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若朗星,眉目清俊。
一身粗布衣裳裹着略显单薄的身形,风尘仆仆的疲惫写在脸上,却丝毫压不住那双眼睛里透出的、难以言喻的灵慧……
那不是寻常农家子弟的懵懂,更像是一种沉淀的、洞悉的沉静,仿佛能穿透表象。
加上他此刻窘迫中带着点讨好的笑容,整个人竟有种奇异的讨喜感。
这是诸葛亮对眼前这个突兀出现在他田埂边的少年,最初的印象。
那少年看似行色匆忙,实则脚步虚浮,眼神飘忽不定,刻意地在他家草庐附近徘徊了半晌,才终于鼓足勇气般朝他走来。
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也吹动青年额前几缕散乱的碎发。
“先生……行行好,”
他声音带着点干渴的沙哑,双手局促地绞在胸前,神情窘迫。
“赶路急了,天气燥热,嗓子冒烟,能……能讨杯水喝么?”
诸葛亮颔首,示意仆僮取水。青年接过陶碗,咕咚咕咚一气饮尽,仿佛久旱逢甘霖。
水珠顺着他微尖的下颌滑落,浸湿了粗麻衣襟。他抹了抹嘴,像是找到了开口的契机,不等问询,便自顾自地絮叨起来:
“小子……小子是外乡人,家乡遭了灾,一路逃荒至此,举目无亲,实在不知该往何处去……”
他抬起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望向诸葛亮,“先生这儿.……可有什么活计?小子有力气,什么都能干!只求……只求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混口饭吃。”
少年身长约莫七尺,骨架匀称,手指虽沾了些尘土,却并不粗粝,一看就不是常年干重体力活的模样。
当诸葛亮温和地问及他具体从何处来、家中情况时,青年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只含糊说是北边。
诸葛亮不再追问,只神色了然地微微颔首,那份洞悉让青年耳根微微泛红。
“小子姓逄,单名一个佰字。”
少年报上姓名时,眼睛依旧亮亮的,却下意识地微微蹙起了眉,脸上混合着几分不好意思的羞赧和深切的期待,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承载着某种不便言说的负担。
诸葛亮心中一动。
逄姓。在这乱世之中,确实少见。
他忽然想起几日前会友时,有好占卜的友人随手起的一卦——卦象隐约指向西南,主有异客临门,或为助益。虽未深解,却留下了一丝印记。
此刻,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亮、来历成谜却莫名顺眼的青年,诸葛亮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素来谨慎,收留陌生流民并非草庐常事。
然而鬼使神差般,他竟颔首应允了这个少年不合规矩的请求,只让他做些洒扫庭院、整理书简的杂活。
起初,诸葛亮只道这少年是个读过几天书、落难的小郎君,十指不沾阳春水,恐怕连扫帚都拿不稳。
深秋时节,草庐前后落叶堆积,需得清扫;园圃里的菜蔬也需采摘、翻土,准备过冬;劈柴更是力气活。
然而,让诸葛亮感到意外的是,这少年干起活来却麻利干练,毫不含糊。
扫落叶时挥扫有度,落叶聚拢,却不起尘土;翻地锄草,动作虽不似老农娴熟,却学得极快,下锄精准,用力均匀;就连劈柴这种粗活,他也能掌握好力道角度,劈的均整,效率不低。
那份专注和动手能力,与初见时那点文弱书卷气形成了奇妙的对比。
有点意外。
诸葛亮心中暗忖。
但更让他留意的,是少年在劳作之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另一面。
偶尔闲暇,逄佰常会寻个僻静角落,捡根树枝或碳条,在平整的泥地上、或废弃的竹简背面,专注地勾画着什么。
诸葛亮曾悄然观察过几次,发现他画的并非寻常花草人物,而是一种极其简洁、却蕴含丰富信息的图示——线条勾勒出山峦起伏的轮廓,用特殊的标记标注出山涧、山谷、山脊的位置,甚至能看出大致的高低深浅。
那图虽无色彩,却简明扼要,详略得当,竟透出一股老练计吏的精炼感。
一日,诸葛亮踱步至正在树下“涂鸦”的逄佰身后,状似随意地问道:“逄小郎君整日勾勾画画,不知所画何物?”
