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来信时,曹操正在审视今年的收成如何,听见有仆从通传也只是以为冀州刺史寻济南有事,没有屏退旁人。
使者其实也不知道自己送的公函是什么,就如平常一样将信放在曹操案上便自行退下,周围的官吏都埋头处理公文,甚至没有人问曹操冀州刺史为何来信。
水转大纺车的营建工作已经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占用一些今年的徭役时间,大概半个月就能完工。曹操在心里想着,今年减免税收,又处理了一部分贪脏之人,说不定到了冬日可以腾出手来开渠引水。这样不仅可以更大范围的普及水转纺车,还能有效保证农田浇灌。
等到夜间时分,他才想起今天有来自冀州的信笺。油灯并不明亮,曹操眯着眼睛努力辨别着上面的字迹,等看冀州刺史的意图后他皱起眉头,疑心是自己最近忙晕了头,不然怎么会看到上面关于废立皇帝的言论呢?
等他举着灯台仔细又读了一遍,才震惊的将灯放下,拿着信笺的手却微微颤抖。
“怎会如此?”曹操稍微平静了一下就站起身在书房中来回踱步,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依旧放在桌上的信笺,猛地扑过去将信纸撕碎犹觉得不安全,又将室内的香炉打开把纸片扔了进去,再点燃熏香。
火星遇到麻纸很快就演变成火焰,象征着反叛的信纸就这样在曹操的眼前燃成灰烬。他面无表情的看着火星自熏炉里逃出,又因失去依托消失在砖地上。曹操浑身都陷入黑夜中,只有看着香炉的眼睛闪烁着灼灼的光。
曹操思索再三,最后还是提笔给王芬回信道,“夫废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古人有权成败、计轻重而行之者,伊尹、霍光是也。......今诸君徒见翼者之易,未睹当今之难。诸君自度,结众连党,何若七国?合肥之贵,孰若吴、楚?而造作非常,**必克,不亦危乎! ”(1)。
而与此同时,雒阳汉宫复道。鎏金乘奥(2)上有青色车帐,帐上印紫色歌舞图。车轮轮皆朱班重牙,贰毂两辖,金薄缪龙,六匹白马饰文虎伏轼,龙首衔,玉节约。
沉重的车辇缓慢的在复道中央自北宫向南宫行进,两旁卫士皆穿戴整齐,手持戟钺,前方有开道的黄门趋步点灯走在最前面,车后是一长串的宫女黄门拢手低头快步前行,每个人都挨得很近,少有不慎就会打乱所有人的步伐,但直到走过长长的复道,这个至少有千人的队伍都没有人乱了节奏。
远处德阳宫的钟磬声不绝于耳,恢弘的乐声在深夜寂静时也响彻了整个南宫。
坐于车上的皇帝面露厌烦之色,跪侍于旁的中常侍张让察觉到他的情绪,连忙笑着膝行了几步靠近皇帝面前的纱帐,“陛下可是乏了?”
皇帝一手支着头,一手将手里的竹简抖了抖,隔着纱帐张让也看不出来他手上拿着的是谁的奏章。
张让不敢多问,恭敬的低下头等待皇帝的吩咐。
“这黑山贼,张常侍可曾知晓?”纱帐内又传来一阵竹简的开合声,刘宏沙哑倦怠的声音幽幽的传出来。
张让慌忙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先前去监军的宦官们的汇报,并没有关于黑山贼的事情,然后低头掩饰着神色谨慎的说,“此类叛贼皆宵小,奴恐污了陛下圣听,并未及时禀报。”
皇帝没有计较他顾左右而言他的话,只是懒散的将奏章扔到身旁的案上,听不出喜怒的说,“朕倒是听闻外面闹的颇大。”
“定是有人妄图闭塞圣听,这才胡言乱语。”张让重新挂起笑容劝慰皇帝,“陛下不必为其烦心。”
刘宏听后确实没有再问张让这些,转而看起其他书简。等乘奥停在德阳宫后,他才将扔满床榻的奏章书简踢到一旁,懒洋洋的倚靠在扶着他的小黄门身上,吩咐张让道,“将卢植放了吧。”
张让连忙躬身答应,完全不敢违抗这位好似万事不上心的皇帝的命令。
等皇帝走到德阳宫大殿的时候,深夜被叫来的太史早就候在那里,听到为皇帝开道的黄门的脚步声立刻躬身将额头贴在手上,红衣黑缘的官服服帖的在地上展开。
直到刘宏坐下,他又是三叩四拜,这才低头看着眼前半寸地砖精坐在原地。
皇帝并未着汉服,而是一身的胡服就这样坐在最高处,依旧是倦怠懒散的语气,悠悠的问道,“先前托付太史之事,可有结果?”
