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灰色的晨霭缓缓爬过哥特式尖顶,彩绘玻璃的光斑在斑驳石墙上游移,像是无数只被钉死的磷蝶正抖落翅尖的金粉。穹顶垂落的枝形吊灯在晨风中轻颤,铜链摩擦声揉碎了远处弥撒的钟鸣。
源稚生伸手抚过第三个弹孔时,忽然有蔷薇色的光潮涌入中庭,晨雾正被初阳搅成流金的漩涡,从缝隙里流淌而出的暗影在他肩胛处缓缓裂解成碎片。
几片山毛榉枯叶粘在青金石地砖的裂缝里,被运动鞋碾碎时发出类似骨节折断的闷响。商征羽踩着光与暗编织的经纬线走来,尼康相机的腕带在外套的口袋边上轻晃,如同祭坛上垂落的圣器流苏。
他仰头喝掉最后一口可乐,铝罐坠地时惊起一群栖在滴水兽口中的白鸽,那些洁白的翅膀掠过彩窗上褪色的圣母面庞,让琉璃瞳孔里冻结了四百年的悲悯都碎了满地。
远处回廊传来管风琴低哑的嗡鸣,穿堂风掀起褪色的猩红帷幔,露出壁画上持剑天使被红棕色侵蚀的半边脸。
源稚生踩过地砖上干涸的鸢尾花纹章,军靴跟磕在玫瑰窗投下的光斑里,惊醒了蜷缩在大理石柱基座裂缝中的苔藓群,那些祖母绿般的绒毯正悄悄漫过天使雕像断裂的指尖。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才几天没打扫,就变成这样了?”
“所以我说维护的费用是天价。”
商征羽拿出相机,小心翼翼地避开破损得严重的地方,对着墙面和地面拍摄。
“学长……你的爱好真是风雅。”源稚生有些汗颜。
“我可没有那种闲心。”他耸耸肩,把刚刚拍下的照片展示给源稚生,义愤填膺地说,“不知道是哪几支缺大德的小队,胆大包天到竟然敢在诺顿馆战斗。这些就是证据,我得提交给曼施坦因教授,让他们赔个倾家荡产!”
照片里都是各种弹孔和刀刃切割的痕迹,让本来古典的建筑变得饱经风霜,商征羽忿忿不平,还惦记着自己的天价赔偿单。
他的运动鞋卡进了地砖裂缝里,这个叫嚣要让人赔个倾家荡产的研究员单脚蹦跳着,手举相机挥舞,像只被踩了尾巴的风头鹦鹉。
“狮心会……上一任诺顿馆的拥有者是狮心会对吧,他们从来都没有清理过吗?”
“当然会清理。狮心会财大气粗,背后拥有来自校长和德国混血种家族的支持,他们有能力雇佣校工部完成清洁工作。不过自从自由一日尘埃落定后,他们不再持有诺顿馆的使用权,和校工部的合作自然而然就终止了。而且最近天气变得很快,这几天降温了,阴凉湿润的条件下很容易变成这样。”
当商征羽终于拔出鞋子时,鞋底带出了半本泡发的《龙族谱系学》,扉页上签着几个字迹各不相同的名字,想来是狮心会祖传的圣遗物。
“但是,就算最近很潮湿,也不会湿到这种程度吧。”他盯着缝隙里的一滩水,有种不祥的预感。
源稚生同样抬起头,和他对视一眼。
他们贴着墙根寻找那些水可能的来源,在路过一尊圣母雕像时忍不住停了下来。
大理石雕刻的圣玛利亚身形优雅,温柔地望着自己怀中的半罐芬达,庄严的长袍被不知道谁改成了暗红色,低垂的眼睛里还卡着一颗自由一日战斗中遗留下来的BB弹。
商征羽倒吸一口凉气,摸了摸圣母玛利亚的手臂,面无表情地举起相机,信誓旦旦地说:“绝对是学生会的人干的,我不是种族歧视,但那人大概率是个中东裔。他们可能把这尊雕像当成了掩体,在这里喝着饮料暂做修整。然后狮心会的人进来,双方开始交战。曼施坦因教授看到这些一定会被气晕过去。”
“修复这些损失要花费多少?”等他取完了证,源稚生于心不忍地取下了那枚BB弹,把已经发出古怪气味的芬达扔到一边,“我们应该早点来的。”
“我以为两周时间顶多落点灰,谁知道诺顿馆破损成这样了?”商征羽也是纳闷,在空旷的大厅里转了两圈,面对着满地狼藉叹气。
他们顺着环形的楼梯来到二楼的平台,源稚生听到墙体内咕噜咕噜的动静,立刻向商征羽打了个手势。
“完了,全都完了。”
日本人对突发恶疾的学长感到非常不解,疑惑地看过去。
“墙体里的只能是诺顿馆的供水系统,听声音,它的健康情况应该不太好。”商征羽面如死灰,“如果要修复,就得从地下室进去,然后顺着管道爬到二楼进行修复。”
“那你为什么这么……沮丧?”
