日子。

然而粉饰的太平素来一戳即碎。她的身体一天天笨重,族人们审视的目光从窥伺变的光明正大,难听的话钻过瓦缝,一刻不停地砸来。她忍着难受,羞愧的向每一个人道歉,把所剩不多的食物一一送出,尽管她并不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熟悉而亲切的族人依旧不见踪影,渐渐的,她再没有食物可以送给别人,当几乎要溺死在绝望中时,族中的大长老敲开了门。

她本是不想欺骗谁的,可大长老告诉她,族中已经很久没有足够的粮食了,奇怪的疾病也在日夜蔓延,越来越多的人在绝望中死去。她答应下来,并不是欺骗,而是拯救。

当奄奄一息的孩子望见她,黯淡的眸子突然涌出惊人的光芒时,她相信了大长老的话。于是,在大长老的安排下,没有月光的这一日,她登上最高的石头,向所有族人宣告,她肚子中是神龙留下的血脉,而那天带回来的猎物,也全部都是神龙的馈赠。当孩子出生时,一切灾难都会消失,全族都会得到神佑。

热烈的欢呼再次将她淹没,于是,心中残留的最后一点不安也在此刻消散。尽管饥饿依旧如影随形,尽管每天仍有许多人死去,但族人们只要一看到她,都会瞬间振奋起精神。除了原本能在山野中自由自在打猎的她,现在只能日日夜夜端坐在高位之上接受祭拜之外,一切好像都回到了熟悉的过去。她欢快的想,如果能让所有族人都幸福的话,哪怕彻底失去自由,她也算愿意的。

可谎言终究是谎言,总会有被戳穿的一天。当她被放置在高台之上,于大庭广众之下生下孩子时,没有神龙从天而降,没有异光明夜如昼,更没有堆积如山无穷无尽的食物。除了满地的血迹,婴儿微弱的啼哭,什么都没有。

人们并没有逃离痛苦,只是用对未来的希望将痛苦压抑。而当一切落空时,绝望必然会爆炸成滔天的愤怒,吞噬一切。

大长老率先上台,痛斥着沙壹欺骗族人的罪行。他命人给沙壹套上缰绳,拖到溪水旁,高呼只有砍下这满口谎言的罪人头颅,才能真正结束灾难。慷慨激昂的模样,与曾经在沙壹家中时,一模一样。

一声惊雷,暴雨倾盆。沙壹虚弱的趴在污泥上,腿上全是鲜血,无论雨下的多烈,都无法冲刷干净。

也许真的都是她的错吧。昔日她装作神妇可以给族人带来幸福,那今日,如果她的死可以将幸福延续下去,她是愿意的。

更何况,她真的太累了。

婴儿响亮的哭声骤然响起。不仅是她,满腔愤怒的人们竟然连这个孩子,也要一起杀掉。

又一道闪电劈过天空,黑夜瞬间亮如白昼。她呆愣的看着,在刀砍下的一刻,忽然一跃而起,像野兽一般凶狠的抢过刀,砍向正在溺死婴儿的大长老,而后将刀狠狠向下一劈,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没刀入石。最后纵身一跃,跳入潺潺溪水。

她虽然并不聪明,但这么长的时间,多少还是从大长老那里学到了些东西。

她想让孩子活下去。

水淹没口鼻的一刻,她并没有觉得痛苦。可出乎意料的是,尽管受了如此多的罪,她居然还是活了下来。

当她醒来时,眼前除了黑暗,一无所余,仅隐隐约约能听到水声。她就这样虚弱的在积水中坐着,不断安慰自己很快就能逃向死亡。弥留之际,黑暗中似乎有火焰闪烁,好像那日在山洞中,遥不可及的星光。

