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呦——呦!”
“嘿——嘿——呦——”
悠长的号子声在凌冽的寒风中,也显得分外凄凉,军士们以伍为单位,在工地附近巡逻,不远处还有人趁着冬日,背着铁犁不顾肩背已经被粗糙的犁把磨得血肉模糊,也要将还未下种的土地深耕。
去年的蝗灾虽然只在兖州,但豫州也并非全无影响,农人们要趁着滴水成冰的时候,将虫卵从地里翻出来将其冻死。男丁们都被征发去服徭役,大多地里都是农妇带着孩子们在忙碌。
“吕婶,兖州来信了——”
一个农妇正挽着袖子蹲坐在田埂边,胳膊上蒸腾的汗水遇到冷空气,快速的升华成白雾,她听到有人在招呼自己,忙抹了一把汗站起来,干裂的唇角扯出一点笑容,“可是阿蒙来信了?”
同乡的小子跑到她跟前,撑着膝盖缓了几口气说,“李家的小子回来了,说是和吕蒙同军,带了他的信回来。”
李家大郎是汝阳侯的亲卫,自从君侯做了刺史后,就不需要那么多亲兵,所以放还了一部分人,李大郎就是其中之一。吕蒙自从几年前去寻君侯的部队,说是建功立业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传回来,吕母甚至以为他已经战死,没想到去年有信客替荀采送信,捎带着说还见过吕蒙,不过他已经不在豫州,而是随军去了兖州,于是吕母就日盼夜盼的等消息,希望能有回乡的军士带些口信。
这可终于盼到了。
吕母来不及收拾东西,几乎是跑着穿过田埂。冬麦已经种下,轮休的田地也尽可能的被翻开,自从有了战事开始,郡里的农税就越来越高,如今已经是三一税,听说今年还要涨,不过比起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多交些税也显得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去年末的时候,刺史下令各郡实地调查水文和土地情况,设计灌溉系统。汝南郡在先前的战事中,几乎没有受到影响,甚至徐太守还将书舍和学堂开遍了汝南,不过他显然并不想教出文官,而是培养了许多农官。
所以,刺史将需要统筹设计水渠的命令下达时,汝南几乎是最快完成调查的郡,甚至大部分农官都被借调去往其他郡国——颍川还送来大批的耕牛,作为交换。
冬日河水冰封,趁此机会县丞组织人手,将先前唐婥还在汝阳时,组织人手修建的水渠拓宽,重新夯筑蓄水池,然后再延申些到临县,准备和今年就会建好的支渠对接。
因为汝阳有不少木匠和铁匠,所以还负责周边各县的水车的农具的制作。
锤声叮叮,黑铁锃亮,猩红的火花在一声声号子中,飞溅出来。老铁匠蹲在铁砧旁,用小锤敲击几下通红的铁块,学徒们就抡着大锤紧跟其后,捶打师傅示意的地方。
不少光着膀子的铁匠在泥炉旁挥汗如雨,好在数年前改良的炼铁技术,不用他们再炒钢,不然如今对铁的需求量,甚至可能会累死人。
远处巨大的水车被滚进蓄水池中,木质的传动齿轮正在一旁堆着,等到农官将水渠和蓄水池验收后,才会完全组装。
有农官正蹲在地边,将一个没盖没底的小铁桶插到渠缘上,然后再里面灌水。被夯实的土地几乎无法渗水,农官耐心的计算着时间,如果半天之内水没有渗入地里,这一段水渠就算合格。
原本烧制纯碱的炉子,也全都改为锻铁的作坊。烧制纯碱所产生化肥确实诱人,可其中消耗的时间和人力,已经是如今的汝南郡承担不起的了,所以徐太守直接撤销了。
吕母顾不上这些,她跨过堆着铁渣的渠沿,冲回里中去寻李家大郎。
李大郎回来也没有休息,而是在屋头劈柴,听到吕母的招呼停下手中的工作,用裤腿擦了擦手,憨厚的笑了笑,“吕婶子,阿蒙小子让俺给你带了包袱。”
他只给旁人说是信,是担心有人惦记吕蒙给吕母捎得东西——实际上他也没看里头是什么,不过也大概能猜到,无外乎是军饷或是攒下的布匹。
吕母搓搓手,“阿蒙可还安好?”
“好着呢!立了几次军功,如今已经是别部司马了!”他嘿嘿笑了几声,从房梁上翻出吕蒙托付给他的包裹,塞给吕母,“若是日后战事平稳,说不得他还要接吕婶子去享福呢!”
