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瞻刚踏进府院,一柄利剑横至颈前。
“说!这几天都跑哪去了!”剑柄一端握在刘宁手中,她束发窄袖,娇颜嗔怒,眼珠却不住的朝旁边瞥,“说好了要教我剑术,转眼就没影了,言而无信,哼!”
这般暗示,诸葛瞻自不可能瞧不见藏在树后的刘谌,立刻入戏:“难得来一趟南中,正事你皇兄又不许我插手,我总得寻点其他事做。别的不说,总该给太子殿下、你皇姊、费世兄还有兄长和伯约哥哥带些礼物回去,这才成日在外。又不是我不想教,是我回这都督府的时候,你都已经歇下了,难道我还能再唤你起来?”
“你成天大半夜才回来,谁有空等你!”刘宁翻给人个白眼,实则因已与人对上说辞,眼中紧张涣然冰释。她手腕一转,将剑收回:“算了,反正还有皇兄教我,就不该指望你。”
“欸!论起功夫,阿瞻那点三脚猫的本事的确教不了你,但宁儿舞剑,意又不在剑,是为兄刹了你风景。”这时,刘谌从树后现身,缓步走向二人,神情悠然,好似恰好路过,“阿瞻,确是你的不是,毕竟你都答应宁儿了。再说,挑礼物能这么多天大半夜才回来?别是有什么要事。”
“是有要事。”出乎刘谌意料,人居然没有否认,反而顺着话往下接,“其他人的礼物倒是都好挑,惟独伯约哥哥……殿下知道,他常年在军中,摆件配饰都不用上,瞻只好跑远点去夷人城邑,看看会不会有些新奇玩意。”
抱歉了伯约哥哥,拉你出来当挡箭牌。
心中暗暗向千里之外的人道着歉,面上则神情自然,只写着不知该买何礼物的苦恼。夷人城邑远在山中,一来一回要花许多时辰,因此这十日他其实都宿在那里。在不向刘谌暴露真实意图的前提下,很难有什么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解释这一行为,所以他早早让阎宇吩咐都督府的兵士仆人,一旦刘谌问起,必要回答他每夜都回,只是早起晚归,才不得相见。当然,一层证言不足够取信人,于是又有了刘宁跑去找刘谌抱怨教剑术一事。他若果真有要事在办,没有必要答应刘宁横生枝节。至于最后一层,则是不在此处的姜维。如众所周知的那样,面对刘谌,只要提到姜伯约,刘谌必然会下意识偏离主题,自然顾不上继续试探……
果不其然,听过这番话,刘谌立刻蹙眉思索起来:“寻常东西的确不适合送大将军,要不然我们去问雍齐是否有上好的铸剑玄铁?或者——”
却是突然,刘谌怀疑的目光再次落在人身上:“阿瞻,你果真,改变主意了?”
“……如殿下所说,瞻的意见,无关轻重不是吗?”他心下紧张自己是不是哪里漏了破绽,勉强装作自嘲,扯起嘴角,“那就当个富贵闲人,吃喝玩乐,谈经论道,所有人都开心。”
“你……”刘谌不由目露不忍,彻底放弃试探。他自责,对这从小一同长大的友人,之前那番话,或许的确说得太重了。
“阿瞻,世上苦难之人何止千万,中原之地尚且免不了百姓流离,妇孺横死,更何况是王化之外。当年武侯在南中所做,也不过仅是立下神像,稍作羁縻,而非立校教化。这说明两相抉择,他所选的同样也是北伐大业……既然连他都做不到,人有力穷时,你不要对自己苛求过甚。政治,自古及今,无不如此。”
“……殿下放心,我知道的。”
话音落下,二人对立站着,都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能陷入沉默。刘宁站在一旁,心觉气氛不对,忙上前道:“这些无聊事都别提了。皇兄,不是还有件大事,阿瞻不知道吗?”
刘谌如蒙大赦般立刻精神一振:“是了是了,都说起大将军了,怎么把这事忘了。”边说着,他边把袖中信笺递给人,“大将军在洮西大破王经,父皇下旨晋位,之后你的伯约哥哥可是名副其实的姜大将军了。”
熟悉的发展再次展现在眼前,诸葛瞻勉强笑笑,心中却已无前世那般听到这个消息时的雀跃。世事无常,总是欲抑先扬,如果这次战捷依据轨迹已然到来,那之后的段谷……
「大军现驻于街亭外,不日攻城。」
等等,街亭?
