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采若是能够如此轻易的将别人的劝慰听进去,也不至于在此时深埋进水里了。她听到唐婥的呼喊后,只是微微摇头然后轻声道,“宋伯姬遭火不下堂,明知有灾,傅母不来,遂成灰。”
唐婥跳下河,一边想办法绕到荀采的后面一边大声质问她,“高义乎?私也。”春秋中记载了宋伯姬的故事,唐婥自然是读过的。按礼制,诸侯也要亲迎妻子,但伯姬出嫁时,宋共公竟不亲迎,而伯姬迫于威胁,仍嫁往宋国。但因为并非她自愿,所以伯姬拒绝与宋共公同寝,于是宋国请鲁国大夫季孙行父说服伯姬,遂与宋共公完婚。婚后十年,宋共公亡,伯姬始寡。
等到伯姬七十多岁时,她的寝宫遇大火,她以傅母不至,夜不下堂为由死于烈火中。
世人看来是伯姬守礼而死,在唐婥看来却是伯姬终于找到了解脱的机会。伯姬终身被困宋宫中,想要逃离才选择了**于室,可荀采已经离开了阴家由有什么理由去寻死呢?
她还没有放弃继续劝说荀采,只是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已经离她不远的女子好像脚下一滑,彻底沉没在水中。唐婥急忙浮水游过去,在荀采挣扎时绕到她背后,一把托住她的脖子让她的头浮出水面,然后侧游上岸。
好在唐婥救助及时,荀采并没有呛如多少水,咳嗽了几声就慢慢醒了过来。
唐婥抿着嘴,冷冷道,“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今日之事譬如今日生。女荀既然没有死成,实乃上天不愿收你,日后当切莫再寻死。”
荀采坐起身,低着头。消瘦的身形微微颤抖,散落的头发沾水贴在身上,让她看上去精神不太好。不论唐婥说什么,她都没有再应声。
唐婥最后也沉默下来,她微微叹气将荀采搂进怀里。
人似乎总是在追求大而美的词汇所表达的意境,可在唐婥这两世的人生中,她切身所悟的真正让人觉得生活不再悬浮在空中的原因,往往是在理解简单词语所包含的意义后。
“人择一事而终一生,为道而亡是心的选择。”唐婥使劲拧干袖子上的水,然后胡乱的去擦荀采已经散开贴在头皮上的长发,“可女荀,你真的愿意为一个冷待你,甚至羞辱你的死人去死吗?”
“即使你已经离开了那个冷漠寂静的地方,回到了自幼长大的家族中?”
“还是你只是想成就自己的美名?成为书简上守贞宁死的洁妇?”唐婥一边擦,一边斥责道。
“不会被赞扬......守贞宁死的话。”一直没有说话的荀采闷闷的说。
“什么?”声音太小,唐婥没有听清。
“父母在世,宁死守贞,实乃不孝。”荀采刚刚呛的水还没有咳干净,此时正一边哽咽一边说,“不,不会被赞扬的。”
人是复杂的,唐婥知道就算此时她追问荀采为什么在明知是‘不孝’的情况下还要寻死,也得不到任何答案。
“我乃不孝不悌之女,又害死夫君。实在不愿苟活——”荀采不知想到什么,猛然抬头死死看着唐婥的眼睛,她空洞的瞳孔竟然显露出几分疯狂,“你......你就成全我吧。”
“没事,没事。”她安抚着荀采,一边紧握着荀采的胳膊,“女荀只是病了,我们可能需要给自己一些时间。”不论是荀采,还是她自己,都需要一些时间去调整。
......
青州济南相府
“哎呀,某可好久都没有收到颍川来信了!”曹操挥着手里的信笺,爽朗的笑着招呼先前与自己一同抵御黄巾军的兄弟夏侯惇过来,为他介绍道,“先前自颍川时,你总在军营都不与城中士人结交,可听过荀氏之名?”
夏侯惇撇着嘴没接他的话,“阿瞒明知我最不喜与那些文士结交,还这般为难我?而且你前几日不是也收到自阳翟来信,还赞其高洁,怎今天说是许久未收到来信?”
“这次可不一样。”曹操将印有唐氏徽记的信封打开,抖了一下信纸飞快扫过然后笑眯眯的说,“这信可是出自汝阳侯之手——”
自从唐婥出嫁,他便没有见过她。一是为了避嫌,而是因为自己着实繁忙,无暇再写信给她。上一次听到她的消息还是在颍川扫荡黄巾余孽时,她让斥候带话劝自己不要勉强进攻。
至于阳翟来信,则是那位和他有一面之缘的荀氏子荀彧。他有心结交颍川大族,而荀彧也是宽和之人有问必答,所以两人书信往来甚密。曹操猜唐婥可能是从荀彧那里知道自己如今在济南任职,才寄信过来。
虽然竹简还是常用书写工具,但纸张已经走进了人们的生活中。在大量的纸张种类中,最常用的纸是一种名为‘左伯纸’的麻纸,这种纸有百折不损的美称,纸纹细腻,质地柔软,所以书写的时候都是折成一叠一叠的,曹操这样一抖,长长行纸的另一端就被轻飘飘的甩在地上。
夏侯惇瞥了一眼,有些惊讶的躬下身将落地的那一端拿起来给曹操看,“孟德,你看这是个什么?”上面赫然是一个大型的水车,但靠着陆地的地方好像是在纺纱。
曹操匆匆扫过上面娟秀的字迹,朗声笑了出来,“自是君身有仙骨,行端妙处不须论。”
“元让啊,若是有机会得见汝阳侯,我定为你引见。这可实乃妙人!”