皇帝想要北巡河间旧居,命太史观天象测算吉时。太史此时却面色沉着,朗声向皇帝道,“北方有赤气,东西竟天,恐有阴谋,陛下贵子不宜北行。”
刘宏抬了抬眼皮,看向太史身上红色的官服摆摆手,“既然如此,那便不去了。”反正,他也只是一时兴起才想出宫游乐,去与不去影响不大。
至于太史口中的‘阴谋’,他不需细想便知道与刚刚冀州刺史王芬的奏章有关。即使喜好游乐,可自永康元年他被从河间迎来雒阳开始到熹平元年这十年,朝廷倾轧分外严重,窦氏一族嚣张有霍光之像,宦官和文臣相互倾轧,围着窦氏斗的不可开交,先帝子嗣皆死于这场乱斗中,他又有多少堂兄都死于倾轧下?
能从那时活下来,刘宏自然是深谙朝廷阴谋的。
张让先前的说辞,显然是不知黑山贼的,先不论其究竟是否真的势大到可以手眼遮天,就是他的态度就表明了黑山贼恐怕只是娥贼余党,不足为虑。而冀州刺史以此为借口向他求得起兵,恐怕并不只是为剿灭黑山贼而已。
刘宏懒得去追究王芬究竟想干什么,但太史都如此说,为了自己的安全,他最近还是莫要出宫为好。
也不知是真的有些累了,还是单纯的不想看到太史那身让人烦躁的赤色官服,皇帝只问了这件事后就让他退下。明天他还想去西苑游乐,为了不被那些烦人的大臣打扰,今夜还要把先前递上来的各地平叛的功臣名单批一下。
“也不知,他们会给朕送来什么礼物?”刘宏一边翻看名单,一边支着头,发散着思维。
当看到颍川的名单时,他本想直接掠过——来自颍川的士人总喜欢对他指手画脚,令人不喜。但当汝阳侯这三个字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倒是让他起了几分兴趣。
在他还在河间时,就听闻先帝身边有宠宦唐衡封为汝阳侯,刚登基时他好像还见过来宫里觐见的新任汝阳侯,记忆里还是个小娃娃?
“陛下,如今这汝阳侯可是个美人呢!”身边的宦官才不在乎什么女子不该与其他功臣同朝觐见,见皇帝稍有兴趣就谄媚的说,“坊间流传其艳冠雒阳,有神女之貌。”
“哦,是么?”刘宏倒是对这个不感兴趣,早年在西苑的裸/游之馆(3)伤了身体,如今对后妃宫女没了兴趣,尽管如此他还是颇为高兴的想,唐衡惯会讨人欢心,想必他那养女也不例外。
刘宏眯起有些肿胀的眼睛,也没管身边宦官对汝阳侯的极尽赞美,随口说道,“既然如此,那冬日里朕可要亲眼瞧瞧。”到底是不太急迫,也没现在召汝阳侯入宫的意思。
一旁的宦官在心里琢磨着怎么去提点那汝阳侯,待到她觐见时讨陛下欢心,自己这个举荐人可不就平步青云?
小宦官已经在心里琢磨着怎么靠这件事两头通吃,作为天子的刘宏则随意的将手上所有的觐见名单都同意,然后扔到一旁。
待到夜深时,宦官偷偷回到房内威胁一个略识字的小黄门替他写信,信中有少量的皇帝在雒阳众所周知的喜好——比如喜好胡人的物甚,更多的还是在暗示汝阳侯要感恩戴德。
宦官跋扈久了,即使是一个皇帝叫不上名字的小宦官都对一个宫外侯爵趾高气昂,小黄门颤巍巍的给自己的上司念完写的信后,又被打发去送信。
这种事情,他自然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
这些天唐婥都没有再去田里教孩子们读书,而是留在了家中陪荀采。她不是没想过带着荀采去田间和那些孩子一起读书,缓解她的心情,但又担心她如今这个样子会被孩子们的热情吓到,就把孩子们托付给钟氏,自己整日与荀采待在一起。
她一边抚琴,一边对在一旁安静制香的荀采说,“先前女荀同我说,你该感恩此时的苦难,这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我是不同意的。”
可能是回到了熟悉的环境,荀采也慢慢愿意与人沟通,在那次投河失败之后倒是和唐婥亲近了起来。听到唐婥忽然提起她前几天说的话,抬眼沉默的看向她。
“苦难是不会造就人的,更多的时候它只是在摧毁人。如果有可能,没有人愿意经历痛苦。”唐婥轻轻摁过琴弦,指尖倾泻出一阵乐声。
荀采木木的将香料糅合,等到琴声渐弱才不赞同的说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增益其所不能(4),怎会不能造就人呢?”
