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冰冷的地窖墙壁有些斑驳,用石灰粉刷过的墙壁因频繁的剐蹭,留下了些许痕迹,顺着油灯的光线,留下了或深或浅的阴影。枯草垫在几个席子下面,即使地窖中放上了香薰,也凿了通风口,但经年累月的不见阳光,还是给这个小小的储物室带来了,挥之不去的陈腐味。
荀攸踩着木制梯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地窖底部。熟练的将梯子抬起,用梯子的顶部将地窖的入口勾住,一个巧劲就将入口的木盖合上。然后从旁边的灯架上取了一盏油灯,踩着结实的石制地板,绕过成堆的纸墨,向一个小隔间走去。
靠近这个临时搭成的隔间,油烟墨特有的香味被草药的清苦味取代,
疾医跪坐在泥炉旁,看顾着火候,看到有人来也只是躬身行礼,然后就不再理荀攸。这位疾医原本在汝阳侯府任职,有时也在庄园里的私塾带学生。
多年前,如今的长沙郡阴山县令张机在侯府借住,曾和府内疾医们交流心得。也共同整理编写了一些医书,经过这么多年的积累沉淀,汝阳侯府的疾医也有了长足的长进。
这位疾医是当初荀彧担心荀爽的身体,从唐婥那里要来的。荀爽辞官后,就从司空府搬到了荀攸这里,照顾他家。只是没想到,第一次为新主家治病,就是如此艰险的情况。
两个月前的深夜,他刚刚睡下,就被府中的仆役焦急的拽起来。等他披着外衣赶到后门时,就发现自己的主家用披风包着什么人,正靠在门边,身上还带着一股烧灼的味道。
病人送来的时候,已经身受重伤,气血逆流,双腿也受到了很严重的烧伤。这种外伤和内伤同时出现的病症,一般来讲是很难救活的。
更何况,因关东地区进军雒阳,朝廷封锁了雒阳城,药品供给不足,就算是有方法为病人续命,也可能凑不齐药物。
荀攸知道情况,也只是嘱托疾医尽力而为便是,对于病人身份也讳莫如深。那几日,雒阳各处都在搜捕与袁氏想过的人,屋子也烧了不少,疾医大概能猜到这位的身份。
府中的疾医拼尽全力保下了病人的命,但他一直昏迷不醒,腿也没保下来。后来,朝廷的卫队冲进府内搜索,好在因为荀攸在朝堂上甚是乖顺,也无人怀疑他,草草了事,略过了仆役的屋子。
后来荀攸联系了养文斋,这才将病人转移到了更安全的养文斋地窖内。
两个月过去,被从生死线上拉回来的病人——前太仆袁基,终于醒了。其实在这期间,他也断断续续的醒过几次,可不是哭号就是呆滞,根本谈不上清醒。
昨日养文斋的伙计来他府上,说地窖里的病人好像清醒了,他这才在今日下值后,匆匆而来。
经过一天的冷静,袁基已经接受了自己如今动弹不得的处境。他连靠着软垫,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就这样平摊在席上。他其实想要不顾形象的嘶吼或者痛哭,可吸入了过多的灰尘让他无法正常说话,更不要说嚎哭了。
他听到有细细簌簌的脚步声,也只是侧过头看了一眼。荀攸跪坐在他跟前,尽量能让他不用费力,就看到自己。
“太仆卿,你已经昏睡了两月有余。”荀攸低声说道,“可有什么不适?”
