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宁坐在堆积如山的条陈前,一开始还翻看仔细,后来熟悉了门道,便将必要的条陈都选了出来,一目十行起来。
她说着就翻起了抱月楼相关的所有行文,发现线索断在袁梦身上,便不着痕迹地接着找来另一沓继续翻。
“你到底是去东夷城学武,还是学怎么当胥吏去了?”陈萍萍一看她挑出来的行文,疑惑地问。
萧宁住在齐国陪都的皇宫里的时候,经常溜去枢密院看藏在里面百年来的兵部文书和户部度支,还有黄册。这点政务能力,全是跟里面那些熬资历的侍郎学的。
“我还想,这是监察院的要件,世伯怎么连这个都能给我看。”
陈萍萍慈暖道:“这也不算什么。世伯肯定是信得过你的,就像当初信你娘,信宁才人一样。能够性命相托,肝胆相照。”
他看到萧宁欲言又止的神情,直接道:“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希望你能跟范闲熟悉一些?”
萧宁点点头。
陈萍萍坐起来,说:“因为你身上有的,他全都没有。”
萧宁点点头,偷偷嘀咕了一句:“这是夸还是贬?”
陈萍萍一叹,“当然是夸了。”
“眼界和手段上,他真的得学学你。”一顿,“不过为人处事的良善豁达,你可以多学学他。”
陈萍萍乐着摆摆首,“我认识你爹的时候,就怕他短命,没福气多活两年。可惜啊,如果他现在还剩一缕残魂能在人间游荡,就能知道他的这些孩子里,究竟谁最出息。”
他将侍女收集起来的花瓣都洒在碗里,平静说道:“你不怎么跟人提自己是北齐二公主,不就是因着这个身份,受不得什么肯定。”
他着意看了一眼萧宁,“但是世伯还是要劝你一句。人长大后的世界,和少年是不一样的,名位真的能活活把人压死,你再较这个劲儿,得比这世上所有人都活得累得多。”
萧宁眼底闪过一丝狠戾,面上轻描淡写地问道:“可天底下哪个公主,连个名字都没有?”
陈萍萍没说话,精心研磨着花瓣,随手将一张行文扔给她。
“你自己看吧。”
已经是和亲队伍出发当日的情报:她被太后暗中吩咐入了皇家玉碟。
甚至还起了一个非常像公主的名字。
但她不愿多看。
萧宁用真气在手中唤起一团火,将这纸条烧掉了。
“这么绝情?”陈萍萍侧目了一会儿,“你就不想想,你如今是板上钉钉的北齐公主了,现在还能在庆国京城四处串门是为什么。”
“这事我自己还不知道呢,今天我就是从这个门出去,我也当不知道。”萧宁面色阴沉。
“你就使你那贼心眼儿吧。”陈萍萍说罢,还是忍不住嘱咐道:“消息从我这里就摁住了。现在你身份特殊,血脉同时相连着北齐和南庆的皇室,所以才这么多自由。从我这儿回去记得多进宫,面上要过得去。”
抱月楼。
大雨如注,萧宁执着一把油纸伞,站在人群之外。
如她所料,抱月楼只封不关,光密切监视这个袁梦,终究还是会捅出一个天大的娄子来。如今发生命案,直指曾经抱月楼曾经的最大东家范家。
范闲从人群中走出来,手中握着一张皱巴巴写着他诗作的纸。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跟着遮在自己头上的伞和身边的人向前走。
“袁梦呢?”
萧宁答道:“出城二十里被我截下了,现在在监查院。”
范闲停住脚步,回头望了望,“我记得,当日就是在这个楼里,我跟李承泽说,我和他不一样。现在斗成这样,却越来越事与愿违。你说,是不是很讽刺?”
萧宁默不作声,只是陪着他向前走,直到走出东市大街,看着两边人都干净了。
“那个赖什么御史,也不会活太久了。”萧宁一叹,提醒道:“所以下次你见着他的时候,多夸夸他吧。”
范闲听了,回身与她相望,问道:“你就这么笃定?”
萧宁并不回避他的视线,“你现在觉得他能留下这条命,是因为朝野上下都以为这是你和李承泽的党争。但那个赖御史像是这么认为吗?他现在脑子已经转不过这个弯来了。”
范闲听不进这话,淋着雨自己走了。
本月初八,萧宁特意进宫去陪宁才人和大皇子吃饭。
宁才人住在两仪殿中,离内皇城城门有些近。雨已经连下了七日,宫女将一扇窗户打开,宁才人见了,就对一个小太监吩咐道:“大殿下在西华门快要下值了,你去给他送伞。”
小太监领命后打着伞匆匆出去了。
过了半刻,一身玄甲的李承儒走进了两仪殿。
小太监见大殿下回来了,快步上前帮着大殿下卸甲,李承儒敞开手臂站在原地,便问道:“宁宁回来了吗?”