不幸的事再次发生,她还是被人救了。吃饭,媾/和,生孩子,伤好之后,她的生命中仅剩下这三件事。偶然发现她的那个族人每得到一个孩子便如获至宝,之后下到水下洞穴来,就会给她带好些的吃食。时间久了,他也肯回答的她一些问题,比如大长老的儿子特勒赫统治了族群一段时间仍没能结束灾难,愤怒的人们砍下他的头颅,回过头又虔诚的信奉起了神妇沙壹;再比如他带走她的儿子们,是为了证明他能够见到神妇沙壹,能够为她接生龙子,以让其他人供奉给他更多更好的粮食、衣服、住所。心情好时他还会安慰沙壹,她的孩子们都作为神龙的子嗣在族中过的很好,只要他们被神龙接去享福的母亲沙壹不出现,他们就可以一直幸福的生活下去。当然,这仅限于儿子,没用的女孩生下来后,他会直接扔到水里,以图省事。

但他不知道的是,看上去已彻底绝望的沙壹,和在地上在洞穴中一样,所有的顺从只是在等待机会。一年一年的流逝反而让她渐渐又恢复成了那个射鹰追兔,像松柏一样坚韧的女孩。她发现水落下时会有一条通向外面的道路,又根据男人所说的话语推断出潮涨潮落的规律,每涨一次潮就在水淹不到的地方用石头划一道,再结合怀孕生子的情况,在无尽的黑暗中记录下时间。

墙壁上一共有十一个圆圈,代表十一次怀孕;三十一条划痕,代表最后一次生子后,过了三十一日。

三十一日前,男子气愤的把女婴溺死后,再也没有出现。她看着所剩不多的食物,看着不断褪去的潮水,心砰砰跳的厉害。当道路逐渐露出水面,她立刻拖着残破的身体踩水朝外走,步伐一如多年前从哀牢山沿着溪流而下,山鸟为伴,轻快欢畅。理论上,她应该能够离开这里,应该时隔经年,终于获得了自由。

由于湖水的侵蚀,无法准确的从壁画得知之后发生了什么,导致好不容易逃出去的沙壹又主动放弃,回到了被囚禁的洞穴中。不仅如此,她还在高高的石壁上刻化下了一个故事:有沉木,有神龙,有十子,一切仿佛正是哀牢流传久远的祖先神话,只有仔细查看后,才能发现玄机。

“以上,就是我根据石壁能猜到的,全部的故事。”

将之后的计划大体商定后,刘宁坐在溪水边,为诸葛瞻娓娓讲起那日他离开之后的事。神话的绚烂与真实的残酷在沙壹的故事中强烈碰撞,触目惊心,千年之后的人哪怕仅仅是听着,都会被那沉重的绝望压得无法呼吸。

“对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不一样的吗?”隔了一会儿,刘宁又说道,“那日你说那个女子在牢中哭泣的壁画指向哀牢,可我后来想,沙壹不可能会说汉文,定然不会拿意象指文字。”

“所以很可能,那处壁画并不指向什么信息,沙壹只是在最后,将自己画了下来:一个被囚禁的,哭泣着的,女人。”

“阿瞻,我其实一直在想,沙壹最后为什么没有离开。直到我想起来文其玛告诉过我,她的母亲本不是这次的祭品,只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才主动赴死。我猜,沙壹也许是想起了那个男子的话——如果她再次出现,就意味着她没有被神龙带去天上享乐,神话的谎言就会破裂,她还活着的孩子们可能会因此丧命,那些好不容易找到信仰的族人也会再次绝望。”

“她整整忍辱了十年要逃出去,却在机会真正到来时,转身回去等死。”

夜幕降临,逐渐变大风吹过溪水,寒意爬上身来。诸葛瞻将披风解下给刘宁披上,一恍神,忽然看到人垂下眼眸中的晶莹。

哪怕痛极,刘宁都不曾掉一滴泪,可她真的好心疼,那个挣扎着却仍沉沦于命运的沙壹。

楚有神龟,宁曳尾涂中,逍遥自得,岂愿庙堂之高。

“宁儿,刚才说的计划,我想稍微改一下。”

这一刻,诸葛瞻做出了一个决定。

不要再让有心人打着神明旗号骗人,也不要再把活生生的人绑架成无悲无喜无所不能的神明。沙壹也好,他的父亲也好——

让他们自由吧。

————————————

晨霞顺着露珠流淌过檐角,穿透窗栏,洒下一地细碎的光。跨过低平的门槛,狭小的屋子被尽收入眼:一张小几,一处炉台,几床被褥,与一堆干草。稍微一动,积在上面的灰尘立刻盘旋而起,暗示着主人已经多日一去未回。

“这就是,文其玛与她母亲住的地方吗?”

