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逐渐阴下来了,这个炎热的热带季风城市正迎来又一个七月初的阴沉傍晚。医院门前卖糖水和小吃的摊贩发出短暂的骚动。一位摊主抬头看了看天,随即沉吟一瞬,弯腰从车下的小柜子里拖出了挡雨的塑料布,铺在了车顶。
黄少天面无表情地在中肿一楼的雨搭下站了一会,任凭雨前凉爽的风猎猎吹动他风衣外搭的衣襟,一动不动。巡视的护士走过来,看到他手里提着明显是装着饭盒的环保袋也明白了几分。她在黄少天身边走了几个来回,端详了青年的脸,最终还是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说出了请求:
“您如果不进医院的话,麻烦不要堵门,好吗?”
黄少天下意识地回头,露出了一个有礼貌且疏远的微笑。他依言走开几步,走到台阶一侧的花坛边上,复又停下。花坛里盛开着大片橙黄色的非洲菊,这种属于阳光的花朵在阴霾的天气里和环境是如此不搭——黄少天一边直勾勾地看着那些野蛮生长的花朵,一边在内心抨击着自己怎么还有心思观察花朵。
实在是太累了。
装有白灼菜心和西红柿炖牛腩的饭盒拎在他手上,随着时间推移,持续用重量彰显着存在感。另一个饭盒里装的是米饭,来自东北黑土地的“乳玉皇妃”。这种米特别好吃,他自己即使一个月能挣两万的工程款也是舍不得吃的。然而胰腺癌本身会让人食欲减退,母亲有胃口吃的东西少之又少,唯有这个米能让她多吃一点。既然如此,黄少天很乐意花这个钱。
手机叮铃一响,黄少天叹了口气,将身体靠在花坛侧面斑驳的大理石上,点开了苏沐秋的头像。PDF文件是黄少天所教班级学生的成绩单——这群孩子比黄少天想得要优秀,期末一个都没挂。黄少天强颜欢笑似的勾了勾嘴角,随便挑了两个“拇指”和“抱拳”的emoji表情给苏沐秋发过去,又填上一句“谢谢大苏,辛苦了,回S市请你吃饭。”
把手机放回口袋的时候,他忽然感到左手手心一丝湿润的触感,用右手一抹开才发现是红的。
像一棵树在落雨之前缓缓倒在布满荆棘的荒原,黄少天一寸一寸地低下头,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到手心里横亘的伤口。它不深也不长,只是横着划开了他的掌纹。原本调和的纹路在鲜血的浸润和扰动下洇开了,形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图腾。
风从他身边刮过。没带来什么,也带不走什么。
距离黄母的确诊已经过了一周,那天下午母亲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手术,黄少天和主治医师商量后轮番上阵,也没能改变一丝女人的固执念头。
中肿走廊里的惨白灯光险些令黄少天抓狂。他耐着性子,一遍遍地思索,先是给以为母亲是害怕手术不成功而给她打气,在得到否定答复后又转了脑筋,询问女人不想做手术的根本原因。黄母坐在医生办公室外的等候椅上,神情平静而声音温柔,黄少天得到的回答却自始至终只有:“动手术需要开刀,开刀需要划破身体,我会变得不好看。”
这次连主治医师都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好说歹说,或许也是因为黄少天连续几天没睡好的面容过于憔悴清减,黄母最终还是在医生和儿子的共同坚持下同意了入住住院部的床位。三四十岁的医生悄悄将黄少天叫到外面,叮嘱他这几天一定要做好自己母亲的思想工作。
“你妈妈的病还可以通过手术治疗,你这两天千万要和她好好说说。”天使戴着眼镜,眉宇里有见惯生死却依旧珍视生命的怜悯,“病人如果坚持拒绝做手术,无论是医生还是家属都不能强迫手术。但胰腺癌,”她短短沉吟了一下,“本身就是非常容易转移的癌种,如果现在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未来或许会更痛苦。”