因为知晓前情又抗拒后续,战报他看得心不在焉,在扫至最后一行字时,目光却瞬间凝滞。他记得前世姜维困在段谷,奏报中的解释是魏将邓艾率军至狄道,与城内守军形成犄角之势。眼见狄道守势已成,姜维向东寻找突破,邓艾则率军一路阻击。好不容易在渡渭水时,汉军比邓艾抢到几日先机,钟会却已在东面等候多时,最终与邓艾将姜维夹击于段谷。可眼下已是十一月,再考虑到邮驿所费,如果军报发出时大军已在街亭,理论上似乎没有必要再绕道段谷。
他马上从头认认真真的又读了一遍军报,当看到「诱钟会入段谷,急军西行,北上陇山」时,巨大的惊喜猝然而来,他顿时被砸懵了!
没有入段谷!伯约哥哥真的没有入段谷!他信了!
刘谌看到诸葛瞻拿着军报的手,连同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只当人是因捷报太过激动,笑着拍人肩膀,“有大将军在,胜利理所应当,阿瞻干嘛这么大反应”。而只有诸葛瞻他自己明白,战报上所写意味着什么。
「毕竟,小公子不是诸葛武侯。」
他本已做好这次无能改变一事的准备。
他本已接受哪怕是伯约哥哥,也不可能抛弃理智相信他那“只知书,不知兵”的戒告。
他本是……本是不在乎的。国家大事,不可儿戏,器重与信任理当来自实际的功绩,其他人或许还会因父亲高看他一眼,可自小看着他长大的伯约哥哥,深知他才能何等庸碌的姜伯约,面上哄一哄,转头就把“孩童戏语”丢干净,绝对是人之常情。
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他能说服自己不生怨的。
为逃避更痛人的失望,夜深人静时,他已不知自己给自己浇了多少盆冷水。而现在,这份战报却明明白白告诉他,没必要强作理智,没必要妄自菲薄。他心心念念的伯约哥哥,不仅相信了他,避免再困段谷,还能将计就计,调虎离山,反而争取来攻下街亭的机会。父亲兵书有录,街亭地处陇山中枢之地,四通八达,一旦攻下,取得的胜利将比去年的大捷可观数倍。
姜伯约,姜大将军,力挽狂澜,天纵英姿,举世无双。
他的强大,远比所有人所能想象到的,还要多得多。
刘宁比刘谌心思细腻,对诸葛瞻也更加了解,自然更能感觉到人此刻亢奋的过于奇怪,便有心再起话头活跃气氛:
“依我看,刀兵剑器大将军那儿多的是,无甚稀奇。倒是南中锦帛贵重,与京中绣娘工艺迥异,阿瞻真想送,不如从头到脚给大将军置办一身新衣带回去?”
“大将军行伍之人,穿穿戴戴哪稀罕,肯定不行。”刘谌立刻表示反对。
诸葛瞻想了想,则道:“我倒觉得宁儿说得有道理。伯约哥哥凯旋归京,必要入宫赴宴听候封赏,倘若送衣袍,至少他肯定能用得到。”
“……行吧,听你的。”难得一次,刘谌很快就改变了主意,又或许他和刘宁一样,只是想借此让人开心些,既然人开了口,自然不必再争。
他看着诸葛瞻,见人眉目舒展,神色也放松许多:
“十日后沙约日要正式继承王位,阿瞻知道吗?”
“今日在城邑中听他说过了。”
“虽然我也不爽他那作派,但为表诚意,我们还是得去一趟。雍齐那边我与阎宇也已谈的差不多,等此事结束,我们即刻启程返京,让父皇得个双喜临门。”
闻此,诸葛瞻不由沉下目色。十日后的确是事了之日,但其发展必然会与刘谌所料大相径庭。
他不想欺骗朋友,可现在刘谌哪怕探到一点风声,计划都会被全数扼杀。
于是,漫长又短暂的沉默后,他抬眼回望,言笑温然:
“好,都依殿下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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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
小雨连绵几日后,这天晨起时,旭日普照,是个难得的艳阳天。城邑中的台子上,用作祭祀的牛、羊、鸡、豕已准备完毕,歃血用的金盆弯刀,也规规整整的摆着,阳光照在镶嵌着的宝石上,煞是好看。而所有物品中最华贵的,当属正中央那顶嵌着红宝石,用金子铸造的王冠。它金质纯粹,雕琢栩栩,血红宝石晶莹透亮无一丝杂质。这样的珍品,纵是放在皇宫里都是一等一的宝贝,若是换成粮食,至少能够五六个四口之家富足生活七八年。
说来也奇怪,人们总是能一面说着活下去最重要哪怕迫不得已以人祭祀,一面却又能对如此挥金如土的行为视若无睹,甚至与有荣焉。
依着约定,沙约日继任王位之后,将以南蛮王的身份与汉朝缔结盟约,承诺自此之后,互不侵扰,永结和平。故而今日刘谌一干人皆打扮的极为隆重,尤其是刘宁。她比别人足足早起了两个时辰,脱下方便行动的麻布衣,换上雍齐命绣娘赶制的华服,发髻用乌木簪挽实,再用金簪玉梳装点。眉描清柳,唇点绛红,肤若皓雪,步移莲动,莫说是外人,就是天天相见的刘谌与诸葛瞻,都在人推开屋门时,惊艳的说不出话。
“不愧是汉人中的公主,真似天上降下的神仙般……”
侍女扶着刘宁身姿袅袅走下鸾车,本是目空一切的沙约日顿时瞪圆了眼。今日他也算盛装打扮,满身金银,可丝毫掩不住一身的粗蛮气。他看得眼睛发直,忽然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刘宁的胳膊,“这般的美人,正与本王相配。公主,留下当王后吧。”
“你放肆!”
