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高手]短篇集 第11章 双叶《明日岛屿》

你有没有被抛下过？站在某个地方，等待某人回来时会给你带一个心仪已久的玩具或者一把糖果，你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

最开始你爬到台阶上踮脚眺望，人来人往中却并没有哪个是他的身影；然后你累了，在台阶上坐下，为了防止他找不到你你就脱下红色的衣服顶在头上，这样他就能一眼看见你了；最后天黑了，你躲到台阶的角落抱着衣服哭了起来，因为你怕他在路上出了事，没有办法来找你了。

——你有没有被抛下过？

“岛兄，”叶秋说，他脱下西服外套拎在手里，用从上衣口袋里找到的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打个商量，你能不能选一些…”他试图寻找一个精准而不失礼貌的词，“…更加‘靠谱’的文学作品来读？你现在读的这篇让我快要起鸡皮疙瘩了。”

“是吗？我觉得还不错啊。”一个声音懒洋洋地说。

夏日的风吹过叶秋身边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五颜六色的野花和被他远远抛在身后的沙漠，叶秋环顾四周，这里除了他自己之外依旧什么人也没有。

“哪里不错了？”他说，“这种东西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写了，不觉得读起来很矫情吗？”

草原上的矮灌木沙沙地震了震，地面也微微地震动，像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群角马或者大象正在冲向他。他知道，那是岛屿的笑声。

“你笑什么？”他不满道。

“我笑我弟弟，”岛屿的回话很诚实，“我有一个弟弟，小时候我们出门玩，他要我给他买糖人，我买完回去找他的时候不小心迷了路，等终于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在哭。一边哭，还要一边拿着糖人扑上来抱着我，说，混账哥哥，我还以为你丢了。”

“岛也会有弟弟吗？”

“在荣耀大陆，没有什么事是不会发生的。”岛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落寞，灌木丛沙沙地摇动，叶秋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你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岛？”他问。

“你问岛屿的地形地貌吗？”

“……不，我是说性格，”叶秋回答，“我相信即使是在你的荣耀大陆上也不会有像你一样集齐平原、丘陵、高地、盆地…等等地形的地方了。”

“发生这种事我也不想的，可是只有集齐七种才能召唤灵魂啊。”岛不无惆怅地说。

他在岛内咸水湖的湖滩上醒来，那时候晨光熹微，有一只鸟落在他旁边，羽毛泛着美丽的石青灰色。叶秋认出这是一只蓝歌鸲，是一种栖息在密林之中的鸟。

可这种鸟儿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小心翼翼地把这精灵一样的小家伙捧在手心里，坐起身打量自己的所在之处。

一个湖——湛蓝色的、因为倒映了天空和云而显得像玻璃一样清澈明净的湖，湖边铺满柔软的白沙，而那正是他刚刚躺着的地方。蓝歌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忽然，它低下头，用喙点了点叶秋露在外面的手腕。

“哎哟。”叶秋说，小鸟的嘴太嫩了，他一点也不疼，可他被吓了一跳。

像是他的话开启了某扇冻结已久的门或是解锁了入门的密码，平静的湖面从中央泛起波澜，将白色的浪花推向他的位置，又在触碰到他之前堪堪退去。四周不知名的树摇动着发出沙沙声，蓝歌鸲拍打着翅膀扑棱棱地飞走，一只黄蝴蝶停在他的膝盖上。

“你好。”一个声音说。

“你好。”叶秋下意识地回答他，又发觉自己的身边其实空无一人。

“我在这儿，”那个声音说，于是湖面泛波，树木摇动，膝盖上的蝴蝶扑打翅膀。

“……你在哪儿？”

叶秋怀疑是蝴蝶在说话。

“我是你在的这座岛。”

一座会说话的岛屿，这听起来既猎奇又不实际，可叶秋一秒钟就接受了这个设定：“你好，我是叶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儿。”

“因为海难，”他刚刚认识的，自称是‘岛’的声音说，“你的船被风暴刮成了碎片，只有你一个人被抛到了这儿。”

“我在海上遇难，然后被抛到一个内陆湖里？”叶秋狐疑地说。

岛爽朗地笑起来，连带着树木哗啦啦的摇动。

“湖可能是今天才形成的，”岛说，“这里是荣耀大陆，荣耀大陆从来不缺少奇幻的设定，你往外走的时候我可以讲给你。”