源稚生没说出口的是他的脸色像死了白月光一样。
“因为那些青铜管道是上个世纪的大炼金术师弗拉梅尔的作品,虽然目前唯一的作用是供水,但想要修复还是需要一定炼金术基础的。”
“所以?”
“介于某个炼金术导师是个大酒鬼,他曾在喝光库存里的酒的情况下把一座自由女神像的微缩模型焊进过英灵殿供暖系统,所以最后被叫来维修的人……多半是我。”
商征羽哭丧着脸。
“太糟糕了。”源稚生表示同情,“现在怎么办?”
“摇人。”
他果断给装备部的同事打了个电话,半小时后,阿卜杜拉所长带着全套防护服赶到,然后又匆匆回到了地下。
“与其等着之后被叫来,不如现在就把它修好。”商征羽终于穿上了自己曾经万分嫌弃的防护服和防毒面具。
这些臃肿的装备让他看起来有些可笑:“像个马戏团里的小丑。”
“我可没有这么说。”源稚生举起双手。
“你心里是这么说的。”他拖着沉重的身体来到地下室,视死如归地推开石门,“祝我好运吧。”
商征羽爬了上去,源稚生就在下面张望。他不知道空手白刃的学长要拿什么维修水管,所以好奇地探出了头。
学长踩着管道边的长梯向上爬,晃动的手电筒光柱里浮动的不是水珠,而是某种介于发酵麦芽和腐殖土之间的浓稠气味,在管道交叉处凝结成墨绿色霉斑,正沿着水管连接的缝隙边缘肆意生长。
“我现在相信他们浇筑混凝土的时候用到波本酒了,”商征羽抱怨的声音在狭长的空间里分外空灵,他抹掉黏在护目镜上的某种菌类,手肘蹭过不知道第几代弗拉梅尔用酒瓶底盖出来的签名印章,“以前还有人讨论这位大师是拿酒精写成的《炼金术原理》。”
他边爬边用手敲击青铜管壁,清脆的回响突然转为闷响。当掀开那块明显被焊歪的盖板时,浓烈的果香扑面而来——八瓶不同年份的橘子汽水正像保龄球瓶整整齐齐码在排水阀旁。
手电筒照过去,管道内壁上歪歪扭扭刻着一行花体英文:“前方三英寸处藏有一枚枚金币,找到者可兑换弗拉梅尔教授珍藏威士忌一杯,有效期至1997年。”
源稚生看不清上面是什么情况,只听到里面忽然安静下来了,但有时候这种平静并不是安全的象征,而是危险来临的征兆。
“见鬼,他把这个当成什么了!供水系统还是迪士尼周边生产流水线!?”
通道里传来金属撞击声和商征羽气急败坏的声音,他忍不住把头伸得更进去,结果刚探进半个身子就被泼了满脸甜腻的液体。他抹掉脸边的汽水,借着微弱的光源看见某位中国混血种正骑在弯头处,手里拿着不知哪里来的扳手,气急败坏地戳着阀门上一只雕刻得非常潦草的米老鼠。
“最好让迪士尼的法务部把他告到再也没有酒喝,让他破产!”