唐婥没有停下,只是换了个曲子继续弹。先前倾泻而出入流水般的曲子变成了一个颤颤巍巍的音,从描金雕花琴枕上飘了出来,拖着一个缠绵啼啭的尾巴,轻轻的落在荀采的肩头。
夏日的午后依旧是燥热的,可这曲子却随着风带来一丝清凉吹过荀采的鬓间又转了个圈钻进她的心中。
荀采好似看到了一个月下独饮的身影,带着恍惚又透着清明。
随着琴音渐强,风又吹响了竹影,带起了一片惊雀。她看着窗前抚琴的那个单薄背影,心中猜测眼前的女子究竟在想些什么,抬眼见便能看到她手轻按在琴弦上的样子。专注而内敛。
曲子未停,荀采却倏得失神,脑海中浮现刚刚她说过的话,‘苦难不值得感恩’,她猛然觉得有些窒息,本能的长大了嘴想要从空气中争取活着的可能,再曲子又转调的时候,她猛然觉得自己可以呼吸了。
只是心中,好像充斥了满腔热意。
这不是她自己的,而是窗边那人的热意,如烈日下的清凉井水,如寒冬中的第一口热酒,更如枯败的枝桠悄悄又绿的梢头。
唐婥轻轻坐下,没有出门的她穿着靛蓝色的直裾,上面隐隐约约还有木纹随着她的动作浮动,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她看着荀采好像因为出神而失手掉落的香勺,随手捡起放在案几上,温和的说,“圣人诚言如此,可真正增益我等所不能的,是曾经越过那些苦难的自己,而不是苦难本身。”
痛苦,从来都不值得赞颂。
荀采张口想要问些什么的时候,门外就传来侍女的声音,“女君,有雒阳天使来家中。”
“天使?”唐婥皱紧了眉头,她安抚的拍拍荀采的手朗声问,“可是陛下御令?”
“奴不知,只是要亲自见您。”侍女只知道是雒阳来的黄门,便猜测是天使,荀绲亲去迎接那人也没有说明来意,直言要见汝阳侯。
唐婥来不及和荀采细说,就匆忙往自己房中走,即使不是带着皇帝御令前来,她也不能穿着这身常服就去见黄门。那些宦官一个比一个小心眼,但凡是稍有不合他们意,回到雒阳告上一状,那对于她、荀家都是无妄之灾。
好在吴姆早已准备好礼服,见到唐婥来就连忙带着一群侍女将她围起来更衣,唐婥一边张开手任由侍女围着她一层又一层的穿衣,一边扫了眼侍女拿出的十几贯钱,挑了挑眉又吩咐一旁的菽去再拿几盒金锭。
并不是此时代指钱的黄铜,而是真正的金子。
唐婥从未迎接过宦官之流,但在雒阳时见过叔父为给家中送信的黄门准备的礼物,大概知道究竟多少合适。她准备的不多,但也足够保那黄门不会回去说闲话了。
“再去库内挑些锦来,一并备好。”如今的锦是用经线起花的平纹重经布匹,更加昂贵的还会用染成各种颜色的丝线织成,色彩绚丽,价比黄金。
即使是唐婥,出嫁时也不过是带了不足十匹而已。
她猜测那黄门没有直说是皇帝派他,恐怕就是后宫中的哪位常侍委派的。那点金子,恐怕是不足以打动见惯了财宝的中常侍们,布匹珠宝业只是平常而已。
等到她穿好礼服,用绣扇遮面缓步行过穿廊时,诸荀已经差不多都到齐,陪坐在那黄门旁边,只有荀绲坐在主坐上。
唐婥微微向荀绲行礼后,又转身向那黄门点头。隔着纱扇她微笑着问道,“婥常居于乡间,是何德何能把天使招来?”
(1)曹操回王芬信的内容,来自《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书》
(2)乘奥:皇帝的车架,也叫金根、安车、立车
(3)裸/游馆:在西苑,刘宏命令宫女们都脱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地嬉戏追逐。有时他自己高兴起来,也脱了衣服和她们打成一片。所以,他就给这处花园赐名为“裸游馆”。但其实这个时候(184年)西苑还没有完全建好,这个馆真正的完全形态要到186年种上一种非常漂亮的望舒荷才算完工。
(4)《孟子·告子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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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 4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