“你可以现在就讲给我，”叶秋站起身，“反正我还有时间，我可以再待一会儿。”

“不，”岛屿说，叶秋膝盖上的蝴蝶飞了起来，悬在他身前给他指路，“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留在这里，但是叶秋，你要往外走。”

不知为什么，叶秋觉得他有些急切，又有些严肃。

“……其实有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被抛下了。”叶秋，他用手肘支着翻过一道矮墙（没有人的地方为什么会有墙？），跳下去的时候被一道横过来的枯藤绊了一跤，“哎哟！”

这回他趴在地上了，衣服从手里划出去挂在了一边。叶秋费力地把自己翻过来——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笨重得像一只背着重甲的乌龟。他瘫在柔软的草坪上仰望长空，矮石墙的尽头有一棵大橡树，深绿的叶片从他的头顶蔓延向外，在晴朗的天空里划出一道发光的边缘。阳光穿过阴影投在他的脸上，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真想睡一觉啊。”他说。

“那就睡吧，”岛说，“我会等到你醒来的。”

这一刻，叶秋无端地觉得身旁有人。不知道岛屿用什么观看，又用什么思考，他想。

然后他又想到，或许岛屿本身就是一个世界，吹过岛屿的风就是他发出的声音。

“不睡了。”他睁开眼，从大橡树的阴影里坐起来，“但我打算休息一会。”他抱着膝盖，说，“我们刚才聊到了哪儿？”

一个短暂的停顿。“聊到我们都有被抛下的经历。”岛屿回答。

“只有我而已，”叶秋更正，“你没说你有。”

“好吧，”岛屿说，“我现在说。我有一个弟弟。”

“这个我知道。”

“我小的时候，父母管得严，家里压抑，我们俩都想离家出走。”岛叙述用的语言很平白，他不是很会讲故事，“他收拾了行李，然后我就偷走行李跑了，在外面呆了十几年——没回过家。”

“家里没来找你？”叶秋坐直了身体。

“找了，我弟弟十八岁高考结束就来找我，还穿着毕业典礼的礼服——要我回家，我当时窝在网吧里打游戏，看见他来了，我就让他把衣服脱给我，他们学校的礼服挺漂亮的。”

“你”叶秋噎了一下，“你可真……”

他没法形容。

“真是个混账？”岛帮他把没说出口的话补上了，“当时我不觉得，可我后来十年都总想起来这件事。可能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我是他的哥哥，可我也缺席了他十年的成长。”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叶秋问，仰脸看着天空。

枝叶间漏下细碎的阳光。

“他呀，”岛说，“挺傻的，容易激动，爱炸毛，还爱哭，只要一见面，没说两句话就要拎我的领子要和我决斗。”

“……”叶秋语塞，过了一会，他真情实感地说：“你弟弟挺有个性的。”

“是吧，我也觉得我弟弟好，”岛说，语气有些欠打，“这些是他在我面前的样子，外人眼中的他是一切美好词汇的集合：优秀，坚定，勤奋，聪明，认真……总之，很好，是个‘别人家的孩子’，但是只有我知道他真正的样子。”

“什么样子？”

“玩迷宫也需要我去救的样子，”岛呵呵地笑了起来，那情景既温馨又有点嘲讽，“从小到大他唯一没办法胜过我的地方就是游戏，而且他天生不擅长玩迷宫，经常是走到一半就迷路了，大叫着要我去救他。”

“然后呢？”

“我当然要去救，这世界上只有我能最快找到他。只有我能找到他。”

岛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然后他说：“或者给他开个外挂。”

叶秋抬起手揉了揉脖子。“我有点羡慕你弟弟了，”他说，“虽然你这个哥哥在小事上从来不靠谱。而我，”他顿了顿，“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找我……有没有人会等着我。”

岛屿又呵呵地笑了起来，这次他震掉了一颗石墙上的石头。叶秋气结，他用手拍了拍地面，一个称呼呼之欲出。

“混账哥哥，”他说，“你能不能靠点谱。”

“能，”岛出乎意料地没有和他抬杠，“你以为我为什么在催着你出去？”

他渐渐明白过来：“你是说，外面有人在等我？”