吕蒙的姐夫邓当就是孙策的别部司马,吕母对这个军职并不陌生,她看着粗布包裹,实在忍不住哭了出来,“我的儿,送他去读书就是为了不让他拼命,这得是多少军功,才能换这么个军职啊——”
孩子究竟立了多少功,她并不在乎,只是想到战场上刀剑无眼,吕蒙定然受了辛苦,就实在忍不住流泪。
李大郎不知怎么宽慰她,只能赶紧无措的站在一旁。
“哎呀哎呀,阿蒙小子说了,等把兖州平定,他肯定回来。”李大郎终于从脑海深处搜刮出吕蒙的话,赶紧告诉吕母,“到时候唐使君肯定重用他,也能留在豫州照顾吕婶。”
吕母这才平复下来,只当他是在宽慰自己,于是抹了把脸谢过他,然后透露道,“徐郡守已经不在汝南做官了,如今新来的郡守说,去修渠或是做工的,不仅可以抵扣徭役,每户每日还能多领一碗粥,你刚回来,不知道这些,要是家中没什么事,明日去典农从事那里报名就行。”
李大郎连忙点头,打算明日清晨就去找典农从事。穷苦人家是没有休息的,即使是伤了身子也要做活,不然明日可就没有指望了。他虽然攒了点军饷,但如今是有钱也买不下粮,家中过活还得靠县中的救济粮。
......
“蔡长史,这是如今各县水渠的修建计划。”一个薄曹吏跪坐在蔡琰面前,战战兢兢的将文书捧过头顶。他是从县里新升迁上来的郡吏,却对这位长史的秉性,略知一二。
眼前这位文雅的女长史,在刚刚上任时,曾催收过他们县的税粮。县中的世家不愿听命一名女子,所以故意拖延时间,也料定她不敢怎样。结果,薄曹从事设下鸿门宴,借郡守之名,将全郡没有按时交税的世家大户,都请来郡治。
她请汝阳侯府的侍卫和郡尉驻守在治所旁,在酒过三巡时下令,将参与宴会的所有‘客人’,以不从郡令的名义尽数斩杀——这些家族,再也不用给她交税了。
这一举动传遍了郡中,再也无人敢欺她是女子,拖欠粮税。对此事,他自然也有耳闻,如今在这位蔡长史手下任职,只担心她一个不顺意,就对自己拔刀相向。
蔡琰接过公文,看着新来的属官战战兢兢,无奈地叹了口气,结果对方被吓得一激灵,急忙告退了。
她确实杀了不少世家大族,甚至借不缴税的名义,在徐璆的支持下,将这些已经做大的世族屠戮殆尽,但这些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汝南郡中,世家树大根深,每任郡守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即使想要有所改革,也会遇到难以想象的阻力。而这里又不似其他郡,世家因战乱衰败,在这些年的安稳中,他们甚至有做大做强的趋势。
郡中土地有近半都不用交税,沉重的税赋,就这样压在根本没有多少土地的自耕农身上。她在上任初,就想要取消这种对世家的优待,徐郡守也是支持的,不出意料的受到了激烈反抗——结果,他们自然是被残酷镇压。
没有郡守的支持,她也不敢动世家的利益。
她只不过是替郡守将他想办,却碍于身份无法办的事情,办了。传到各级官吏那里,自己都快成了人屠。蔡琰轻松的想,有这样的名声也好,那些人惧她,畏她,总比欺她,辱她好。
新来的太守是荀氏族人,她从未见过。听说是举孝廉后,一直在朝廷任职,直到上个月才回到豫州,被平定了颍川的兖州牧表为汝南太守。
她只在荀太守赴任的时候,见过他一面,其余时间都是荀郡丞和她商议郡中钱粮薄书。荀郡丞,就是当年荀氏搬到汝阳后,来辅佐徐太守的荀爽之子,荀棐。
而荀采的大堂兄荀悦,因善于作书,喜治学,已经累升为督邮,与贞姬一同主管郡中学政。
这么想想,荀氏是否在汝南郡太过势大?
蔡琰一遍审阅着州郡水渠的建设图纸,比对各县报上来的进度,一遍在心里琢磨,若是荀氏不再支持唐婥,汝南很容易失控。汝南郡人口众多,是如今大汉各郡中,人口最多的郡,一旦失控对于唐婥来说,肯定是个不小的麻烦。
“要不,去信给安如,听听她是怎么打算的?”蔡琰琢磨了一下,决定私下去信唐婥。曹操打得什么算盘,唐婥已经来信告诉过她了,既然曹公想让她们牵制世家,为寒门子弟晋升铺路,那就不要怪她们为自己的利益,去私下通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