“嗯。”沙毋瑶应道。当看到人因为这个答案,眼中瞬间涌起哀伤时,他讽刺的笑了笑,“至少能遮风挡雨,已经比很多人家住的好了。”

“坟在屋子后面,要去看看吗?”

“好。”

诸葛瞻跟着沙毋遥绕过倒塌的墙壁来到后院,一棵枯树下,堆着一大一小两个土堆,各插着一朵橘红色的花。他蹲下身子,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却又唯恐碰落了花瓣。微风拂过,瘦嫩的花枝轻轻摇动,他静静垂眸望着,许久许久,在腿彻底失去直觉前,收回手,缓缓站起身。

“谢谢你替她们做的事。”

“这没什么。”沙毋遥满不在意的摆摆手,“如果按照你们汉人的说法,她们一个算是我的庶母,一个是我的妹妹……怎么,很震惊吗?”看到人眼中的诧异,沙毋遥又露出讽刺的笑容,“汉人的的故事里,乌克沙在得到你的父亲诸葛孔明的规训后,成为了一位英明仁慈的南蛮王,这样才能满足你们拯救夷狄于水火的虚荣心。可惜,他没成什么好人,只是没有混蛋到沙约日那个地步罢了。”

“那你呢?会成为位称职的南蛮王吗?”

沙毋摇有些诧异诸葛瞻听过他有意冒犯的话后,却没有生气,不过他立刻恢复神色,斩钉截铁:“当然。我爱我的族人们,胜过一切。无论是外面还是里面的人,倘若要伤害他们,就是敌人。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敌人。”

“如此,是哀牢之福。”

沙毋摇神色又顿了下。半响,他柔缓了语气:

“我们边走边聊吧。”

哀牢没有严寒,一年四季皆温暖如春,在这个没有雨的日子里,明澈的日光毫无保留的洒向万物,目所望向处,草木花丛都格外鲜亮,让人完全无法想到几天前在这个城邑中发生的一切。他们沿着僻静的小路慢慢走着,诸葛瞻正思索该如何切入时,沙毋摇先幽幽开口:

“其实,二哥死的时候,我在现场。”

“父王曾有许多孩子,但活过五岁的儿子,只有我们兄弟三个人。我们小时被送到雍氏的私学学汉语,读汉书。但很快,我和沙约日就不去了。那时我们刚刚会了些汉语,听懂了其他人骂我们的话,也读懂了书里连篇累牍的华夷之说,所以气愤的很。但二哥和我们不一样,他不仅一学就是七八年,还把那些话奉为圭臬,回到族中也是开口闭口夷人粗俗野蛮,不堪入目。父王和我们一样也很讨厌这些话,可二哥每次回来都会带一车的珍宝,于是父王总是背地里骂着二哥,在二哥面前又骂着蛮夷,来通过二哥向汉人讨取更多好东西。”

“后来,父王突然死了,未指定继承人。那日二哥带着雍平急匆匆回到族中,开口就是‘圣君有命,沙壶吉继任王位’,还说之后要让所有族人都去学汉语,读汉书,‘沐染王化’。沙约日估计是听的气急,又或者那时他已经得到雍齐的什么承诺,一刀就砍死了二哥和雍平。他没有把我也灭口,估计是因为在他眼里我和他一样,对汉人厌恶的厉害,再加上年纪小,自然会唯唯诺诺听他的话。”

“其实,他想的也没错。沙约日是个混蛋,汉人包括阎宇也多半都是伪君子。人祭固然残忍,可你们汉人史书中,动辄腰斩车裂夷三族,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又能好到哪去。凭什么汉人杀人放火照样是文明之邦,哀牢就要被贬称作低贱一等的蛮夷。这不公平。”

说完,他特意停了一下,等着看诸葛瞻的反应。

“怎么了?”

