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里,收拾妥当后,我正在院子里栽树。
陈萍萍送来了鸟雀,嘉悦带着人给鸟雀安家照料,咕咕声和唧唧声交杂一起,然后渐渐远去,直到院内只剩下我和陈萍萍。
陈萍萍说,澹州的小小叶会有专人去教导,让我放心。
我心想她的母亲是那样惊艳绝伦的女子,她的老师自然也不能是太庸俗的人。
可惜陈萍萍不让我去见那人,因为我现在身边的眼睛实在太多了,我也怕我忍不住就出去找小小叶,给她带去危险。
陈萍萍只道那找的老师是个用毒大师。
我想送点什么去澹州,但陈萍萍道该有的都会有。
我毕竟不是什么心细的人,不知道那孩子缺什么,也不知道送什么才能让她避免祸患,想了想,便也作罢。
但是:“她及笄那日,帮我备一份礼物送去。”
陈萍萍的表情变得很奇怪:“或许……您的礼物自己送比较好。”
“也好。”
我拍拍手里的土,伸手进旁边的水桶里一洗,然后将整桶水倒在了新移栽的树苗边。
树苗光秃秃的,看上去只是一截带着毛绒绒芽点的木杆杆,丑丑的,又有点可爱,像是鹿角的一截分叉。
我希望醒来时,它已经枝叶繁茂。
*
送走陈萍萍,我便又回冰宫去睡了。
为了延长我活着的时间跨度,自入冰宫“夏眠”以后,我只有每年冬春最冷的时间才出来活动活动,维系一下岌岌可危(不是)的亲情。
这些年的冬春时日,我见证了哥哥姐姐的孩子们的出生,将哥哥姐姐送我的礼物又送了出去,但是却没有和小辈们相处几日。
我清醒的时间太短,认识的人若是多了,我一觉醒来看见他们都在变化,我会伤心。
即使如此,变化还是来的太快了。
*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姐姐唤醒了,睁眼便是冰棺已经磨糊了的表面,缓了半天的神,逐渐认出外面焦急的女人是谁,我僵硬的手放在了冰棺的冰盖上。
“咯啦”
裂缝出现,随即破碎,砸在身上也不痛,因为我自己冻得已经没有什么知觉。
其实我挺佩服姐姐的,她就算着急,也能耐心地扶我起来,等我身体缓半天,又等我把所有事情慢慢想起,才开口告诉我所求之事。
她说:“骧骧(我的小名),婉儿被陛下许配给了一个私生子……”
我想问婉儿是谁,只是见她神情又觉得不是问的时机。好在她絮絮叨叨给我补足了前情提要,在她絮叨的过程中我总算想起来婉儿是她的女儿。
但是……
明明上一次见她还是个小娃娃呢,现如今已经要订婚了吗?
我垂下了眸子,忽然觉得自己还处于冰棺之内,隔着厚厚的冰层,眼见姐姐在外面,说的和急的都离我很远很远……
我甚至不觉得寒冷,只是一种魂魄未归位的迟钝。
家人知道我不愿再同人建立亲密关系以免日后徒增伤心,因而这些年哪怕我醒来,也不会让小辈们打扰我。
每年冬日,我不是在府里看书看报或者贴身护卫嘉悦的日记,补足缺失的见闻,就是同嘉悦一起游京都周边,了解一方人情变化。
对我而言,小辈们只存在与送礼时的名单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具象了。
“婉儿……都这么大了?”
姐姐愣了愣,看向迷茫到有些恍惚的我,语气放轻了道:“是啊,也同你这样大了。”
*
我出了地宫,一路上屋外的树已然和记忆中有所变化,不是鲜秀可爱,就是蓬松葱茏,还有长得快的,已经很高很壮了。
我想起我以前的爱好是种树,我一边认着树的模样,想着它们是何时种下,我又是何种心情,一边从姐姐那里了解到了事情经过。
从我这个角度而言,姐姐的孩子要莫名其妙嫁给一个私生子,连内库都要一并交给那个人,实在是……
“所以皇兄已经到了昏庸的年纪吗?”
