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如今天子至河东,我等是否前去拜见?”冀州治所邺城中,沮授跪坐在席上,拱手向袁绍行礼,“如今群雄并立,非战之功可服众,当以大义为先,今传国玉玺已被袁公路所得,主公已失先机,若可得天子支持,方可夺回一筹。”
袁绍支着头倚靠在隐几上,他刚刚击败公孙瓒,名义上是为刘虞报仇,实际则趁机占据了幽州。如今大汉九州,他已经占据冀州、幽州和青州大半,而与自己争风的弟弟袁术,被一个女人击退就仓皇逃去扬州避祸,还自称为扬州牧?
袁绍低头考量了一下,示意沮授继续说。
沮授自然是提议袁绍去拜见天子后,将其接到邺城来。
“嗯......”袁绍点点头,觉得有道理,可就在他打算同意时,又转念一想,将沮授打发回去,找了郭图来。
沮授与郭图向来不合。
沮授、田丰、审配是都曾是韩馥属下,在韩馥死后投效于他,所以袁绍对他们颇不信任,而郭图、荀谌则是颍川世族的代表,是在他反董时,前来投奔的。
两方出身不同,利益不同,自然经常互相攻讦——这就是袁绍想要的。
果不其然,在他询问关于是否迎天子来邺的意见后,郭图给出了与沮授截然相反的回答,“汉室久已衰微,如今若要崇祯江山谈何容易?况且当前英雄各据州郡,士众动以万计,此时正所谓‘秦失其鹿,先得者王’之时。若主公将天子迎回,动不动就得上表请示。”
郭图看袁绍还在犹豫,一句话直插其心,“天子若在,主公从命便失权力,不从便是抗拒诏命之罪,此绝非良策。”
“哦?”与此同时,几乎同样的话,从戏志才的口中说出,而曹操只是可有可无的发出一个疑问词。
天子到了河东,对于距离他最近的两位州牧来说,都不是秘密。袁绍的谋臣能想到迎天子,早就有此打算的曹操,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与袁绍的摇摆不定不同,曹操在心中已经做好决定,如今再问谋臣们,不过是想知道究竟有多少同意迎天子而已。
郭嘉和唐婥如今在豫州,军师祭酒的职位暂时落在了戏忠的身上,所有同僚都看着他表态,刘晔和荀彧对视一眼,都沉默了下来。
实际上,在上一次反对迎奉天子,而曹操没有任何表示后,刘晔就知道曹操大概是想将天子迎来兖州的。可正如戏志才所说,迎天子绝对是一把双刃剑。
有天子在手,自然是有了正统的大义,可若是天子不甘心做一个傀儡,要行使权力,他们也会因不听天子之命,而成为‘乱臣贼子’。
曹操不喜欢属下揣摩自己的性格和行事作风,属臣们自然也很少去想这些,一般都是曹操提出问题,他们给予回答就是。至于决定权,一直都在曹操手中。
戏志才没有被曹操不认同的态度吓到,只是转而行礼,非常识趣的退回自己的坐席上。
“文若,你怎么看?”
荀彧顶着所有人的目光站起来,端正作揖后说,“迎天子乃道义所致,也为如今大势所趋,纵我等不立,旁人也会下手为强。取胜之道,机不可失,功成犹在神速,还望主公尽早决断。”
刘晔和荀彧早有默契,虽然两人在这件事上态度不同,但也都知道曹操心意已决,即使争辩也毫无意义。倒不如趁此机会,给曹操一个他们没有私下联合的印象,让这位明显多疑的主公能暂且安心。
——主公太多疑,也不利于谋臣们出谋划策。
曹操的眼睛扫过堂下坐着的谋臣们,眼见荀彧刚说完,底下就乱作一团。文臣们还比较克制,只是瞪着荀彧,而武将甚至有站起来想要怒斥荀彧的。
他连忙摆手,示意他们安静。
“贵在神速,此言甚是。”不顾众人反对,他站起身来,“明日便启程,去朝见陛下!”倒还关照了刘晔、夏侯惇他们的心脏,没有直接说要把皇帝迎回来。
就在袁绍还犹豫不决时,曹操已经带着骑兵前往河东将天子迎回雒阳。如今的雒阳城,已经是断壁残垣,只有当年还在修建的南宫的几处偏殿,因为临水幸免于难。
皇帝被安置在南宫的杨安殿内,可跟随他一路步行而来的臣子们,却没有这个待遇,只能依偎在断壁残垣的间隙中,稍加休息。
这些官俸超过五千石的朝廷高官,如今甚至连半个胡饼都没有,只得披荆棘,在寒风中瑟缩。
老太尉杨彪出身弘农杨氏,杨氏被誉为关西孔子,四世太尉,是钟鸣鼎食之家,他本可留在弘农族中,却不放心天子,还是强撑着身子带着族中子弟,挡住了李傕军兵,将皇帝护送至雒阳。