刘宁发怒要打人,沙约日色咪咪的也抬起胳膊,想趁势去握刘宁的手,却突然腰后一疼,反被巴掌结结实实扇在脸上。
“沙约日,你想死吗?!”
刘谌带着侍卫提剑上前,毫不掩饰刚才正是自己下的暗手,而刘宁已被诸葛瞻拉到身后,护的严严实实。
刘宁力气对皮糙肉厚之人算不得大,沙约日摸着被打的地方,不恼反笑,神情促狭,“殿下别生气。本王只是突然想起来,你们汉家素来有嫁公主的习俗。这位公主生的——”他探身去看刘宁,被刘宁狠狠瞪回来,心想这女子倒是烈性,抢来后得狠狠打骂一番才懂规矩,“生的这么美貌,年龄又正相当,嫁给本王为后,给我生上十几个儿子,不比什么歃血为盟更有用?”
刘谌冷笑:“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呸!”
沙约日勃然大怒:“我算什么东西?!我算什么东西不还是你们巴巴的来找本王求和平!来人啊,直接把这女人给绑——”
“慢着。”
两方剑拔弩张之际,一个声音忽然插了进来。一顶八人抬的竹辇将两边隔开,放辇,落地,雍齐迤迤然站起身:
“新王继位,汉夷缔约,大好日子,何必煞风景?”
他先到沙约日身边,小声戒告:“别忘了什么最重要!”又来到刘谌前赔罪:“殿下息怒,夷人粗俗不知礼,别为这点事坏了正事。”
刘谌眉毛紧了松,松了又紧,愤恨道:“下不为例。他再敢多说一句污言秽语,别怪孤的剑不长眼!”说完怒哼一声,把剑摔入剑柄。
雍齐对人背影笑赔了个礼,转身又去看沙约日,那匆匆一句话想来劝不住他。
果然,沙约日气道:“不就个女人,他还真敢杀了本王不成!”
雍齐低呵:“他真敢!北地王性情刚烈,你再乱说话,我不替你收尸!。”先把沙约日吓住,他才松了语气,又娓娓相劝:“就算你真想娶那永乐主,也该徐徐图之,哪能今日发作。”
“徐徐图之?等今日一过他们都要走了,小美人跑了怎么办!”
“等这王位一继,钱财一到,兵马足了,你再给那汉皇帝去信求娶,跑的再远,永乐主不还是会给你巴巴送回来。急什么,蠢货!”
被雍齐这么骂一顿,沙约日心中又怕又恨,总归把这番道理听进耳朵。他低骂了几句,便放弃纠缠,转身去督看其他事。雍齐站在原地,暗暗长舒一口气:一个莽夫,一个蠢货,真是没一个让他省心的。
再等等。等刘谌滚回去,夷人被他彻底拿捏住,钱财到手杀了阎宇夺了军队,到那时……
雍氏一门,前途无量。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永乐公主,着实打扮的太漂亮了。
他狐疑的瞟了眼站在诸葛瞻身侧的刘宁。今日的她,可谓是光彩夺目,惊为天人,哪里有平日里那瘦瘦小小没长开的模样。想了半天,他仍无头绪,便也只好放下疑惑,将注意力移到其他事上。
又过一个时辰,日至正午,众人坐定,继位仪式正式开始。先是一群纹身披发戴着面具的夷人作舞,再杀牛杀羊焚火祭祀,最后沙约日接过王冠带到头上,一切都和商议中的流程一模一样,并无何特别之事发生。若非要说插曲,那可能是姗姗来迟的阎宇。他早早送来信,道突有急务,得晚些再到,实际上,他也是在继位仪式开始之后,才到的城邑。
赔罪落座后,他向诸葛瞻暗暗比了个手势,后者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戴上王冠,沙约日朝天狠狠一挥拳,夷人们跟着高声欢呼,气氛到达**。待呼声转弱后,诸葛瞻理理衣服,走了台来。
与此同时,那插着刀的大石头,也被力士抬了上来。此外,还有一柄坚硬的石斧。
这是两方商议流程之后的结果。沙约日想展现自己得神灵庇佑,汉家则不想因诸葛瞻之前的举动彻底丢了面子,灰溜溜的出局。雍齐在中间两相说和后,诸葛瞻提议不如由沙约日先将那柄刀从石中拔出,视作诸葛氏对南中的庇佑到此为止,之后再将那尊神像推倒,一终一始,多少能保住一点面子。
雍齐面露犹豫,想要说什么,沙约日却已抢先一步答应下来,并对诸葛瞻这全心全意讨好他的态度极为满意,主动提出可让人与他一起拔刀,既彰显双方一体同心,又帮人弥补一下上次的颜面。
至于能不能拔出来……上次事发突然,刀锈在石头里自然凭人力拔不出,这次早早凿下那块大石头,提前用小刀钻开缝隙。再创神迹,轻而易举。
所以说百姓愚昧,这种小伎俩,居然都深信不疑。
“大王,近日邑中流言,可有耳闻?”
