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局势明朗,朝臣们不是站在宦官一边,就是投靠以大将军为首的外戚士人行列,荀攸也从来没有想过独善其身,对于何进的邀请自然不会置之不理。
在第二日他随着荀彧前往大将军府后,他才明白为何每每提及何进小叔父都苦笑着不愿多谈,甚至听从了他先前的建议常常托病不去仪事。
这次议事显然比先前的宴席正式的多,参与的人也少了很多。荀攸草草扫过发现不仅有众所周知为大将军幕僚的人,还有不少先前流亡的大儒也端坐在列——也不知是党锢解禁后回来的,还是先前便藏匿于雒阳。
大将军坐在主位上,稍次一席则坐着袁绍,两人正相谈甚欢,而荀彧带着荀攸在下手处找了个僻静的位置坐下,看样子并不打算在这种会议上发言。
他低声对荀攸说道,“公达第一次来,还是莫要引人注目的好。”
荀攸也不是喜欢出风头的人,闻言点点头,安静的打量着四周。荀彧找的位置偏僻,因有陈列摆设的阻隔,左右两边都无人打扰,厅堂的布局看上去与颍阴族人议事的厅堂并无区别,宽袍大袖的士人们坐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什么。
直到不知袁绍说道了什么,大将军忽然起身朗声道,“诸君先前多为党人,圣天子两次逐党,不知诸位可对朝廷、对天子愤懑怨怼?”
原本有些嘈杂的声音瞬间安静了下来,沉默了片刻后,一位稍年长的文士开口,“大将军何出此言?如今圣天子已开党禁,此事大可不必再谈。”言下之意便是,先前确实颇有怨怼。
“那诸君可想过天子先前为何出党人?”何进显然明白那文士的意思,也不逼大家承认,接着说,“数载之前,外戚与宦官争利,我等又因天子不愿信任臣子,而颇有怨怼,且耿耿于怀。”
“臣道乃忠、顺、恭、敬、让。臣等怨怼,难道天子便能安心?这难道是尔等为臣之道?”何进重重的说道,他环顾四周,许多人都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儒者,人主用则宜朝,不用则退编百姓无所怨,必为顺下也。(1)”他一个一个看过去,扫视了每一个低头的人,“诸君以为何如?”
听着何进的话,荀彧忽然想起了先前党锢后父亲对自己说过的话,“不怨天,不由人,躬省自身,以仁为己任。若居朝则行美政,若居乡则作美俗,方为天下重。”
“吾等当修德,修身,养仁矣。”荀攸低声说着,显然他也想起了曾经居乡野时,从叔父们的教诲。
不过荀彧有些走神的想到唐婥,党锢未解时她也常于族中与会,每每谈到此事时她都要私下同他说,这不过是无可奈何之举罢了。荀氏不可能造反,就得忍受当下的现实。
天子喜好试探臣子忠贞之德,不喜忤逆之臣,所以荀氏必须恭敬,必须温顺,甚至温顺还不够,还需在困苦时自励自强,使人自贵,必须让朝廷不得不用,才能在可能的未来为家族争取一席之地。
比如,现在。
他和公达可以坐在这里,不是因为他们家族的名声,而是因为在曾经他们守着党人的罪名依旧坚持读书,是他们在宗族亲人死于监牢时依旧不怨天尤人。
“文若以为?”恍惚间,荀彧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何进不知为何能从这么多人中将他找出来,直直的看向这边。
“某在。”他肃然出列,好像完全没有走神一样。
“不知文若对本将军的提问有何看法?”
荀彧抬头看向何进,不知透过他又看向什么地方,“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2)”
何进哈哈笑着看向满目温和的荀彧,“不亏是荀子之后,神君之孙。”只不过他显然并不想和在座的人探讨儒学,转而严肃地说,“如今天子对于臣下颇为满意,正因诸君修儒养德,只是张让小儿终日挑拨才让君臣离心,即使我等再怎么恭顺也得不到陛下信赖。”
何进屠户出身,即使在妹妹得宠后修习了几年诗书也谈不上文雅谦和,时常口出狂言。在座的人几乎都是他的心腹,听到他谈论这些甚至暗自点头。
荀彧见何进没什么要问自己的,就退回了坐席,他一离开就立刻有人出列坐在他刚刚说话的位置上发言,底下也有不少人应和,大多是铲除宦官云云。
只有坐在上位的袁绍玩味的看向荀氏叔侄,心里感慨着不亏是荀氏族人,若能让他们为铲除阉宦尽心,定然事半功倍。
荀彧这边则正琢磨着如何将先前唐婥送于荀氏的句读交给何进,以大将军的名义在全国推行。虽然唐婥从不在书信中提及自己的难处,但荀彧知道她在汝阳要想有所行事,定然会受制于百姓教化不深,识字多,如今大抵是在想着如何开庠序(3),培养不从属于世家大族的官吏。若是能靠大将军将句读甚至公学普及,说不定可以帮到她。
荀彧知道,自己只要为唐婥扫平上层的阻碍,她便能在下层更加灵活执行政令,实践自己的想法。
走神时他并没有发现荀攸往日沉静如水的目光里闪烁着些许激动,好像看到了什么希望一样。他不再低头发呆,而是看向热烈讨论着的众人,就好像看到了大汉新的希望。
这样的情绪并不明显,很快就被他收敛了起来。
......