暴怒的学长大概觉醒了无差别攻击的技能,为了防止下一次被扔下来的东西是扳手,源稚生把头收了回去。
他后退半步,却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一个卡在地缝里的油纸包。
“《青铜管道逃生指南》?标题是中文但内容怎么是德语……”源稚生把油纸包里的小册子收起来,他没有告诉商征羽,怕这份小册子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上方传来金属管道被踹中的哐当声,整个空间传来像是被惊醒的巨龙般打了个酒嗝,青铜的锈层簌簌地震落。
“关门!”商征羽咬牙切齿地怒吼。
他果断把门拍上,隔着石板,可以听到里面似乎发生了什么相当不妙的事情,像是水管承受不住骤然增加的压力而爆发的哀嚎。但石门的密闭性极好,顺着管道喷涌而出的液体都积蓄在内部,丝毫没有影响到外面。
源稚生等了一会儿,判断出水平面在狭小空间内的上涨速度并不会让学长淹死在里面,就放心地离开了。
他的目的是要寻找浴室,虽然现在的供水是个问题,但起码能有点心里安慰,让他对洗掉浑身的汽水抱有期待。
踩着十二色拼花木地板穿过二楼长廊,镶嵌在墙体内的兽首铜灯突然亮起三盏,惊得源稚生下意识把手按在身体左侧。等看清那些错落垂落的铸铁灯链不过是现代声控装置后,日本人对着自己的影子叹了口气——诺顿馆把古典肃穆与无厘头结合得像啤酒泡芙。
二楼的第一个房间就是书房改建而成的会长办公室,暗金色壁纸上残留着历代狮心会成员用钢笔尖刻下的拉丁文箴言,某处破损处露出的底衬是张泛黄的《龙族亚种解剖课挂图》。西侧壁炉上悬挂了初代狮心会全员肖像,那些戴着银十字勋章的先辈们庄重地凝视前方,其中的一位赫然是现任校长希尔伯特·让·昂热。
源稚生注视着照片中笑得风流倜傥的青年,他神采飞扬的面容隐隐和先前见过的银发老人重叠,但又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再也没办法回去。
他继续开启其它房间。推开图书室包铜雕花木门的瞬间,源稚生闻到房间里弥漫着雪松墨水的气息。十五排铸铁书架像沉默的黑骑士列队至穹顶,但上面一本书也没有,空空如也的书格像沉默的蜂巢。狮心会行动迅速,早就把这里搬空了。
书架某层搁板边缘凝结着可疑的蜡泪,大概是期末周在这里复习的后果——图书馆是诺顿馆唯一会在二十四点后断电的地方。
每排书架旁都会有一张长桌,使用痕迹很严重,其中几张桌子上面被小刀刻下了几句不知所云的话语。
“向《魔动机械(三)》投降!”
“连续47天,再熬夜我就要长出龙鳞了。”
“在此处发现老鼠窝,建议养条中国龙。”
“本位置招租,月付三箱营养快线。”
“求代写《炼金矩阵拓扑学》作业。”
……
看来无论是谁在期末周都会发疯,这群半龙半人的家伙尤甚。
源稚生沉默地擦掉了在辨认这些蝇头小楷时不小心蹭上的番茄酱和蓝色墨水,找到浴室的渴望越发强烈。
在走廊尽头转过螺旋楼梯拐角时,彩色玻璃拼接的圣乔治屠龙图突然晃了他的眼,这面三米高的艺术杰作背后,藏着一间浮夸的浴室。
这里的地面铺满了威尼斯金丝马赛克,被两处浴池分为了三部分。黑曜石浴池的边缘镶着七颗水晶骷髅头,每个眼窝里都塞着不同颜色的浴盐球。而雪花大理石砌成的另一个浴池有着镶金的龙形出水口,那些装饰的嘴里还卡着一只高脚杯。源稚生敲了敲墙角的黄铜暖气片,听到里面传来空心的回响,根据旁边用口红写着的“紧急酒窖”箭头提示,他决定尊重前辈们最后的**。
待会儿要在这种地方洗澡吗?
历来节俭的少主有些迟疑。
实在是这地方有点,好吧不是有点,是太过金光闪闪了。
而且……以后真的要住进这里吗?
第二个疑问涌上源稚生的心头,而他一想到自己会在晚上泡进这个满是暴发户气息的池子里就感觉眼前一黑。
但可能是收拾的时候太着急了,浴室里被落下的不止是那些洗浴用品,还有角落里的一本《冰海残卷》拓本。既然清理暂时没法完成,那也可以用来打发一些时间,他捡起这本脆得快碎掉的书,坐在浴池边缘看了起来。
源稚生看得忘记了时间,唤醒他的是整栋建筑突然发出的老式抽水马桶般的轰鸣,墙壁微微震颤,似乎一枚2000磅的导弹在地下爆炸了。
“不能吧……”
他谨慎地半蹲着,防止地面突然的晃动让他失去平衡。
背后的龙形出水口开始往外喷水,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古龙水香,骤然增加的香氛让源稚生咳嗽起来,一时间没拿稳手中的书,用作书签的一张披萨优惠券掉进了浴池里。
“什么味道?”