未曾想诸葛瞻在石边站定后,所做却与安排中不同。雍齐顿时在台下紧张起来,可沙约日见人姿态恭谨,称呼喜人,说得还是夷语,当人是在示好,便也大方的不再因刘宁的事拿脸。
他道:“诸葛公子说得是什么事?”
“我听城中百姓说,哀牢之祖并非沙壹,而是神子特勒赫。”诸葛瞻一展衣袖,望向台下众生芸芸,声音既缓慢,又清朗,“我还听说,特勒赫为拯救自己的人民,不惜以身为祭,之后世世代代的君王,包括前代蛮王乌克沙之死,皆是承此志,佑苍生,方有哀牢今日之生生不息。”
“快!告诉沙约日,让诸葛瞻闭嘴!”
越瞧这情势,雍齐越觉不安,忙吩咐仆人去通气。然而那人刚跑到台边,就被夷人力士拦住,无论怎么解释,力士都只听大王吩咐,不肯放行。见此路不通,雍齐开始给沙约日递眼色,沙约日看是看到了,却把头一抬,竟无动于衷。他对雍齐的颐指气使早怀了怨,听诸葛瞻说这些再结合十日前的事,愈发断定诸葛瞻是在为他助势,正是喜上眉梢,得意洋洋之时,哪肯再管雍齐什么脸色。
“而今日,我一介白衣,无官无爵,凭祖上荫蔽能见大王继承王位,不顾己身为子民担此重任,满心感怀,涕淋不已。南中有大王如此大义之人为王为君,实是苍生有幸!”
“殿下,这和说好的可不一样,你还不赶快拦下他!”
雍齐是极为聪明之人,话说到此,隐约已要猜出诸葛瞻的主意,不得不在那要紧的话出来前,诓骗应该尚不知情的刘谌相助:
“汉使到此已算给足了面子,诸葛公子这些话岂不是在落我大汉的面子!”
其实,刘谌看到诸葛瞻一番举动,也是不明所以:“可孤也不好直接——”
“殿下!天朝颜面更重啊!”
刘谌仍在犹豫,而这会儿功夫,诸葛瞻又已滔滔一番。译者不甘怠慢连忙逐字翻译,竟还是那些近乎对沙约日谄媚的话,最后更是声情并茂,大呼沙约日正是特勒赫之转世。不管雍齐在打什么主意,以诸葛瞻如此尊贵的身份说这些话,的的确确是把大汉,把诸葛氏的脸面丢的一干二净。他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但如果坐视不理——
“皇兄,别。”
刘宁拉住他的袖子,轻摇摇头。
与此同时,诸葛瞻在大庭广众之下的一连串恭维已让沙约日得意的忘乎所以,大夸诸葛瞻年少英俊,远见卓识,还说诸葛氏虽非正神,但确能通祖先神灵,识别出真正的哀牢之主。当然,他肯说这些,归根到底是为了暗示诸葛瞻夸奖他的那些话句句属实。从此之后,他既身负祖先英灵,又有葛氏背书,再有谁敢质疑他的权威!
“大王谬赞了。时辰已到,瞻虽心怀悲切,但为成全大王一片仁心,不得不遂大王心愿。”
确认沙约日已把他说的话一句不差当着众人的面认下,诸葛瞻突然向后一步,正退到大石旁,左手不费吹灰之力将刀拔出,双手奉给沙约日:
“大王心怀子民,甘愿以身为祭!瞻,送大王一程!”