我一个机灵,想到了某件事,看向了姐姐:“姐姐不若以此而反兄称帝?”
“……”
姐姐深深吸了口气,停下脚步:“你确定你已经清醒,可以去说服陛下?”
我只好继续转动我那真·许久不用的大脑:“三种可能,排除上一条,要不就是皇兄觉得此乃青年才俊,值得托付。”
姐姐解释道:“此人名义上是司南伯,也就是范建的私生子范闲,一直生活在澹州,乡野之间的毛头小子,何来声名?”
奇怪的是,姐姐说话间就看向了我,见我毫无反应,她问道:“你没听说过?”
这问题实在是莫名,我一直被冷冻着,哪里会管这些事?不过范闲这名字确实耳熟。
姐姐既然如此问,我就算觉得莫名也还是思索了一下:“没有,我翻翻最新的《京都时报》?”
“罢了。”
“这么说倒是奇怪,范建和皇兄关系再好也不至于将婉儿嫁给这样不知底细的人。”我说,“倒像是皇兄想借此机会将内库合理地转移执掌人。”
姐姐站住了,她看向我,神情不知悲喜,却是示意我说下去。
我犹豫道:“姐姐,莫非你敛财谋反终于被发现了吗?”
“……”
在她神情变化成暴怒之前,我连忙道:“总不可能这孩子是皇兄的私生子他在给那孩子铺路吧?”
“这不可能。”我自己否定自己,“那婉儿和他可就是表亲了,有可能会生出不那么健康的孩子。”
姐姐忽然道:“有件事没和你说过,你我同陛下并非血亲。”
“哦那这样就说的通了……啊?!不是?等等?”
我震惊:“那母后是我俩母后吗?”
姐姐只是意味深长道:“一切不变,只是……”
我心里咯噔咯噔的,脑袋混混沌沌。
因为我这许久不用的脑子好像又想起了一件事,这件事让我见到哥哥姐姐都有点害怕,连被她催着去面见皇兄都没有来得及抗拒。
姐姐等候在了母后那,我穿过长长的廊道去见皇兄。
宫装拖至地上,随着我的脚步而移动。我的脑子有点乱,一会儿想到姐姐的不伦秘事,一会儿又想到如果不是血亲好像也没有那么不伦,但是问题又变成了我和我的亲人还是亲人吗?
很烦。
不知道和谁讨论这个问题。
毕竟和家人讨论的感觉太怪了,但别人也不敢顶着掉脑袋的罪名来和我讨论。
只怪我自己身体不争气,硬生生错过了那么多消息。
等我站到皇兄书房门前,我忽然想起,我好像还在和皇兄和母后冷战,或者说决裂来着……虽然是单方面。
我站了一会儿原想掉头回去,可是一想到我进宫这事皇兄不可能不知道,如今他故作不知让我等在门口,我心里实在有气。
通传的公公还没有开口,我已经闯入了书房。
“二长公主你……”
门打开,我看见了皇兄,他在书案前提笔,听见响声时,丝毫没有被惊动,连眼睛都未抬一下。
“李云强,”皇兄对我道,“这些年来的礼仪尊卑都忘干净了吗?”
我却是愣了愣:“哥,你怎么这么老啦?”
*
我承认,这么多年来没学会语言的艺术,能活着全靠上天眷顾。
皇兄想骂我,但是看见我的一刹,他的怒火却湮灭了。
其实我挺能理解的。
很多故人时隔多年后见我,都是这样的。
我瞧着他,脑海中却又在想闲事。
这也说明我在冰棺里那么多年,皇兄是一次没来看我啊。
就像我一直知道,母后是在我沉睡时来看过我的,就连姐姐有时候也会隔着冰棺和我说些什么,只是她一直不知道我是能察觉一些的。
不过反过来说,我也是很多年未见皇兄了。
记忆中那个清朗的世子哥哥因为过于俊秀,还爱持一把扇子,在我心目中更像是儒雅的书生,叫我总害怕他出去会被欺负了。
当年的他还很爱笑,笑起来的时候眉眼细长,别具风流贵气,眼角的笑纹又显温柔。
即使是诚王府时期,稍显落魄,他的脊背也总是挺直,衣着更是从不拖懒。
而现在……我看到的却是一个衣着宽松,鬓发未理,懒散又精明的男人——上了年纪版。
他的温和笑容已经被岁月冲刷褪去,仿佛不曾有过,只留下露出底色的锋利。
*
皇兄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直白道:“我觉得下旨说谁娶了婉儿就能得到内库的旨意不合理。”
他更正了我的说辞:“谁和你说是得到了?是掌管。”
“一样的。”
“一样?你觉得一样?那么,在你眼里我的旨意和庆国律法都是儿戏吗?”