“你……不打算,反驳我什么?”

“啊?”诸葛瞻不明所以,“我没觉得你说错什么。”

这反而让沙毋遥愣住了:“没,说错?”

“正如你所说,汉人中照样有不少沙约日这般以一己私欲为祸世人的奸贼,且不在少数。而夷人……不,我是说哀牢之中,那十天我遇到的几乎所有人,皆不吝善待我这异乡人。族群不同,人既为人,性情却是相通,的确不该因血缘就分三六九等。况先圣也曾欲居九夷……”

“子还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那就是孔子错了。”话不经大脑破口而出,诸葛瞻脸色发白,立刻想为这大逆不道的话找补,“我的意思是,《论语》中所存不过是只言片语,抄写流转,错漏丛生,未必是先圣本意。华与夷,本不该有高下之分。”

顿了顿,他已然意识到沙毋遥说那番话的目的,郑重其事看向人:“我为之前的话道歉,不该称南蛮王,也不该称夷人,哀牢就是哀牢,若哀牢王能爱民如子,使族人安居乐业,衣食无忧,诸夏暴君甚众,无一堪为此任君提靴。”

他在说这段话时,脑海中下意识浮现的,是坑俘杀囚,以天下为奴的暴秦,还想到了北边那杀人屠城,苛民重赋的残虐之国。华夏有这种以万万人之血肉来铸就一人之丰功伟绩的君王,的确倒不如夷狄初生时朴素纯良,秉性天成。

王化之外,亦有太平。

显然,这一番话大大超出了沙毋遥的预料。他深深的望着诸葛瞻,企图从中找出一丝伪装的痕迹,可看了许久,仍一无所获。半响,他垂下眸: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你能把事办成了。”

那日在台上,他使苦肉计割下自己一大块肉后,血流如注,没能强撑多久便失去了意识。等他再醒来,一切已尘埃落定。当听到最后族人都站了起来时,他久久没能回过神,连疼痛都忘的一干二净。

“我绞尽脑汁一直在想,你说的那番话明明又天真又可笑,本不该有任何人听进去。毕竟在你看来,信奉一个神明的行为也许很愚蠢,但哀牢常年要靠天吃饭,也没有足够草药,人们拼尽全力的活,却还是会莫名其妙的死。这时,如果不信神,可能会受到诅咒,但如果信了神,也许就能多一些几率活下去。信奉沙壹如果要付出的太多了,那就跪拜武侯,不过是多叩几下头,高呼几声。你看,比较下来,摆个神供在上面,才是明智的选择。”

“可你……诸葛瞻,你真的太不一样了。”他叹道,“我真的,太喜欢你了。”

诸葛瞻瞬间脸红了一下,脑海中却不由浮现起半年多前在非鱼楼,钟会那句一模一样的话。

“沙壹也好,武侯也好,人们怕死,所以会敬之,惧之,把他们供的高高在上。可你不一样,你明明和你父亲容貌如此相像,目光却从来都会平和的看向每一个人。你见到孩子会蹲下身与他们交谈,哪怕听婆婆絮絮唠叨十几遍同样的内容也不会不耐烦。还有,你会认错,就像刚才那样,你肯向一个十几岁的夷人毫不避讳的承认偏见,还肯为与你素不相干的人修房子、煮草药、调解矛盾……”

诸葛瞻不好意思的打断道:“那是因为不比父亲,我只会做这些……”

“不,做什么是次要的。”沙毋遥坚持道,“你的确与我想象中智绝无双差许多,可却是我见过的所有人当中,最把其他人也当作人的一个。你让人真真切切看到,人的至善而不是神的馈赠,可以给世间带来什么,而他们也想,尽一个人的最大能力,报答于你。”