夏侯惇是听说过汝阳侯的大名的,毕竟整个颍川的黄巾军都在传住在颍阴的汝阳侯是神仙天降云云。只是从未见过她,私底下还和族兄夏侯渊嘟囔过汝阳侯莫不是和张角一般,用妖术骗人之类的话。
每次让曹操听见,都要被他制止。如今看了上面关于纺纱水车的设计,也不以为意的撇撇嘴,“都是些女子之道,哪有孟德你说得那么神奇?”
“我也不同你争论,去同妙才说,今天就令济南各县丞尽快前来,如今正是纺纱之时,若是能在各地建起此车,日后乡人们便可松快些了!”
他并没有怀疑唐婥在信上所说日纺百斤的话,直接就挥手招来府中各附官,来研究如何推广此车。
唐婥寄来的信上几乎没有废话,十八叠的厚厚信笺里密密麻麻挤满了建造方法,所需水力大小,需用时间,注意事项等等。最后还跟着刚刚夏侯惇看到的图解。
济南长史捧着这长达几尺的信笺仔细研究后又传给其他属官。在曹操刚上任的时候就清理了一大批阿奉贵戚,脏污狼藉之辈,留下来的大多颇有实干精神,很快就给了曹操肯定的答复。
如今还未到而立之年的曹操意气风发,立刻召集人手打算大范围推广此物,还亲自写信给唐婥,希望日后她再有利于民生之事也能来信给他。
至于颍川是否也推广这些纺车,曹操没有细问。前些天荀彧来信并未提到,可能是颍川并未使用这个吧。
而此时荀彧也在看唐婥的来信,当看到她将水转纺车的图纸寄给曹操时,只是惊讶的挑了挑眉,倒是没有埋怨她为什么不来信给自己,先在颍川郡内推广。
曹操在济南为相,位同郡守,若是想要推行政策都非常容易,更不要说组织人手在各地筹建大型纺车之类的民用设施。而他只是郡中主簿,而阴郡守年纪颇长,不是敢于行新事之人——他早先将标点句读拿给他看,也没能得到在郡内推广的许可。
更何况,阴郡守想要平衡各家在郡中的地位,自然不能让荀氏一家独大,这些来自颍阴的奇巧之物只能束之高阁。
从不追忆往昔的荀彧也难免在深夜无人时苦笑,“若是我还是尚书令便好了。”可转念一想,前世自己这个尚书令也做得不安稳,那时国不统一,即使是有惠民之能,也做不到惠民之实。
如今他在郡中无力,在这里空耗时间,倒不如早些归家。荀彧偏头想了想,找时间便与郡守请辞吧。
第二日清晨他刚要出门就看到郭嘉叼着一块米糕朝他招手,然后笑嘻嘻的打招呼,“昨夜我见文若屋内灯火通明,可是郡中文书繁多?”
荀彧微微躬身行礼后,摇头道,“只是觉得我在郡中毫无建树,想要归乡了。”
“哦!我还以为你会留到今年冬呢。”郭嘉随口提到。
“如果不出意外,今年郡守会举公达为官,我并不在孝廉之列。”所以也就不必特意留到冬天了。荀彧以为他是在说举孝廉的事情,反正周遭无人,他就直接将今年孝廉的人选说了出来。
“某是说,汝阳侯今冬不是要去雒阳?文若就不担心吗?”郭嘉像是在暗示什么,“毕竟,可是要亲见陛下啊!”
荀彧并没有见过如今的皇帝,未来的灵帝。前世他被举孝廉任守宫令的时候灵帝已经病重,四月少帝刘辩即位,而九月董卓废少帝,立皇子协,十一月他便弃官归乡。如果真的算起来他是三朝元老,但实际上他只任了一年的守宫令。
听到郭嘉的话,荀彧沉稳的点点头,立刻理解了郭嘉的意思。
“若是能赶在陛下驾崩之前有所行事,自然最好。”他轻声对郭嘉说,“多谢阿嘉提醒了。”
六月,皇帝意图北巡。与此同时,曹操收到冀州刺史王芬来函,意图连接豪杰,谋废皇帝,另立合肥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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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 4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