初春的乡野在经过寒冬的蛰伏后冒出了勃勃生机,只是大地还没有从战争中恢复过来,原本应修整平齐的田地有些散乱,甚至因人口的减少很多土地都被撂荒。
寂静的乡野被天边朦胧的阳光缓缓唤醒,马蹄声忽然惊动了藏匿在田埂里的小鼠。
驿卒策马掠过探头小鼠的上方,他已经走过两个县送递政令,但没有一个县是由县令接待的,全都是当地宗族接受了来自州长官的命令,这些宗族大概是不会理会中央政令。
远远看到汝阳县的边界,驿卒紧了紧身上的背囊,他对前方的汝阳县并不抱什么希望。
“前面的,是谁?”
还没等到汝阳边界,就有一个四五人的小队将他拦下。驿卒本来以为是有流寇拦路,弓已经从身后抽了出来,但看到这几个人衣着整齐,装备规整才警惕的慢慢勒马,朗声道,“州刺史的信客,有政令送于汝阳县长官。”
然后他就看到几个人低头商量了一下,才挥手高声回应,“信客莫担忧,我们是县卫——”一名领头者还伸手将腰上的令牌解下来,高举着证明他们没撒谎。
而驿卒也解开自己的印信,谨慎的缓慢靠近。直到双方都确定对方没有撒谎后才略微放松下来,虽然两县的交界处没有什么特别的,但看到正规的护卫时驿卒觉得汝阳还是与旁的县不同。
就连路边的杂草都鲜亮了起来。
有了县卫们的接引,驿卒不必着急的在天黑前抵达县城,而是在附近的里中修整片刻。当他牵着马走在汝阳县的田埂见时,才感受到了几分春的气息。
一些人正拖着犁耙开拓荒地,而那些修整好的田地里冬麦已经冒头,一派万物竞发的景象。听到有刺史的驿卒前来,原本在田里浇地的里正将肥料桶交给身边帮忙的儿子,随便拿袴蹭了蹭脏手迎上前,“信客远来,路上可平安?”
“一些官道被匪徒霸占,不再安全,所以我多绕了些路,还算太平。”驿卒叹息着,“其实刚刚走过两个县,都没有汝阳这里热闹。”
“哎,这些年人都少啦。”里正约莫五十来岁,捋着胡子佝偻着身子,“连年瘟疫干旱,日子都过不下去,也难怪他们会反了。这一反,甭管想不想打仗,都要去拼命的。”
“这一打,人可不就少了?”
里正将驿卒安置在里门监平日值守时住的小房内,又给他打了热水安置下来,然后坐下来陪驿卒说了一会话。
“哎,这年纪大了确实不中用,腿也不听使唤。”里正一边锤腿一边说道,“信客若是想要到县城,今晚休息一下,明早出发晌午就能到啦。巡乡的小子们会把州府来信告诉其他乡,过了咱们这里前面就不会有人拦你了。”
“我倒看您这里倒是安全,竟然还有巡逻的县卫。”驿卒喝水润了润喉,舒服的眯着眼睛打听道,“可是县令在?”
“嘿,那可不?”说起这个里正来了精神,他坐直身子对驿卒说,“要不是县令,我们汝阳也和旁县差不多了。今年新来的县令是先前就在汝阳的汝阳侯,自然照顾我们,这春耕的种子就是从她那里借来的,还送了农具到各乡上,若是谁家开荒困难都可以去借——不要钱的。”
“县卫们每月都能领一石粮,小子们各个卯足了劲干,那些乡匪不敢来,咱也能安心种地不是?”里正笑着说,“去年都没有收税,听说县里也没粮食,县令让汝阳侯府给县卫们和乡上的那些小吏发粮,只要求大家能恪尽职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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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 6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