袁基低低的嗯了一声,然后用气声说,“哪都不适。”虽然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听上去就像是在抱怨荀攸的明知故问。
荀攸从未照顾过如此重的病人,见他实在不适合说话,便也不发问,而是将能告诉他的事情,都说给他听。
“这里是养文斋的地窖,是汝阳侯的私产,入口隐蔽,官兵们不会搜查到这里。”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在雒阳的袁氏族人,恐怕只剩太仆一人,天下皆为袁氏报仇,而陈兵兖州。”
‘不是为我等报仇,而是因私利而来吧。’袁基嗓子太疼,不想说话,但心里却十分清楚。
他现在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族人惨死的情形。他父母早逝,不到加冠的年纪,就被叔父带到雒阳举孝廉为官,继承了爵位。虽然和叔父族人不算亲近,可毕竟相处了这么多年。每每想起,心中难免哀痛异常。
本破败的身体,被这些记忆牵连着颤抖起来,疼痛自心脏向四肢扩散,激得他不受控制的颤栗。
荀攸陪着他坐了一会,便不得不离开。在离开前,他嘱咐道,“太仆在此地安心疗养,莫要多想。”
说完,还隐晦的看了看袁基的小腿,在他没有反应过来时,躬身离开。
初平元年,便查雒阳京畿各地后,朝廷宣布袁氏灭族,只剩袁绍、袁术逆党。这番作为引起了全天下的震动,各地纷纷增兵到兖州,以壮袁绍声势。
而袁术则派孙坚北上,与联军会合。
二月,董卓为加强与凉州的联系,决定将朝廷搬往旧都长安。朝堂之上,太尉黄琬、司徒杨彪因为反对迁都而被免职。同时,董卓担心驻兵长安的京兆尹盖勋、左将军皇甫嵩与关东联军联系,派人将两人诱骗至雒阳,再诬告下狱。
即使如此,他的亲信伍琼、周毖仍认为不能迁都,为了表示自己迁都的决心,董卓以向敌通讯为由,下令斩杀了周毖与伍琼。
结果在两人死后不足三日,董卓某日饮酒后,又后悔杀死了二人,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重新任用黄琬、杨彪。十日后,董卓便先将皇帝送往长安,自己则在雒阳督战。
当然,这些雒阳城内的罢免升迁之事,唐婥是一无所知。
她已经随孔伷到达兖州酸枣,与先行的张郃会合。酸枣地区几乎被来此备战的联军占领,百姓为避兵祸早早离家,这里如今只有来自各地的军队。
——这些人,都是男的。
听起来,这像是一句废话。但对于唐婥来说,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军营中不得携带女眷,虽然联军各怀鬼胎,但这点军纪还是有的。所以,这将近二十万人的庞大军营中,只有她一位女子。
在放倒了不知道第几个骚扰她的军士长后,唐婥瞪了眼周围的人,对跟在她身后的张郃,有些气恼的说,“各地军容军纪皆如此吗?”她在豫州军中多日,都没有感受到任何不适。
张郃摸摸头,“军中少见女眷,各州军士又不知道阁下身份......”看着围上来的人,他也解释不下去了。汝阳侯唐婥是女子,又为汝阳县令,偏将军这件事,早在豫州军到达酸枣时,就已经传遍联军了。
如今谁还不认识她。
不过唐婥毕竟身有官职,军职较低的士卒畏惧军法,自然不敢靠近。来挑衅的,大多是同她和张郃一样的偏将军、军司马或者骑都尉。唐婥擅长骑射,幼时习武,但也仅限于君子六艺的水平,只在黄巾之乱守城时实际应用过,与张郃这种真正因军功升迁的人,体力和武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放倒了几个后,她有些脱力。于是将手放在刀上,心想着若是再有人上前,就直接拔刀。
只是没等到她杀鸡儆猴,奋武将军曹操的军司马,夏侯渊就挤进人群,呵斥他们,“唐偏将乃列侯,袭汝阳侯爵。即使是面见天子也不必行大礼,尔等在她面前造次,是不想要命了?”
夏侯渊军职不高,但在士兵中人缘极好。见他出来为唐婥说话,兖州军中,一位年轻的偏将吹了一个口哨,将手搭在身旁战友的肩膀上,嘻笑着说,“我等可不敢,君侯,刚刚多有得罪了——”
地痞流氓般的做派,让唐婥皱了皱眉头。
她扶着刀柄向前,正打算说些什么,就被夏侯渊挡在身后遮住了视线,只能听到他回道,“知道还不快滚,再来打搅君侯,小心你们的脑袋。”张郃也不赞同的用刀柄钩住她的袖子,阻止她继续向前。
等到人群散去,夏侯渊才转身,同唐婥和张郃见礼。三人互换了名字后,夏侯渊哈哈笑了出来,“是文若来信,拜托吉利在军中照顾你。刚好某路过,就搭把手。”
他叉着腰爽朗的赞叹道,“就算是某不来,安如也能收拾的了那帮臭小子。不过有咱们陈留军在,这点小事就不让你费心了。”他看得出,唐婥刚刚将那几个人摔倒在地,可不是运气。
“些许巧劲罢了。”唐婥笑了笑,“若是妙才不来,单凭我和儁乂,恐怕是难脱身。”他们初来乍到,自然和早早就混在一起的兖州、陈留、广陵、东郡、山阳等地的部队,有些隔阂。
这也是唐婥不想惹事的原因。
若是真闹起来,她和张郃能不能脱身,真的不好说。
夏侯渊理解的笑笑,然后邀请他们到‘吉利’的军账中坐坐。唐婥和曹操早年就认识,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但张郃不清楚,在去的路上悄悄问她,“有单独的军账,肯定是高级将领。可从未听说哪位将领,叫‘吉利’的啊。”
“就是以前的典军校尉,曹孟德。”唐婥也低声说。然后果不其然,听见张郃‘嘶’的一声,发出不可置信的感慨,“曹将军,与属下可真是亲近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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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 8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