本如鼎沸般热烈的场面,忽得被一泼冷水尽数浇灭。昔日费尽九牛之力拔不起来的刀,今日竟被人轻而易举的拿了起来,众人还未来得及从这奇迹中回过神,诸葛瞻的话掷地有声,更让他们摸不着头脑。
以身为祭?莫非大王是要……
“你瞎说什么!”沙约日僵立当场,突然的变故让他大脑一团浆糊,“本王,何曾——”
“继位仪式开始前,瞻已与大王说过了呀。”诸葛瞻瞪大双眼,满脸诧异毫无作假,“曾经特勒赫与十个族中最年壮力强的力士自愿成为祭品,割舌断肢,自砍头颅,才换来哀牢全族安康。只是后来小人篡改旧说,才抹杀英雄伟迹,讹传成要用女子祭祀。祭品不对,遂导致天神震怒。先代蛮王乌克沙正是意识到此,自断性命,保全子民。昨夜天神与我托梦,将此中关窍告知,瞻方才也已告知大王,还劝大王性命为重,不要继承王位。可大王却说,只要为了子民安□□死又有何惧……”
“胡说!什么托梦什么祭品!来人,把他给本王赶下去!”
“我怎是胡说!”余光瞥见力士上前,诸葛瞻连忙朝前一步,将刀高举示以众人,“天神托梦,予我神谕,所以今日瞻才能籍神之力。这把拔出的刀就是明证!”
“这刀!明明、明明是——”
沙约日哪能主动承认自己造假,可偏偏为了堤防汉人再有阴谋,祭祀之后他特意派人日夜看守这块大石,又将此举宣传的人尽皆知,以示汉人在哀牢面前的无力。可这些筹谋,眼下竟都成了作茧自缚。他恨不得上去活撕了诸葛瞻,却又不得不顾及大庭广众之下,若他真先出了手,必然名声尽毁。
在杀掉人之前,他必须先破了诸葛瞻的谎言!
“众人皆知,我哀牢习俗一贯以女子为祭品,你说错就错,有何道理!”
“大王,何为祭祀?以珍稀之物供奉苍天,这才叫祭祀。哀牢之中女子素是卑贱,妇人生下的若是女孩,女孩都不能归认其生父,可见是不将她视作子嗣,更不配为哀牢之人。而哀牢男子,却是各个孔武有力,精悍善战,人中龙凤,要使天神祖先欢愉,自然该以真正珍贵的男子奉予上苍!大王,当仁不让!”
“你你你你你!你满口谎言!本王乃万民之主,若以身为祭,子民又还该如何?!”
“此时此刻大王还担忧子民,令人敬佩。放心,大王与勇士之死并非真死。身虽死,魂魄却在,大王身上的特赫勒之英魂将再降临到新的哀牢之王身上,护佑子民无忧。”
沙约日绞尽脑汁想破局,从持刀者突然上了砧板的那些男子也开始叫嚷,此外的民众也有不少人无法接受,出声质疑。然而,无论什么样的话,诸葛瞻都温然回望,面带笑容,不慌不忙的一一回应,且句句说得在理,令之哑口无言。说到底,新的神话传说也好,诸葛氏能够沟通哀牢祖先也好,都是沙约日当着众人的面应下的,石中刀也是沙约日自己动的手脚,除非他当着子民的面承认自己就是个骗子,诸葛瞻就永远不缺话来回应。
享多少供养就当担多大责任。祭祀时牺牲女子说是为了大义苍生,生活与历史中又恨不得抹去所有的痕迹,天底不该有这样的道理。所以,他要诱其入局,要戳破伪善,要逼得不义之利的人在今日自食其果。
不过,言语掀起的火候尚且不够。还需要有人看准时机,锦上添花。
“大哥,我与你一起!”僵持之际,沙毋摇突然冲破守卫跑上台来,大声喊道,“我虽不是哀牢的君王,但也是父王的儿子,特赫勒的子孙,也有责任为子民牺牲!我愿与大哥一起成为祭品,乞求天神庇佑哀牢!”
“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你里通外族,妖言惑众,不就想我死了你来当大王!看我本王杀了你!”
“为族人而死,我问心无愧!”
说着沙毋摇竟真的提剑要往脖子上送,偏巧沙约日也气急败坏拔刀来砍他,刀砍在剑柄上,反而使剑偏了力道,从割断脖子,变成从沙毋摇肩上生割下一大块肉。猩红的血液喷涌而出,台下顿时又跌入寂静,随之而来的是比之前更激烈的争吵,只是方向已偏了某些人所愿的轨迹。
雍齐坐在台下,亲耳听着身后的夷人从义愤填膺的帮沙约日争辩,到气势弱下来交头接耳,再到现在竟一个个的开始怒骂沙约日,大呼沙毋摇才是真正君王所为,甚至有些愚蠢的男子竟真的也拔出刀,说要为族人牺牲。他听得心惊胆战,深知不能再等了。若是让这局势再发展下去,一切的一切,都全要被诸葛瞻这混账给毁了。
“刘谌。”他低下声,语气却厉,字几乎是一个一个往外挤。
“你去杀了诸葛瞻。”
刘谌神色一变:“你说什么?”