逄小郎似乎吓了一跳,慌忙想用脚抹去地上的痕迹,脸上又浮现那种不好意思的羞赧。
他挠挠头,低声回答:“回先生,小子…….小子胡乱画的。就是……喜欢看这山山水水,看过了,就忍不住记下,画出来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小子……天生对这地形地势有些特别的印象。所见之处,山川纵岭,高低错落,好像……好像都能印在心里,画出来就觉得踏实些。”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朴素的笃定。
诸葛亮看着地上那虽被蹭模糊了些,却依然能辨出格局的简图,眸色深了些许。
这是一个很好的天赋。
逄佰自己显然也知道这天赋的价值,否则不会刻意“透露”。
然而,仅仅绘图,对于一个志在天下的人来说,只能算是偏才。诸葛亮更想探究的,是这少年看似普通的皮囊下,是否还藏着别的、足以令人惊奇的见解?
他不动声色,在日常对话中,开始将话题引向更广阔的领域——农田水利的改良、节气农时的把握、甚至……兵家要地的选择、行军布阵的奥妙。
逄佰起初有些谨慎,回答也带着点磕绊,似乎需要组织语言。但令诸葛亮真正感到惊讶的是,无论话题深浅,这少年竟都能分说一二!
他谈灌溉沟渠的开凿方位,能说出因地制宜、顺流而下的道理;论屯田积谷,能提到选种、轮作甚至土壤改良的点子;说到兵事地理,他竟能点出几处连诸葛亮都未曾特别留意,却经他证实确实至关重要的关隘险阻。
更难得的是,他所言之事,虽偶有新奇术语,但核心内容绝非纸上谈兵的空谈,其思路清晰,逻辑严密,提出的方法似乎都有切实可行的依据,仿佛他曾亲眼见过、亲手实践过一般……
这很不正常。
诸葛亮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思绪翻涌。
若他只是寻常农户子弟,懂些田亩之事尚可理解。
然而观其谈吐,讨论这些军国重事时,虽恭敬有礼,却不卑不亢,言辞间自有条理章法,引经据典(尽管有些典故出处奇特)也颇为自然,那份从容气度,绝非布衣黔首所能养成。
可是,看他干活时的麻利干练,处理杂务时的果敢直接,言谈间对农事细节的熟稔……仿佛亲身躬耕过,又透着一股子接地气的务实。
这气质,与那些高门大户里养尊处优、只知清谈玄理的世家二郎截然不同。
矛盾之处就在于此。
一个看起来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既有着疑似世家子的见识谈吐,又兼具老农般的实干经验,更有着仿佛遍历山川、洞察世事的奇异“博闻”?
这绝非简单的“聪明”或“早慧”可以解释。
阅历、身份、知识储备……在他身上形成了一种难以调和的错位。
大雪纷飞,将山峦染成一片苍茫的纯白。
亭阁中的道友暂时离去。诸葛亮见那少年无事,又习惯性地缩着脖子,避开人群,独自溜达到一旁覆满积雪的山径上去了。
他似乎格外不喜欢与生人待在一起,宁愿冒着严寒,把自己冻得缩手缩脚,也要寻份独处的僻静。
山风卷着雪沫,扑打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四野望去,落雪皑皑,草木俱荒,一片寂寥的冬眠景象。
诸葛亮看着那在风雪中略显瑟缩却又透着一股子倔强探索劲儿的背影,心中那点探究的兴趣又被勾了起来。
这少年眼中所见,与常人是否不同?他在这看似荒芜的深冬山景里,又能“看”出什么?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洞悉意味的笑意,清朗温润的声音穿透风雪:
“逄小郎”
逄佰闻声,肩膀微微一颤,像是从某种专注的状态中被惊醒。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茫然。
诸葛亮站在覆雪的亭檐下,青袍被山风吹拂,语气温和却不容回避:
“逛了这半天,可看出了什么?”
眼前的少年好像懵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在急速思索。
随即他反应过来,小跑几步上前,带起一阵细碎的雪粉,脸上堆起一个有些局促的笑容:
“先生说笑了!这么大的雪,小子就是……闲得发慌,胡乱逛逛暖和身子,这白茫茫一片,哪有什么值得跟先生讲的景致……”
“无妨,”诸葛亮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微微泛红的鼻尖和闪烁的眼神,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表面的掩饰。
“天地万物,四时之景,皆有其理趣。有什么觉得……有趣的发现?不论大小,但说无妨。”
他刻意放缓了语调,带着鼓励。
逄佰被诸葛亮那洞若观火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
他头低了一下,盯着自己沾雪的旧靴尖,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片刻,他又抬起头,偷偷抬眼瞥了一眼不远处那片被积雪压弯了枝头的幼松林,眼神里带着点迟疑,又混合着一种怕自己多管闲事的不好意思,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试探着问:
“先生……那个……”
“……小子刚才路过的那片新栽的松树林子.……”
他指了指那片幼松的方向,
“还是叫人修剪一下吧,不然那位老先生可能白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