商征羽的声音背后冒了出来。
源稚生转头,发现“紧急酒窖”的箭头下方的口子被打开了,从里面伸出来一只白色橡胶套着的大手。
“你怎么会从这里出来?”他惊悚地盯着那只手。
商征羽露出因为带着防毒面罩而略显滑稽的头,另一只手攀上平台,轻轻摇了摇湿透了的一本小册子:“我在水面上发现了这个。”
“……《青铜管道逃生指南》?”
“你怎么知道?”他从这个出口里跳下来,蹦了两下甩掉身上沾到的酒液,抱怨道:“一个两个全是酒鬼,真受不了。”
源稚生没说他差点把这本册子丢到外面,转而问了其它问题:“排水系统修好了吗?”
“当然!我从上午修到晚饭,饿得要死,还得洗个澡,所以就直接从浴室的出口出来了。”
“已经这个点了!”他惊讶地看了看腕表,时针正好指向了数字7。
“嗯,你也要洗澡吗?”
商征羽开始解除身上的装备。防毒面罩把他的脸憋得通红,面罩边缘和系带在面颊上留下了深色的勒痕。他的头发湿透了,密不透风的防护服里能倒出来半瓶矿泉水,狼狈极了。
“你先洗吧,我可以让食堂送点吃的过来。”
源稚生还是对这个浴室有些抵触,转过身去不看逐渐**的学长。
商征羽点点头,接着把自己泡进了热水里。
他洗得很快,根据自己的了解从浴室的另一个暗格里找到了五件一模一样的黑色风衣黑色长裤和白衬衫的套装,暂时借用了一下,又留了一套在外面,就把源稚生叫了进来。
在日本人闭上眼切腹般决绝地进入浴池时,商征羽再次给同事打了个电话。
但这次来送东西的就不是所长了,而是在路上走着莫名被拉过来当苦力的舍友。
“我能住进来吗?”
宫本信交付了商征羽要的衣物,对诺顿馆垂涎三尺。
“可以,只要平摊后续的清洁费用,取暖费和地税……”
话还没说完,舍友就已经跑没影了,所以他也理所应当地错过了诺顿馆里的蛇岐八家未来继承人。
后面来的是送餐的侍者和擦着头发走出来的学弟,源稚生换上了狮心会留下的备用制服,看起来一切都刚刚好。
侍者在大厅布置好了餐桌,铺上雪白的桌布,摆设好银制刀叉,盛着白葡萄酒的冰桶放在中央,两只冻过的带着冰凝露的玻璃杯放在两边,最后将半空巨大的水晶吊灯给点亮。自始至终侍者面带微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窗外的暮色像融化的蜂蜡漫过诺顿馆前面的广场,最后一缕琥珀色天光正卡在飞扶壁之间。广场边缘的铸铁灯柱次第亮起,晚风卷着遗落的焦糖苹果香气,掠过青铜骑士像生锈的剑鞘。石墙缝隙里钻出的月季已经褪去盛夏的浓紫,蜷曲的末梢泛着葡萄酒渍般的锈红。
“佐餐的酒是你自己挑的?”
源稚生在学长对面坐下,小圆桌上放了一份蔬菜沙拉,两份浇柠檬汁的煎鹅肝,还有一只金黄酥脆的烤鹅。小小的餐桌放在空旷的大厅里,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被衬得有些渺小。
“他们说是套餐。”
“这款白葡萄酒是学校的特产,酒精度数虽然不高,却很醉人。你酒量怎么样?”
“还不错。”日本人很谦虚,但他到目前为止其实并没有尝试过除清酒外的酒水,也不知道千杯不倒的商征羽口中的“很醉人”是种多恐怖的概念。
“好。”
他点点头,往两人的杯子里都倒上了浅浅的一层酒液,闪着光,像是熔化的黄金。
“叮——”的一声,两支玻璃杯碰到一起,然后是默契而安静地用餐。
源稚生用叉尖拨开鹅肝焦糖色的表皮,暗红的樱桃酱如同从火山岩里涌出的岩浆,酸甜气息裹着黄油和柠檬的清香在空气中爆开。他很少吃西餐,小时候吃养父做的简易便当,后来跟着橘政宗把“龙吟”当做食堂,碰刀叉的时间几乎没有。
所以抱着新奇的心态,加上中午缺的那一顿,他吃得很快。白葡萄酒很好地解除了油腻,不自觉地就喝了一杯又一杯。而商征羽总是贴心地不让他的杯子空着,到最后,那一瓶酒有四分之三都进了自称酒量还不错的日本人的肚子。
但源稚生喝醉后是比较理智的类型,除了逐渐变红的脸颊,从他的行为上根本看不出醉酒的痕迹。况且白葡萄酒度数确实不高,他现在堪堪到达了微醺的状态。
“味道很好。”源稚生用餐巾擦了擦嘴。
商征羽也吃完了,点头赞同:“对得起五百美元的价格。”
“你怎么知道?”