“我说你去杀了诸葛瞻!立刻!现在!”他的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眼睛瞪的血红。多日谋划都要毁于一旦,平日里他伪装出来的风度尽数消散,浑身上下都充满暴虐与自负,“只要你杀了诸葛瞻,我会让你有合适的理由给朝廷交差!以后得来的钱,八成!不,九成!我雍氏以后得来的九成利一分不少全给你!我还会助你当太子!得天下!只要你——”
下半句话彻底断在嗓子里。他低头看了眼脖子上的口子,又不可思议的望向刘谌,后者利落的甩掉血,匕首回鞘的一刻,雍齐正好断了气。
一切发生的太快,坐在近侧的刘宁也才刚刚看到:“皇兄,你——”
“这雍齐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刘谌皱眉嘟囔着,满心不解,“就凭他还敢要阿瞻的命?还让我动手?疯子一个,死了算了。”
“可他就这么死了,会不会误了大事。”
“大事早被阿瞻这么一闹给闹黄了。”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算是把再无可能从南中安稳牟利的不甘都呼了出去,“反正今日是肯定不能善了了,那就去他的大局为先吧!孤早看这群蛮夷不爽了,哪来的胆子还敢轻薄你!阎宇!”
“臣在。”
“立刻派人回去带兵上山来!”
“殿下放心,诸葛公子已有安排。”阎宇嘴角勾起一抹笑,“将士已在外将城邑牢牢围住,随时等候殿下调遣。”
“什么?!”刘谌大惊,下意识看向台上还在舌战众人的诸葛瞻,心觉不对,又瞥向刘宁。由于速度太快,刘宁没来得及佯作出惊讶就被逮个正着。眼瞧着兄长脸色越来越阴,刘宁吐了下舌头,讨好的朝人一笑,然后赶忙坐正身子,假装心思都在台上这出戏上。
雍齐死在原处又死的极快,陷在喧闹中的台上台下都没有人发现这里的闹剧。有了沙毋摇的掺和,局势更加势如破竹,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渐渐的,台下的夷人竟都开始高喊“请大王赴死”,众口一词,声动云霄。自然不可能所有人都信了这番新的说辞,可他们总是各有各的思量、怨恨、盘算,也许谁家的女儿妻子母亲曾被迫成了祭品,也许谁家的粮食布匹曾被以供奉的名义强征过。况且他们还都在人群之中,既会被身旁人的激情裹挟,又能使自己的呼喊匿去姓名。诸葛瞻已为他们拉好这面大旗,焉有不趁势而起的道理?
“好!好!好!本王可以为了子民牺牲,但绝不是现在!”
意识到一切已不可控制,沙约日突然从暴怒中找回些残存的理智,他也学着诸葛瞻的模样,走到百姓前展臂高呼:
“本王可以为神灵死,为你们死,但断不能听了这汉人的一席话就去死!难道你们全然忘了,汉人是如何坑骗我们,压榨我们,奴役我们的吗?!本王怎忍心看着族人重蹈覆辙!诸葛瞻!”他猛得转头,凶恶的逼到诸葛瞻面前,“你分明就是想用这些胡话再哄骗我的族人!你就希望本王死了,哀牢群龙无首,你们这群汉人就能抓我的子民去当奴隶!”
“垂死挣扎。”刘谌暗嗤道。沙约日这话颠三倒四,对上口若莲花的阿瞻,早就没有翻盘的可能。他心想着没有了雍齐作为媒介控制南中确有些可惜,诸葛瞻刘宁再加上阎宇背着他布局也很让人生气,但平心而论,雍齐此人心机深沉,真让他大权在握,朝廷未必能高枕无忧。眼下诸葛瞻借此压制住沙约日,保住诸葛氏在南中的威望,令哀牢夷继续安安分分的呆着,也算个不错的结局,他们也没白来这一趟。
可诸葛瞻却明白,沙约日所说并非无的放矢。他在赌,赌对异族的仇恨与恐惧能压倒人们自以为是的理智。如果他再企图让哀牢叩拜诸葛,臣服汉朝,反而会被拿捏住适得其反。
于是他道:
“沙约日,你不必左顾而言他。我只问今日,你是否敢当着你的子民坦坦荡荡说一句,你真的相信人祭有用。若你相信,你就当现在自刎,我代表汉朝歃血立誓,绝不再踏入哀牢山一步,如此汉人再无奴役哀牢之可能;若你不信,你就跪下,好好给那些因你的权欲私心枉死的人磕头谢罪!”
人群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他们瞪大眼睛,伸长脖子,等着看沙约日的选择。沙约日脸涨得通红,一会儿借着怒劲刀已架到脖子上,刚割破层皮,却瞬间垮了脸,刀又离得身子三丈远。
“呵。”诸葛瞻轻嗤,“胆子就这么大?”