“走出这个迷宫，”岛说，“我保证你不会后悔。”

于是叶秋从地上爬起来，黄蝴蝶带他向北前行。

“谢谢，”他说，“我会请你吃饭的——如果你能吃的话。”

“不用，”岛屿又恢复了懒洋洋的状态，“电子竞技不需要吃饭，你给我买包烟吧。”

“……一个岛也会抽烟吗？”

“当然，我还会喷火呢，你要不要看烟花表演？”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西南方向一座秀丽的山脉像突然间被点着了似的，往天空里喷出一道红色的岩浆。

“……不用了，谢谢。”叶秋说，“你这么任性，真的不会把副本毁掉吗？”

“小意思。”岛说。

树木轻轻摇，群山微弱地闪了闪，然后一秒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你干了什么？”

“初始化了一下。”岛风轻云淡地说。

“……”

“所以……”

风吹得太猛了，叶秋不得不把西装外套穿上。衣角被猎猎地吹起，凶猛地抽打着叶秋的手背。

“你相信我吧？”狂风里，岛说话也像是在喊。

叶秋扒住一棵形容飘逸却长得有点歪的崖柏向悬崖下看了看。深蓝色的海面从悬崖底部一直延伸到天际线，直到天海相接，融合成同一种湛蓝。他目测这个悬崖起码有五十米高。

“当然。”他说。

“这儿是副本通往现实世界唯一的入口。”岛说。

叶秋惊讶地发现，岛屿居然有和他一样他的乡音。

“我明白了。”叶秋说，他看了看自己的袖口。爬了一天的山，上面溅了不少泥点。

“跳下去，就能回去了。”

叶秋小小地站了一会，他将手心贴在一旁粗粝的岩石上，黄蝴蝶绕着他的手腕上下飞舞。一朵云遮住太阳，在悬崖上投下斑驳参差的阴影：“要我再陪会儿你吗？”

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我看你也怪孤独的。”

岛呵呵地笑了，“我总是在陪着你的。”

黄蝴蝶在叶秋的心口上下翻飞：

“我一直都在这里。”

“我明白了。”

叶秋抬起手，黄蝴蝶乖巧地停在他的指尖上，被他凑上去轻轻吻了吻翅膀。

叶秋望着它展翅飞起，盘旋向上，直到那个黑色的小点融化在灿烂的蓝天里。

“那我先走了，”他理了理衣服，站到悬崖边，将衬衫最上面的一个纽扣扣好，“我们外面见……”他说。

他露出一个微笑，闭上眼，向前踏出一步。

“混账哥哥。”

“……叶秋？叶秋？”

他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太亮了，他想。于是很快就有人拉上了帘子，遮去了大部分光线。叶修坐在床边，还在叫着他的名字。

他听见自己的哥哥嗓音沙哑。他的嘴唇也干了。

“你……”叶秋费力地说，“要不要喝点水？”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他的意识逐渐恢复。26日有一个去T市签的单子，27日公司例会，所以26号当晚就要赶回来。

他最后的一个记忆是雨夜里高速公路上迎面而来的车灯。

“要喝水吗？”叶修看起来早有准备，从保温杯里倒了些水，又善解人意地插上了一根吸管。

叶秋摇了摇头，“你，”他说，“嘴唇干了。”

叶修像是松了口气般把水放回床头柜。

“没事。”他说。

“几号了？”叶秋问。

“二十九号，”叶修回答，“你昏迷了四十九个小时。”

他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叶秋的脸。

“我做了一个梦，”他听见他的弟弟说，“梦见我在走一个……迷宫。像是个游戏副本，一个岛，有湖、沙漠、雨林……走出来的时候就要从悬崖上跳下去。”

“明日岛屿？”叶修声音干涩。

他知道这个副本，神之领域80级的副本明日岛屿。一个关于守望与等待的故事。

“你在那里……变成了一个岛。”叶秋说，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我在湖边醒了，你一直催着我出去，还说我经常走不出去迷宫，所以给我开了挂，带着我走。”

叶秋动了动，他把手从被子下面伸出来。这时候他才发觉，叶修一直握着他的手。

“你说你总是能够找到我。”

“是啊。”叶修说。

他矮下身，轻柔地、虚虚拥住自己的双生。

“我总是能够找到你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