“如果你的宿舍里有一只饕餮作为舍友,你也会对食堂各种菜品的价格了如指掌。”
意思是我饭量很大吗?
源稚生陷入了怀疑。
商征羽倒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叹了口气:“要是五百美金也包括收拾残局就好了。”
“……不包括吗?”
“你在做梦?”学长又叹了口气,推开椅子站起来,“不过倒是不急着收拾。你不觉得比起用餐,诺顿馆的大厅更适合跳舞吗?”
他一个滑步移动到前面开阔的地方,鞋尖踢起的风掀动桌布一角,然后在地面画了一个圆。白色的实验室长褂飘起又落下,运动鞋在光滑的地板上擦出尖锐的响声。
“近年来狮心会的作风松散了很多,有时会在诺顿馆举行联谊舞会。他们穿黑西装和白色礼服裙,请乐队到现场,就在大厅里跳华尔兹,彻夜不眠。”
商征羽抬起手,摆出了一个相当板正的姿势。他展开手臂,后仰的脖颈线条像张开的鹤翼,舞步带着剑道般的锋锐。他的身体和手臂框架一样稳定,左手虚悬的弧度精确到分毫——仿佛真有一截裹着蕾丝手套的腰肢正倚在他掌心。
前三步的舞步起伏最大、摆荡最明显,他的脚踩在月光照射彩窗形成的斑斓的碎片上,节奏缓慢,源稚生突然发现那些脚步刚好和记忆中的某首歌相吻合,于是轻轻哼唱了出来。
但商征羽却应声停下了,他满头黑线:“嘿!我这样穿着跳华尔兹已经够奇怪了,不需要用奥特曼的主题曲把这个场景变得更怪诞。”
源稚生收了声,想着自己大概是喝上头了。
“我还以为你听不出来这是什么。”他有些不好意思。
“为什么?我也是有童年的好么,难道我看起来不像个死宅?”商征羽睁大眼睛。
源稚生认真地观察。他确实很符合人们刻板印象中科技宅的形象,尤其是洗完澡后不加整理的乱糟糟的头发,还有新换上的充满既视感的白大褂和没什么审美的运动鞋。但他刚才跳舞的时候轻松而自由,像传说里用舞步丈量战场的吟游诗人,完全让人忽略了他的着装。
“至少你还会跳华尔兹。死宅是不会跳交谊舞的。”
“你不会?”
“不会。”源稚生面对学长质疑的眼神,挠了挠脸,“很奇怪吗?”
“我还以为你这种江户贵公子会学习呢。”
“什么鬼……”
商征羽笑了笑,整理了一番仪容,走到源稚生面前大概一米的地方停下。他眼神温和地注视着被邀请的一方,微微欠身,右手紧贴左胸,左手掌心向上伸到面前。
“那么……想学吗?”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我觉得自己应该是个好老师。”
源稚生有些犹豫,可四分之三瓶白葡萄酒成为了冲动的最后一剂配方。他伸出了手。
指尖和掌心相触碰的一瞬间,却让本来主动的商征羽瑟缩了一下,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收回手,转而扯下一条餐巾,将两人的手腕交错着绑在了一起。
“突然想起你不喜欢肢体接触,就这样吧。”
他还把本应放在舞伴肩胛上的手揣进了外套口袋里,可即便是这样,他也能感受到日本人身上的热度。
源稚生的手腕滚烫得像一管炸膛的老式燧发枪,白葡萄酒在血管里奔涌,靠在一起的脉搏突突跳动,一时分不清是谁的心跳越过了安全线。但其实他们之间的距离足足有半米,脸朝着不同的方向,呼吸却融合成一团。他们身上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浴室里的古龙水香氛、沐浴露的橙花味和餐巾上沾着的烤鹅的迷迭香,甜蜜又酸涩。
“先学女步,只需要跟着我走就可以了,但是你得记住我是怎么移动的,然后我们交换。”商征羽盯着源稚生背后的墙面,提醒道,“跟着手的方向。”
他移动脚跟。和自娱自乐的舞步不同,在有舞伴的情况下,他的前几步要规矩得多,源稚生猝不及防被带动着迈了好几步,打乱了原定的节奏。
他无奈:“现在可以哼歌了……大概可以挽救一点你的节奏感。”