“诸葛瞻,我告诉你,别欺人太甚!”沙约日双目发红,倏的把刀往地上一扔,“你真不怕本王把你那点伎俩也都戳破了!”
对,对,就该这么做!
情急之下,沙约日脑子转的飞快,心中立刻又生一计。之前诸葛瞻赌他不会自爆短处承认作假,那他现在就反过来以此要挟诸葛瞻,人若还想保住诸葛氏在南中的声望,就必然会投鼠忌器,听他的话。
既然大家都在骗这堆蠢货,都想从这群蠢货身上牟利,那何不两相作罢,你立你的葛侯像,我当我的南蛮王,就像、就像他的父王和诸葛孔明当年那般——
“嘣”的一声,是石头崩裂的声音。
“阿瞻你干什么!”
刘谌第一个从席上跳起来。疯了!阿瞻这是真疯了不成!他竟然在拿石斧,砍武侯的神像!
“诸位听好了。”为防止众人自以为眼花,诸葛瞻又拿石斧狠狠砍了一下神像,碎石自上崩裂掉落,“我,诸葛瞻,今日冒着对亡父大不敬之名,是想使大家看明白。在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明,沙壹不是,特赫勒不是,我父亲,诸葛武侯,也不是!”
“我左手里这把刀,当日拔不起来,是因刀锈死在石中,神勇力士也不可能拔动;今日拔得起,是因这石头早拿小刀凿过,缝隙变大,手无缚鸡之力也能轻而易举。这世上本无神,君王权威也并不来自神明,而是能否对得起你们!沙约日一直在诓骗你们,汉人也许也会让你们惧怕,那就好好看看,攸关生死存亡之际,谁贪生怕死,谁自甘牺牲!肯为你们去死的沙毋摇,才配当哀牢的王!”
沙约日一脸不可置信,边听边往后退。诸葛瞻这是在干什么?把摊子全掀了对他有什么好处?!他不要这些人去当奴隶了吗?不要南中这些金银盐铁了吗?疯了吗?!和这群愚民说真话!他们哪懂这些,他们哪信这些!
难得一次,刘谌竟与沙约日想到一处。若说之前他还感慨诸葛瞻虽擅作主张,但不碍大局,眼下却真是恨不得把人拽下来痛骂一顿。百姓素来愚昧,可以神诱之,不可以理教之,阿瞻实在是太天真太儿戏!接下来的发展,必然会与他所愿相悖。
果不其然,当诸葛瞻慷慨激昂的声音落下后,先是一阵不知道今日第多少次的沉默,接着,忽然有人跪下,越来越多,一片连着一片,男女老少,人人皆有。他们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口中念念有声,有拜沙壹的,有拜诸葛的,甚至还人有拜已然丑态毕露的沙约日。他们那样用力,虔诚,不一会儿额头上大多都见了血,像地上开起一朵朵猩红的花。
这番变故让一直信心十足的诸葛瞻懵了神。明明沙约日的谎言已经被戳破,明明他作为拥有权力者已主动放弃愚民之策,明明无论怎么计算,推演,人们都不该心甘情愿去当奴隶。
“别跪啊!”
他不由大声喊道:
“你们不都看见了吗?没有神,从来都没有神,都是骗人的把戏!你们省下这些力气、金钱、人命,用来过日子不好吗?!”
话音落下许久,只有一个老妇颤颤巍巍想起身,却被身旁家人一把拉下。
“屋子漏了要用泥水混着砖瓦补,见天看着云彩就能提前知道下雨护好庄稼,得了病中了毒不必祝祷吃药才能好,你们都知道的啊!何必要跪?!何必要跪?!”
他不懂,他茫然,他渐渐声嘶力竭,可人们仍是像腿长在地上般牢牢跪着,无一人起身。额头的猩红已遍染地面,此情此景,一旁的沙约日忍不住高声大笑。
他没想到,诸葛瞻居然才是最大的蠢货。痴心妄想!自成笑话!搞出这么一大出戏,却又自毁长城,他哪怕今日死了,看到诸葛瞻前功尽弃,也算值了!
“宁儿你别拉我,阿瞻他……”
“不行皇兄。”刘宁担心的脸都皱到一块,仍死死抱着刘谌胳膊不撒手,“阿瞻说了,他能做到。我们只管看着。”
“可你瞧现在……这、这谁落到好了啊!”
