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萩松】漫长的冬天 第2章 第 2 章

第二天上班，萩原研二又是平常那副温和开朗的模样，笑着进门和办公室里的众人打招呼，还夸赞佐藤美和子的头发.漂亮有光泽。

证据确凿，即使炸弹犯不配合，故意拖延时间，萩原研二估计，一年内，法院的审判应该也就结束了。到时候，他、松田父母、还有自己的家人，大家一起去旁听，亲眼见证那个炸弹犯被判死刑，然后把这个好消息带到松田阵平的墓前。

事情比他预想的要顺利，仅过了半年，萩原研二就拿到了死刑判决书。

在松田阵平的墓前，看着墓碑上的遗像，萩原研二觉得他好像也微微勾起唇角，轻轻地笑了。

那时正是暮春初夏，萩原研二仰头，眯起眼睛看着天上火红的太阳，觉得心里的寒冰似乎有融化的迹象。

炸弹犯被关进了拘置所，等待执行死刑。开放探监后，萩原研二立马就去探视他。

“最近怎么样？在拘置所里住得还习惯吗？”萩原研二笑眯眯地问道。

玻璃后面的中年男人原本一脸颓丧，听见他的声音，立刻坐直身体，脸上浮现出愤怒和讥笑混合的神色。

“该死的警察，你现在心里很得意吧，把我关进了监狱，但是没用，被我炸死的那些人又活不过来，你只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可怜鬼罢了。而我，死了之后变成恶鬼，也要再把他们杀一次，你那个朋友叫什么来着？松本？”

“松田阵平。”萩原回答。

男人咬着牙说：“好，松田阵平，我记住了，等我死了，一定会特别关照他。”

“你做不到，因为小阵平会上天堂，而你会下地狱。”萩原研二站起身，云淡风轻又暗含讥讽地说道：“在执行死刑前，你就提心吊胆地过完剩下的日子吧。”

说罢，他径直转身离开，身后的中年男人疯狂地敲打着玻璃。

“混蛋！给我站住！我要杀了你！……”

*

萩原研二又申请调职了，这次他和目暮警官说随便去哪个部门都可以。

原本他来搜查一课就是想亲手为松田阵平报仇，现在心愿已了，搜查一课的工作强度又大，不适合他喜欢享乐的性子，所以他想离开这里，随便去一个能够朝九晚五的部门。

一个月后，萩原研二回到了爆.炸物处理班，去给原来的上司当副手，算是升职了。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生活，上班、下班、聚会喝酒、有时参加联谊会，只是每个月多了一项固定活动，就是去拘置所探监，和炸弹犯聊聊天。

知道自己结局已定，炸弹犯彻底释放了心里的恶意，态度十分嚣张，丝毫没有悔改的想法。萩原研二就隔着玻璃，笑眯眯地说一些刺激他的话，然后看他发疯发狂，再被狱警强行控制住。

就这么过了半年，萩原研二的同期伊达航突然死了，不是因为和歹徒搏斗而死，而是被疲劳驾驶的货车司机撞死了，令人感到有几分荒谬。

参加完伊达航的葬礼，萩原研二一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忽然想找个人来陪他喝酒，能一直喝到不省人事的那种，可是他想了又想，找不出这样一个人来。

要是小阵平还在就好了。

他忍不住想道，心头泛起一阵酸涩。

在这偌大的东京，他倏地感觉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

萩原研二又来探监了，这个炸弹犯还是和以前一样愚蠢，两三句就被气到捶玻璃，不过他近来有了点长进，生气的时候不再只是一味地砸东西，还能说出一些刺激萩原研二的话。

小小的探监室里，两个人隔着玻璃，用语言互相攻击，说些不能被正常人听到的话。

从拘置所里出来，萩原研二感觉心里的痛苦减轻了一些，因为都被他发泄到那个炸弹犯身上了。萩原研二说的那些话，恐怕会留在炸弹犯心里很久吧，拘置所里十分无聊，又没有其他人来探望他，他只能一遍遍回味着和萩原的会面，一遍遍想起萩原说的恶毒的话。

半个月后，下一次探视之前，萩原研二收到了一封信，是拘置所里的炸弹犯寄来的。

炸弹犯在信里对以前犯下的罪行表示忏悔，还请求获得他的原谅。

读完后，萩原研二面无表情地把信烧了。这个人只是终于感到害怕了，想获得心灵上的安宁而已，后悔有什么用，死人又不会活过来。

下一次探视时，炸弹犯突然态度大变，不仅当面向萩原研二道歉，还流下了眼泪。

萩原研二照骂不误，撕开了炸弹犯的悔过面具，两个人一直对骂到探视时间结束。

从拘置所里出来，萩原研二整了整衣领，看着外面春暖花开的景象，心中却只有一片寒冷和荒芜。

已经快一年了，他早已厌倦了这项活动，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早点听到炸弹犯被执行死刑的消息，只有这样，他才能走出松田阵平死亡的阴影，才能迎来人生的春天。