源稚生有点脸热,抿紧了唇没有开口,但想了点其他方法来补救。
比如数着自己的心跳当拍子。
这样做很有效,他可以跟上学长脚步,顺着手腕被牵引的方向得知下一步要往哪边移动。
华尔兹中男伴一般是引导者,负责掌控节奏和方向,女伴则是跟随者,根据男伴的引导做出反应。而商征羽在引导和掌控上做得很好,哪怕两人相触碰的地方只有手腕相交的那一小块皮肤,他也能很好地提示源稚生如何进退、旋转或是倾斜。
这有点像技艺精湛的木偶师操控着他空洞的小木偶,让这个没有生命的东西随自己的心意行动。
水晶吊灯的光晕在餐巾褶皱间流淌,亚麻纤维随着脉搏震颤泛起细浪。商征羽退后时扯动布料,源稚生腕骨撞上对方凸起的尺骨——这种若即若离竟然比肌肤相贴更令人心悸。
“第三拍转体四十五度。”商征羽语调平静,手腕拉扯的力度却出卖了他的某种克制。
绷直的餐巾被牵引着向左划弧,源稚生被迫侧身,可想要保持平衡并不那么容易,他适时地把手绕到后腰的位置,接住了舞伴倾斜的腰身。
商征羽的指尖在即将撤离时停顿了半秒,像收剑时刻意放缓的刀鞘。他后退半步拉开距离:“失礼了。”
“是我没跟上。”源稚生低垂着头,他知道是自己数漏了一拍,因为心跳在某一瞬间的落空,“交换吗……我想试试。”
“好啊,现在由你来决定方向。”
他们变成了面对面的镜影。源稚生发现对方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比刀镡纹路还要细密,当他试图模仿之前的引导动作时,学长的后腰撞到了圆桌上。玻璃杯震颤着发出风铃般的嗡鸣,浅金色酒液顺着桌布蜿蜒成蛇。
相比起商征羽,他的动作太笨拙了。
在意识到这点后源稚生的起承转合都有些底气不足,而这给了他的舞伴夺取控制权的机会。商征羽本该退到跟随者的位置,可当对方生涩的牵引让水晶吊灯开始逆时针旋转时,他的脚跟已经提前半拍碾过地板的缝隙,就像像猎户座总比冬夜早三刻钟亮起。
在他们之间,引导与被引导似乎并不取决于男步和女步的分配。当引导者经验不足,被引导者技艺娴熟时,源稚生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舞伴有着本能的控制欲,他习惯于掌控一切,当他的搭档只需要丢掉大脑乖乖听话,像棋子或是偶人一样被操控就足够了。
旋转带来的离心力让餐巾打成的结松脱了半寸,源稚生的小指擦过过商征羽腕骨内侧的青色血管,那里烫得惊人,仿佛皮下流消的不是血液而是熔化的青铜。
商征羽突然错开半步,想落在腰后的左手硬生生收起。
舞伴太听话了,差点下意识变回男步的动作。
“我尽量控制住。”他向源稚生保证。
商征羽退向烛台的方向,两人的影子被拉长在光滑的地面上缠绕,恰好构成不完整的衔尾蛇图案,头部与尾部始终隔着半掌距离。
他这回进入了角色,但依旧保持了一些强势,诱导着源稚生进入他的节奏,方便他做出自己想要做的动作。每次商征羽踩着舞伴的影子向前,都像是他在逼迫着对方后退。
而源稚生一直不敢和他对视,目光落在学长飞扬的白色衣角上,看着它和黑风衣的下摆纠缠不清,比隔了半米的舞伴亲密得多。
日本人想着这应该是件旋转的舞裙……红色……最好是红色,月季的绛红、朱砂的深红、火山熔岩的橙红还有血液的猩红……红色会很衬学长白皙的皮肤。
他带着商征羽做出连续交叉步,白葡萄酒的味道漫上来,让人觉得脚下飘飘然。
“踩到脚了,小学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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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卡塞尔爱情故事(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