是啊,诸葛瞻到底在吃力不讨好的坚持什么啊。
闹剧尚在继续,金乌已往西行。正午过去了,金灿的阳光暖意愈浓,全数都洒在神像之上,勾勒出肃穆的面容。即使裂痕已顺着衣衫攀援上脖颈,这人型的石头仍然挺胸高立,令人望之敬畏。
向来,无论外表如何破损,只要人们呼唤神明,神就一定会牢牢扎下深根,风吹雨打,不动如山。
可不行啊。若是别处便也算了,叩神礼拜,求个寄托,信与不信仅两可间。但南中积俗已深,若百姓仍旧习惯倚仗神明而非自立为生,相信天不降雨是天神发怒,地不生谷是天神发怒,瘟疫横行也是天神发怒,一旦习惯了这最简单的将一切怪于外界的逻辑,人祭这般残忍的习俗只会一次又一次卷土重来。就算他遵循父亲的办法救了南中今日,将来必然还会出现打着神明的旗号满足自己私欲的暴君,且首先被牺牲的,定然又是最柔弱无助的老人、妇人、孩子。
父亲,当年你立这尊神像,是因你觉得,哪怕以你的能力,都不可能做到吗?
可,请父亲恕罪。瞻……无法坐视不理,哪怕毁掉一切。
“嘣”的又是一巨响,诸葛瞻竟弃了刀,双手握紧石斧,又狠狠的向神像砸去。一下、两下、三下……裂痕越来越多,神像本身却纹丝不动。终于,不知在第多少次捶打时,石斧瞬间折断,而他也因力竭,跪倒在神像之前。
这副模样,真是与当日祭祀时,如出一辙。
砍不倒的啊。他气喘吁吁,连连苦笑。他到底又在犯什么傻,能救今时今日,羁縻已然不易,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又凭什么总是自以为是。
日光越来越璀璨,温暖,普洒向人间。草木虫鱼,男女老少,都沐浴在这明亮的金辉中,只有诸葛瞻,还跪在神像阴影之下,狼狈如丧家之犬。
父亲做不到的事,他理应也做不到。
该放弃了吗?
有一个人站了起来。
小小的,穿着粗麻衣的小娃娃。
然后,更多的孩子,互相拉着手从地上站了起来。孩子们其实并不懂这许多,跪是父母拉下来的,现在大人们都看着诸葛瞻,跪累了的孩子,自然想起来玩闹。
父母想再去拉自家的孩子,可当看到那么多的孩子都站起来了时,一部分人望着台上的少年,呆愣片刻,竟也跟着孩子一起站了起来。
一个、两个、十个……接着,当到达了一个临界点时,从地上站起来的人忽然从一个一个变成一群接着一群。他们脸上有的是茫然,有的是紧张,还有的腿仍是软的,非得有人扶着才堪堪站住。但更多选择站起来的人,脸上的表情,却似乎是决绝,又是心疼。
他们的目光从困惑,到惊惧,最后变成心疼。他们就这样沉默着,却深沉的望向,那个为了让别人站起来,力竭跪倒在神像下的孩子。
“喂!你们也都疯了吗!”
突然的变故让沙约日瞬间变了脸。他想不明白,这群懦弱又愚蠢的像臭虫一样的人,怎么敢、怎么配硬起膝盖,直了脊梁。但他也知道,一切都已经完了,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哪怕这群人只站这么一刻,诸葛瞻这混蛋都算是赢了。
都是混账!都是白痴!汉人没一个好东西!姓诸葛的没一个好东西!
所有的怨恨都在此刻急剧喷涌。他捡起诸葛瞻扔在地上的刀猛得一跃,朝人捅去。他败得彻底,人也别想安然得活!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沙约日的速度又太快,刘谌刚冲出半步时,刀已到人身前。而诸葛瞻已力竭到连一只手都已无法抬起——
“阿瞻!”
轰得一声巨响,刀捅在了石头上,瞬间折断。
紧接着,更多的石块自上滚落,砸向地面。沙约日四处躲闪,羽扇锋利的边缘却刚好划断他的脖子,连叫一声都没来得及。崩塌掀起了漫天的烟尘,刘谌一跃上台想把诸葛瞻拉出来,可每每被落石挡住前路,他只能高声去喊人的名字,却又意识到轰隆巨响之中,彼此根本无法听见。
神像的崩塌,足足过了一刻钟才得以结束。
刘谌翻过石块,朝人跑去。此时,阳光驱散了尘埃,诸葛瞻仍然跪坐在原处,身边是沙约日的尸体与数不清的碎石,可他本人竟没有被伤到分毫。
他被刘谌拉起,恍惚望向身后。
武侯神像已全部倒塌,看不出一丝原貌。然而目光所及处,并非一无所余。树干粗壮,叶子摇曳,淡淡的桂花香随风弥漫,枝干虽然受到阻挡长的紧密,上面却竟还有一只鸟巢。
清风吹动枝叶,雀鸟披着金辉,自苍天展翅飞下。它先在人身边盘旋了几圈,又振翅而上。那里,几只雏鸟探出头,正叽叽喳喳唤母亲要着吃食。
神像之内,是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