黄少天重重点了点头。
“这两周就先进行姑息治疗吧,病人的精神虽然不错,但还是出现了一点黄疸症状。无论是做手术也好,”医生轻轻叹了口气,面露不忍,“还是不做手术、选择放化疗也好,都得先把黄疸降下来。”
仿佛是看出了黄少天内心的沉重,医生轻轻拍了拍青年瘦削的肩膀:
“病人配合治疗的话,总能减轻不少痛苦的……”她抬头看了看远处,住院楼里走廊宁静,周围没有哭泣声,“我们院资历最老的教授出国开会了,下周才能回来,如果想做手术的话,到时候就请叶教授来做手术吧。”
黄少天目送着医生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余光看到门里的母亲拿起了护士刚刚送来的病号服在身上比划。她微微撅着嘴,好像在埋怨病房里没有镜子,或是服装不太勾勒身形。
这些话,想必医生刚刚也已经和母亲说了。黄少天垂下眼帘,按下病房的门把手。母亲虽然性格柔软敏感,却并非听不了真话的人,医生和黄少天说的不手术的后果,一定也曾和她字字道过。
然而她还是坚持选择了不做手术,个中原因,黄少天模模糊糊地能够感觉到,但所有的证据都不足以支撑他说出假设。他是彻头彻尾的理科生,连实验中做出假设的环节都需要事实依据,此时面对那些模糊的、雾一般笼罩在窗上的影子,也只有听之任之的份。
母亲会抗拒手术,黄少天是一直知道的,然而却从未想过会抗拒到这种程度。
医院的食堂不合母亲的口味,因此这些天,黄少天一直保持着每天“做饭——送饭——回家——做饭再送饭”的生活方式。手机相册的截图里全是菜谱,下厨房APP里也收藏满了适合病人吃的清淡饮食。他虽然一直在学校吃食堂,然而真正做起饭来却丝毫不含糊,短短几天,癌症病房的住院部就已经流行起了“x床那个阿姨的儿子又孝顺做饭又好吃”的传闻。
然而……
风还在刮,阴沉沉的雨即将落下来。黄少天低头看了看手心的伤痕,那是他今天下午母亲吃完饭后、被她床头玻璃花瓶的碎片刮的。
他早早就加了主治医师的微信,下午她来查房的时候,恰好也就通知了黄少天叶教授已经回来,如果想要手术则可以准备手术的消息。黄母这些天的黄疸控制得不错,黄少天饭后收拾饭盒的时候也就顺便提了一句。这些天他一直不遗余力地给母亲科普胰腺癌手术的知识,为此甚至还跑到打印店打了几篇论文出来,然而提议却仍然遭到了母亲坚定的拒绝。
黄少天自嘲地笑了笑,在中肿门外的台阶上坐了下来。风带来尘土的气息,他想起方才在病房里的激烈争吵、试图压过对方的叫喊声——以及被母亲一把拨落,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的花瓶。
那里面还有一朵花呢……
雨终于落下来了,世界变得模糊。黄少天把饭盒扔在一边,将头埋进膝盖里。这动作暂时隔绝了雨声和喧嚣,只有雨滴砸在他后背上。
砸就砸吧,黄少天自暴自弃地想。他咬紧嘴唇,盯着脚前面的一块地面。慢慢地,视野的边缘开始发白、模糊——像雨落在荒芜的城市里一样,他的眼泪落在地面上。
自始至终,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雨越下越大,他听见远处有人在喊着“下暴雨了!”——真的下暴雨了吗?他分明坐在露天的台阶上,可是后背却连一点雨都感觉不到。
黄少天抬起头,甚至懒得擦干脸上的泪痕。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双皮鞋——对上班族而言很普通的着装,整洁,儒雅。有人在他的头上撑了一把伞。
那人站在几级台阶之下,眼神温和而平静,就像黎明时分寂静的大海。
他“腾”地站起来,甚至因为重心不稳而险些摔倒。对方伸手扶他,他慌忙地说“谢谢”,又手忙脚乱地抬起衣袖,试图抹干自己眼角的泪痕。
透明雨伞的另一端,他看见了那张自己曾经朝思暮想的脸。
“……喻文州?”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