我是被凶了对吧?
我看着他一连三问,拖长了的语速里隐含威慑和告诫,还有那看我如看逆臣的眼神……
我有点想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赖,反正我年纪看着比他小太多了。
但是今天的宫服太大,等会儿翻身起来会很麻烦,所以算了。
“你知道内库的前身,”我道,“若是旁人才能出众来应聘这活就罢了,以婚约绑定找人掌管实在可笑。你这样就好像是把内库给了那人再附赠一个婉儿,于姐姐而言,这并不公平。”
“那你觉得如何才公平呢?”
“公开招聘,或者合法继承。”我道,“前者我无法干预,后者的话,这是叶姐姐财产,你自然是知道的。”
皇兄不赞同我的话,却也没有对我生气。
他只是冷笑了一声,以示对我疯话的讥诮。
我见他不说话,知道他其实根本听不进去我的劝谏,干脆破罐子破摔地问道:“那人不会是你的私生子吧你对他那么好?”
皇兄的眼神变了。
我:……
坏了,他姐夫的一天天嘴上没个把门的被我给说中了。
皇兄慢慢道:“我以为你去过澹州见过他。”
“啊?”
澹州,真是太久远的记忆了。
我的疑惑太过明显,叫他以为是事情久远我才想不起来:“你还给他了一个你的腰牌,不记得了?”
非常感谢他的提醒。
如果没记错,这件事当时只有三个人知道。
——不过皇兄他不会觉得他知道这件事能吓到我吧?
……
一片沉默里,我看出皇兄有些期待我的回复。
然而我此时的所想应该和他的所想完全对不上,因为我一开始从来没想过“私生子”会是小小叶(是的,我又忘记她叫什么了。)那个小丫头……她现在也应该是个大姑娘了。
我:“所以,现在是女驸马,不是,是女皇子的戏份吗?”
“……”
大概是我的狐疑太过明显,不似作伪。
皇兄亦沉默了片刻,瞧神情是拟将我归类于心智残缺那一类。
但是他毕竟多疑,也会思虑是否我知道些什么不知道的事情,于是他奇怪地问道:“谁人和你说范闲他是女的?”
我的脑海中闪过一连串女驸马身不由己所以隐瞒了众人但唯独将身世告知最亲近的公主姨姨的故事。
我瞬间否认:“没有人说,我乱猜的。”
皇兄神情更狐疑了。
他不会已猜测小小叶的真实性别了吧?
*
我出来后,早已等候在外的姐姐便迎了上来。
她问道:“听候公公说,陛下发了很大的火,你说什么了?”
“哦,”我学着那老男人的样子慢吞吞道,“我说皇兄既然这么看重那人,不妨将范闲指婚给我好了,我如此大龄未婚实在是有点寂寞。”
“……”
姐姐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评价。
但我们姐妹许久不见面,她总归对我有所容忍:“你这牺牲是不是太大了?陛下怎么说。”
“他让我滚。”
姐姐点点头:“理所应当。”
“但我还有个办法。”
“?”
“你看我,”我在姐姐跟前转了一圈,“我和你女儿像不像,姐姐你考不考虑收我当个义女搞替嫁。”
“……”
姐姐说:“滚。”
和那暴跳如雷的老男人不一样,姐姐哪怕生气,都那么优雅。
这波属于智商交换。
庆帝怀疑范闲性别,
好巧,李云强也怀疑了。
李云强:和聪明人玩是会变聪明的,和笨的人玩当然会变……嗯?等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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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