杨彪心中也很清楚,若想复兴大汉难如登天,可即使如此他也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父亲,您今年米水未进,还是莫要走动了。”杨彪的幼子杨修一身骑装,半跪下扶住他,劝道,“曹使君已经去杨安殿拜见陛下,相信很快就有消息了。”
“您不必现在进宫。”
自杨修记事起,大汉就处在风雨飘摇中。他们家在弘农华阴县,是与胡人交界的地方,附近的渭河平原有一大片滩涂,非常适合放牧,在边关战事不紧的时候,还能见胡人赶着马匹到渭河平原上放牧,然后在冬日将这些马卖掉,换粮食盐铁回关外。
只是这样和平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不到十岁,边关就不断地发生战事。族中兄长们皆在边塞任职,在经历了无数战事后,十不存一。父亲从颍川任上被调到中央后,他本以为可以派兵来助大家守关。
可却听母亲说,朝廷各方势力互相倾轧,父亲自身都难保,更不要说办实事了。
所以,他对大汉并没有多少敬重,如今还跟随父亲守护皇帝,不过是为全父亲心意而已。眼见父亲消瘦疲倦,又有州牧协助皇帝,他自然不愿父亲再去操劳。
“德祖,你真的认为,有那曹孟德在,便诸事皆安了?”杨彪虽然疲倦,但绝不虚弱。他站起身,将已经沾满尘土的官服整理了一下,越过同样倚靠着断壁的同僚,转头对杨修道,“诸州郡明知天子已至,而雒阳无粮,也不来供奉,可见是要将我等君臣饿死在这里才罢休。”
“如今曹孟德前来,定有所图。”杨修低着头,快步跟上父亲。
他们没有马车,只得步行前往杨安殿。雒阳如今已无居民,四散在废墟中的,都是朝廷官员或少量的军士。这些人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又因为一路躲避李傕、郭汜的追兵,每个人都灰头土脸,全然没有曾经的气派。
杨彪叹了口气,在靠近杨安殿时,看到几位士子打扮的人站在大门前,从衣着齐整的程度看,必然是曹操带来的人。
其中有一位抬头看到了他和杨修,提醒身边的人,于是那几位士子都抬头看过来,领头的那位意识到来人后,立刻快走几步对杨彪行礼,“兖州别驾,荀彧,见过太尉。”
“汝南郡守,荀攸。”第一个看到他们的士人也行礼,紧跟着他身边的几位也抬手作揖,纷纷自我介绍。
杨彪在听到兖州牧军师祭酒、从事、主簿等等官职后,就知道曹操已经和天子见面,甚至可能已经结束了对话,自己还是来晚了。荀彧看出杨彪的担忧,示意其他人先去接应曹操,自己则引杨彪到避风处。
“杨太尉可是为天子而来?”杨彪曾做过颍川郡守,荀彧还是幼童时,便随大兄荀悦见过他,说起来两人还算有旧。
杨彪点点头,但没有接话。
荀彧微微一笑,没有将他的冷淡放在心上,“如今天子归雒是好事,父亲和叔父们都来信问询天子近况,只是雒阳如今无片瓦遮身,天子难免受苦......”
杨彪摆摆手,“荀别驾不必拿你叔父说事,天子受苦是我等无能,若是曹使君能得陛下信重,彪自然无异议。只是这韩暹、董承恐不同意你们迎奉天子。”
荀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躬身作揖后也不再烦这位老太尉。
“怎么样?太尉可有说什么?”郭嘉靠在杨安殿外门上,抱着手臂问迎面过来的荀彧。
他和荀攸是被唐婥派到雒阳的,荀彧早就笃定曹操会来雒阳见天子,所以早早去信给唐婥,说是若迎天子,定会选颍川或汝南为天子居所,让唐婥早做打算。
“杨太尉并无异议,只是董承、韩暹等人恐怕不会轻易放天子随我等离开。”荀彧笑着对荀攸说,“让公达你们,白跑一趟了。”
荀攸低着头,对荀彧的话没有任何反应。荀彧请叹了一口气,转头看向郭嘉,“刚刚你说安如在豫州劝课农桑,兴修水利,可有成果?”方才,他们几人就在聊唐婥在豫州的改革。
“她在颍阴不是做过同样的事吗?文若还要明知故问?”郭嘉不耐烦的摆摆手,“估计今年汝南能收万斛粮不止。”
荀彧在脑子里飞快换算了一些汝南的土地和人口,有些震惊的看向荀攸,在得到侄子肯定的眼神后,轻笑着摇了摇头,“安如可比那时,要能干的多了。”
“都过去十年了,唐使君也在成长嘛。”戏志才捋着胡子,笑着说,然后在刘晔投来疑问的目光时,低声给他解释他们几个认识唐婥的过程。
“是啊,都十年了。”荀彧看着曹操大跨步得从杨安殿里走出来,轻声的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