“诸葛瞻,你真的远比你所以为的,还讨人喜欢。”

“我想,那天站起来的人里面,未必有多少人真的能把你那一番慷慨激昂听进去,可因为你,他们还是冒着被神明惩罚的代价站起来了。”

“也许信奉沙壹、武侯可以活下去,可我们选择相信你,哪怕去死。”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离开小路,走到了街市当中。来来往往的人们好奇的朝他们看过来,在触及到诸葛瞻时,总是羞涩又欣喜的笑了笑,仿佛恨不得拿出毕生的善意予人。诸葛瞻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成都街头,尤其是当一个小男孩在父亲授意下跑来给他塞了一包吃的时,他下意识好像已经闻到了桂花糕的清甜。

不过,哀牢并没有拿桂花制点心的习俗,布里裹的是榆钱混着粗面制成的饼,不怎么甜,对哀牢人,却最是甘饴。

忽然,他像从小到大无数次那般羞愧起来。明明他根本没做什么,配不上旁人待他如此之好……

“北地王已与阎都督商定,以后哀牢若再遇到天灾,都督府会派人来山中分粮救灾。”

“那太好了。”事关族人生死,沙毋遥并不客气,“我也已与年老的长辈商量过,若族中那些身强体健的男子有意,就委派他们去下盐井矿井。放心,”他摆手打断刚要开口的人,“采盐采矿虽有风险,但只要不是急功近利,轮班多一些,并不会比族里争强好胜互相打斗死的人多。况且,如果哀牢仅接受你们朝廷救助,却一毛不拔,岂不又是低你们一等。礼尚往来,互惠互利,才是长久之计。我也希望,凭着得来的金钱,族人可以改善生活,活的更好些。”

这话说的在理,诸葛瞻想了一会儿,又说道:“那,读书识字,也该让族中孩子学一学。不是说汉语就如何高此一等,只是用来启智明理,学以致用还是可以的。我记得父亲曾为哀牢做过图谱,也可以拿出来给孩子们学。还有……”

“好了。”沙毋遥笑着又打断他,“你说着说着就这么上心,是不是早把今天来此的正事忘了?”

“千里之行,始于跬步。父亲曾说先帝之愿,是匡扶汉室,而匡扶汉室,是为还天下以太平。那这太平景,不如自哀牢始。”他诚恳认真的说完,忽然一愣神,异道,“大王知道我此来的目的?”

“猜到一点。”沙毋遥道,“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本王才肯告诉你。”

“大王请讲。”

“别叫我大王。这个称呼,总让我想起不好的回忆。沙毋遥,你叫我名字,或者喊我阿遥都行。我也不喊你诸葛公子,诸葛瞻……你比我年长,我喊你瞻哥哥如何?”

“……好、好。”

突然的亲近让诸葛瞻不知所措,然而沙毋遥已上前握住他的手,笑容明媚。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沙毋遥的确比他还小几岁,本该比他更像个孩子,欢畅童趣。想到刚才人一口一个说他天真幼稚,他心绪微动,反握了握人的手。

沙毋遥,在哀牢的语言里是草丛中窥伺猎物的幼豹。他想,至少之后人可以光明正大的去践行想做之事。前事不可追,未来尚可期。

被人温热的手握着,沙毋遥心中发涩,暗叹口气。其实还有一件事他一直没想明白,诸葛瞻之前究竟是被保护的多么好,性子才会这么柔软。哪怕千里之外死个素不相干的人,让诸葛瞻知道了,恐怕都会愧疚,未能帮上那个人。

“瞻哥哥,这个你拿着。以后你就是哀牢的朋友,只要不会伤及我的族人,无论你想做什么,哀牢全族,义不容辞。”

沙毋遥递过来一个生锈但雕琢精美的铃铛,据他所说,这是亡母唯一留给他的东西。诸葛瞻刚要接过,心念一动,却将铃铛推回去。

“瞻哥哥是觉得哀牢弱小,看不上我的承诺?”