*

7年零6个月，这是日本的死刑案件从确定到最终执行，平均需要历经的时间。

萩原研二算了算，如果按照这个时间，炸弹犯被执行死刑时，自己已经34岁了，而松田阵平是22岁殉职的，那可真是相当漫长的时间，他不想等那么久。

*

警视厅大楼前的空地上，一群人拉起横幅，竖起宣传旗子，正热火朝天地向路过的人宣传着什么。

这是常有的事。上个月，另一群人在同样的地方向路过的人宣传，请求立法禁止高龄老年人驾驶机动车。高龄老年人因为反应迟缓，开车时发生事故的概率会大大增加，而发生事故之后，法庭考虑到犯罪者年事已高，也不会判他们进监狱服刑，所以只能依靠立法禁止高龄老年人驾驶机动车。

萩原研二觉得他们的请求很合理，所以在请愿书上签了字。

今天，这群人宣传的是废除死刑。

萩原研二远远地看了他们一会儿，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注意到了他，主动朝他走了过来。

这个男人开口说了什么，萩原研二根本没听，他只是盯着男人一张一合的嘴，看着不时露出来的红色舌头，思考如果他拿一把刀从男人的嘴里插进去，流出来的血是不是会和舌头的颜色一样红。

“你觉得是不是有道理？可以麻烦你在请愿书上签字吗？”男人微笑着递过来请愿书和签字笔。

“你有亲人和朋友吗？你的亲朋好友有被人杀死过吗？”不理会男人错愕的神情，萩原研二继续问道：“如果有个人杀了你全家，你会向法官请求不要判凶手死刑吗？”

男人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死刑是没有意义的，让犯罪者为自己做过的错事感到后悔，并用行动弥补错误，这才是刑罚的意义，如果夺走犯罪者的生命，他们就没有知错并改正的机会了。”

萩原研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随即转身离开。

*

这个月探监时，炸弹犯告诉萩原研二，自己已经信了基督教。

神父说，凡是信耶稣的人，都能上天堂，因为上帝的爱子用他无罪的身体在十字架上的死，担了我们应受的刑罚。

萩原研二说：“不，你进不去天堂。”

炸弹犯手里拿着《圣经》，露出一抹得意的笑，“不，你说了不算，这是主和我约定好了的。”

他接着说道：“我现在很幸福，中午吃了麦饭、猪排、还有蘑菇汤，这些都是我的兄弟姐妹们辛勤劳动的成果。我也不畏惧死亡，因为我死后能上天堂，与主同在。”

萩原说：“那你就快点去死吧，去你所谓的‘天堂’。”

“不急，我大概还要在这里生活很多年，你可以来找我说说话，我会向你讲述主的福音。我已经得主救赎，希望你也能像我一样走出仇恨的阴影，获得真正的平静与安宁。愿上帝保佑你，让你在宽恕中找到真正的自我，阿门。”他还在胸前有模有样地画了个十字架。

“砰！”

萩原研二一拳砸在面前的玻璃上，双眼愤怒地瞪着他。

*

日本全国共有7个拘置所，关押了一百多名死刑犯，他们都在等待着法务大臣签署死刑执行令，才能被执行死刑。

受到国内外“废死”观念的影响，基本上每一任法务大臣对于签署死刑执行令都会十分谨慎。日本每执行一名死刑犯，政府就会收到一份谴责书，或许是来自欧洲的人权组织，也或许是来自国内的支持废死者协会。

去年就是一个“未执行年”，上一任法务大臣在任期内没有签署一份死刑执行令，让国内的废死派们大为兴奋。而今年新上任的法务大臣又是一位众所周知的“废死论”者，有些人甚至认为这是政府释放的准备废除死刑的信号。

看到这些信息的时候，萩原研二脑海里冒出来的唯一念头就是——那个炸弹犯什么时候才能执行死刑？

炸弹犯已经被拘置所关押，萩原研二再也奈何不了他，他所能感受到的痛苦只能是精神上的，来自对死亡的恐惧。可是上一次探视的时候，炸弹犯信仰了基督教，他再也不害怕死亡了。而另一方面，执行死刑遥遥无期，他将在拘置所里优哉游哉地生活好多年，如果运气好的话，日本将来彻底废除死刑，他还有机会重返社会。

这下，感受痛苦的人成了萩原研二。

那个时候要是别人没拦着他就好了，那个时候要是直接开枪打死炸弹犯就好了。

可惜时间不能倒流，所以炸弹犯还在拘置所里好好地活着，所以22岁的松田阵平还沉眠在地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