宫女应道:“姑娘上午便来了,现在在小厨房里做饭。”
李承儒披上常服,“那我可得去看看,宁宁做的菜我可是许久没吃到了。”
萧宁刚刚狠心剁了一条鱼,宫女在旁边帮着处理血水。
李承儒看见那血,只摇头,“好在这只是条鱼。”
萧宁正切着菜,“你在说什么。”
“我进内皇城的时候,看见一个被廷杖的官员,被打得着实有些惨。而且你知道更巧的是什么?监刑的是范闲。”
刀一下当啷落在了切菜的台上。萧宁心念电转,怔了几个瞬息,立刻提着裙摆快步向外走。
李承儒远远问道:“你干嘛去?午饭还吃不吃了。”
萧宁打起伞,喊道:“我一会儿就回来。”
西华门外。
萧宁用最快的速度跑进这道城门的时候,被廷杖的人已经被抬走,只余下几个人在清理地上的血。大雨冲刷,让这活儿好干了很多。
范闲举着伞的动作向前倾,不知道刚刚是为谁遮了雨。现在只有他一个失神站在原地。
她走过去叫他的名字:“范闲。”
“范闲?”
范闲僵硬地扭回头,红着眼朝她勉强露出了一个比死还难看的苦笑。他想说些什么,他比任何时候都想对眼前的人说些什么,可这些念头都被五内的煎熬打断了。
女孩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恢复了平时和缓的意态,对他说:“跟我回去吃饭吧。”
她又更柔和地添了一句:“吃完饭,咱们有什么事情再说。”
他浑身的寒意似是寻找到了些许热源,让他拒绝不了的跟着她走进了两仪殿,听见她对等着自己的表哥说:我又给你拉来一个说话的。
“上次是在父皇宫里,这次又在母妃宫里和你在一起吃饭。”李承儒与范闲相对坐在摆上廊庑的饭桌前。
“还真是有些缘分。”
“大殿下说笑了。”范闲道。
李承儒随口问道:“今天轮到我值守皇城,没去上朝,那官儿为什么被打廷杖了?”
范闲神色早已复归平静,摇摇头,“说实话,我也没看明白。他是御史,应该是哪句话说错了吧。”
听说小范大人来了才出来的宁才人正好听到,便对大皇子数落:“你们俩来这儿吃饭就是为了谈朝政?再聊下去,李承儒你第一个不许吃。”
李承儒赶紧对天举起三根手指,“娘,我发誓,如果不是因为今天宁宁做饭,我都不会这么快下值跑回来。”
宫女将菜一一端了出来,萧宁净了手,又去换了身衣服,才在小姨宁才人身边坐下。
萧宁笑意盈盈,宁才人正夹起菜问:“你上次来我就忘了问了,赐婚给你哥的那个北齐大公主如何啊?”
萧宁吃了口米饭,“哥已经见过了。”
李承儒点点头,用手拿起一块稍大的排骨,“本来我逃婚路线都准备好了,后来见到人觉得还不错。”然后指了指范闲,“不信你问范闲,他当时在使团里,他也见过。”
范闲的碗因为宁才人不停往里夹菜堆得像座山,正哭笑不得,对宁才人道:“我替大殿下保证,他说的都是真的,您只管放心就好了。”
饭吃完了,李承儒见妹妹和范闲仿佛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一下走到两人面前,端足了大哥的架势,“范闲,你带我妹妹上哪去?”
萧宁如常笑道:“我之前跟范闲打了个赌,他赌输了,得上街买东西赔我。”
李承儒走近范闲,和范闲此刻幽深的目光相对了半刻。
“小范大人,记得天黑之前让她回来。”
范闲坐在濒临倒闭四周无人的澹泊书局的石阶上,坦言问:“在你眼里,我是不是蠢得可笑?”
萧宁坐在他身旁,手里拿着刚刚摘的一朵花。
“你现在自责成这样,只是因为没有阻止一个该死的人去死。”
范闲皱着眉问,“他为什么就该死?”
萧宁疑惑看向他,“话说的真就有用吗?不还得看听的人爱不爱听。再说这种只会叉着腰骂人说真话,干起事来一塌糊涂的人留下又如何?要么把朝廷搅得没法办事,要么就是个死。”
“坏官要奸,好官更得奸,这道理我八岁还被搂在庄墨韩怀里的时候就明白了。”
“所以你脑子里也一样只有官场!”范闲提高了声音,站了起来,有些气愤,“如果陈院长要我有事来和你商量,就是为了让我像你一样虚伪残忍,精明狡诈,人命也全都成了算计。”
“现在的一切,我宁愿不要!”
“所有人都习惯了。”萧宁倒也不恼,淡淡道。
范闲朝她摇摇头,“我永远都不会习惯!”
她微微改容。
“范闲,我私心希望你这样的人在世上能多一点。可是只是光有一颗心远远不够。都是天降大任,有人知道不容易,就愿意献祭自己,而有些人,就像你现在一样。”
“愤怒。”她此时也站了起来,对范闲说道:“你先想清楚该怎么做,让自己有愤怒的资格吧。”
她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这个比红楼还阴间的地方,撂下一句话。
“走了,跟你说话真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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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