“不是。恰相反,阿遥能这么说,我很高兴。”他道,“只是信物总有被旁人偷走的可能,母亲遗物我也不该夺人所好……阿遥可有什么独特的暗号?若我有求,就在信上画上暗号,封泥落印,这样即使我不方便来哀牢,信也能送达给你。”

“说的有理,瞻哥哥果然聪明。”

诸葛瞻笑应下。信物珍贵又不便的确是理由之一,但他更多想到的是,若他再进行一次轮回,铃铛肯定无法跟着复生。除了那把折扇,牢靠的,似乎只有记在他脑子里的东西。

“这是我背上的纹身。”不一会儿,沙毋遥找来树枝,在地上先画一个圆,而后在里面简笔画出一只趴着的豹子,豹尾勾着一束成串状的花,“在哀牢,披发纹身是常态,除了装饰纹身外,许多母亲还会给孩子刺上独一无二的纹身,这就是我的。现在世上除了我和你,再没有第二个人看见过这完整的图案。”

“好,我记下了。”

他记忆力素来不错,再加上有意去记,不消片刻,已将图案全数烙印在脑海中,分毫不差。

“那,阿遥说的那件事,可否——”

“别急,我正要说。”沙毋遥把图案划掉,而后把树枝一扔,轻快的拍去手上的泥土,“就像我刚才说的,哀牢人多纹身,但不是每个母亲手都那么巧,因此家家户户都还备有药汁,专门用来洗去纹身。”

“两年前,有一伙汉人来到哀牢,向我父王求这个药。它其实是用哀牢的弥芃花碾成汁做的,可以除掉当下纹上的颜色,但时间一长就不行了。如果非要洗,便需要大量提纯花汁涂抹,还会留下一层黑色的印子,十分丑陋。为首的汉人出了重金,偏要一个两全的办法,最后父王请族中长老出主意,把那位要除纹身的女子带去又是药浴又是涂抹费了一天一夜,才将胸口的纹身除掉。”

“胸口?”

“对,正胸口。我还记住了样式。一只,张牙舞爪的黑色蜘蛛。”

蠨蛸?!

诸葛瞻语气顿时急切起来:“那是否还有办法——”

“有。”沙毋遥点头,“万物相生相克,按长老的办法洗掉的纹身,一般情况下的确不会有痕迹。但有一个例外:把苏合子磨成粉洒在上面,只要一点,颜色就会再次显出来。之前有身毒商人途经哀牢,他们带着苏合子制成的香,无意中发现了这件事。”

『汀兰香原本的方子中,有一味源自西国的苏合子。』

钟会送他汀兰香,莫非竟是——

可为什么?

以钟会的立场,为什么要帮他?

“那为首汉人的样貌,阿遥还记得吗?是不是——”

他也捡起一根树枝,在泥地里描绘。高额挺鼻,弦眉薄唇,画到眼睛时尤其认真,力求将那外廓清朗内在尖锐的神态体现的栩栩如生。任何见过钟会的人,都绝对不会忘记那眸中的武库森森。

但沙毋遥眼中流露出的,显然没有熟稔,只有惊讶与陌生。惊讶是对人栩栩如生的画工,而陌生——

“不是这个人。”他肯定道,“来的人和你和这个人气质很像,一看就是从小锦衣玉食堆出来的,但眉目更柔和,脸型也更削瘦,身体好像也不太好……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曾听到那女子气急时喊他的名字,似乎发音是——”

“荀奉倩。”

——————————————

南中诸事基本结束,尚有不少杂务需要善后,因此当刘谌一行人离开时,阎宇没有再送到邛都,而是止步在了味县城门口。分别前,刘谌例行公事的对阎宇一番抚慰,表示定会替他在父皇面前美言请功,阎宇也不卑不亢的道着谢,推着赏,其乐融融,一派君臣和睦的景象。

日头偏西时,直到最后一个兵士彻底消失在拐弯处,阎宇才慢慢放下已经发僵的手臂,一甩袖子,挺直腰杆。

雍氏一蹶不振,哀牢是个半大点的娃娃当家,现在麻烦的人也送走了。南中,终于又成了他的天下。

想起来,黄皓那个阉人也真是有趣,拿两年前他收钱放荆州人进哀牢的事威胁他,还说什么不让诸葛瞻接触到哀牢,对他也是件好事,承诺事了给他加官进爵……真是自不量力。他黄皓再得皇帝喜欢,也就是当个奴才养着,而诸葛瞻可是名门之后,众望所归,他一番计谋得了诸葛瞻的欢心,入朝位极人臣岂不才更指日可待。

再说了,经南中一番事,他算是试探出来这小公子的性子。一个为了保全夷人性命,滔天财富说扔就扔的人,当知道近年来出兵北伐是在不停虚耗民脂民膏的穷兵黩武时,怎么可能坐视不理?举朝武将未被姜伯约打压过的,只剩下他阎文平,等到来日他被启用,没准那大将军的位置也——

“帮本将修书一封,走公文驿,给黄内侍。”

不过,以防万一,他也没必要和黄皓彻底翻脸。

反正,只要能让他升官发财,给谁溜须拍马不是拍呢?

他大笑着看向天空,正觉志得意满,神清气爽。

这可真是个艳阳天啊!

——————————————

“这就是孤给你的承诺。”

城邑的街市中央,一尊五六人高的巨大石像已经放置完毕。石像雕功极细,羽扇纶巾,身姿伟岸,只是相较于它的原型,面容雕刻的更加浑厚,从而比真人更多了几分凛然不可犯的威严。

它比诸葛孔明更像一尊神。

“你放心,有这尊石像在,即使你不再以人祭祀,你的族人仍旧会服从于你的统治。”诸葛亮摇着羽扇,向半信半疑的乌克沙缓缓说着,“虽然在建造时,孤动了一点手脚——”

“你!”

“别紧张。”他笑着拿羽扇拍了拍人,“只要你履行承诺,送孩子去读书习字,让家家户户安居乐业,做的那点手脚,于你于哀牢,只会有益无害。”

“但如果,你妄想继续役使族人如奴隶,将孤画好的图谱,写好的习字书束之高阁,既不开民智,又不助民生,打着神明的旗号继续招摇撞骗……乌克沙,记住孤所说的话。等待你的,只有作茧自缚。”

在诸葛亮面前,乌克沙总下意识短了半截,只觉得眼前这人会妖术,说打雷就打雷,说暴雨就暴雨。而现在,人不过是稍微厉了神色,乌克沙便开始发虚:

“知道了!你总得给本王时间……”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孤便给你三十年,看你是否,堪任一位君王。”

说完,他不再停留,一展衣袖,在乌克沙畏惧的目光中,转身离开。解决哀牢诸事不在朝夕,北边的战局又瞬息万变,朝廷上下有千端万端待他定夺,他只能暂且羁糜,相信乌克沙会如痛哭流涕时承诺的那样,善待哀牢百姓。

世而后仁。三十年后,北伐已成,中原已定,他归耕隆中前,必要再来见一次哀牢。

那年那月,故君新逝,少主登基,千头万绪但又志意未灭。大汉的丞相正踌躇满志积粮备马,整军练兵,力求一举夺下关中,斩断雍凉,再现大汉跨据西方,平定天下的伟业。

那时,将军于百万兵士中纵横,谋士各个足智多谋,人中英杰。那时的陇山还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一步之遥,街亭城楼之上,插的犹是汉家旗帜。

阴云飘散,日光流泄。诸葛亮心念微动,忽然回首相望。金光粲然处,他仿佛已经看见,三十年后的参天大树,郁郁苍苍,如盖成荫,哀牢百姓们聚于树下,闲聊逗趣,一派和乐。

自天降康,丰年穰穰。

佑我蒸民,太平无央。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