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原以为李承泽和林嫣儿至少会等到登基大典结束后再动手,可他估量错了,他们对取自己性命这件事比想象中的还要迫切。
“宫中准备登基大典,人人都急得脚不沾地,陛下与娘娘倒是忙里偷闲,大驾光临来我这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臣不胜荣幸。”范闲早就想过自己的下场,所以面上没有惊慌。与二人交手这么多次,他也长进了不少,已不是那个将喜怒摆在脸上的冲动少年,甚至还能不动声色地寒暄。
“屋子修得不错。”林嫣儿松开挽着李承泽的手,轻车熟路地在范闲房间中踱步张望,然后指着墙问他“怎么不在墙上挂剑了?”
范闲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曾经挂剑的地方换成了一副山水画,而那把被林嫣儿用来砍了他屋子的剑已经被收起来了,他答“吃一堑,长一智。”
“嗯,应该的。”林嫣儿意味不明地笑一声,施施然整理衣裙坐到桌前,同时将手中的食盒放下。
“看你这么平和恭敬,我还真有些不习惯。”李承泽撑起一只手肘,掌心托着下巴,食指刚好点在眼角的位置“变得挺大。”
“人都是会变的。”范闲扯起唇角,他并不是真的想笑,只是觉得自己在此时应该做个表情,笑总比哭体面“就好比你们,几个月前在我心里还是死人,谁知道,不但死而复生,如今还成了大庆的帝后。”
“这谁能想到,比起来,我这点变化实在不足挂齿。”
“行了,戴着面具不累么?”李承泽直起身子“猜出我与表妹来做什么了吧。”
范闲闭了闭眼“送我一程,就像去年我送你们一样。”
“能料到,却没想到你们这么急。”范闲在他们对面坐下“居然一点儿都不担心会有人议论卸磨杀驴,杀有功之臣,好魄力,佩服。”
“这你可就错了,你今日会死,但死因与我和表哥无关。”林嫣儿巧笑倩兮,伸手打开食盒,从里盛出一碗汤“小范大人误食毒菌,只是……意外。”
范闲也随着她笑起来“也是,现在正好是吃这个的季节,此意外实在是合理。”
“当然。”林嫣儿将汤碗推到他面前“你是费介的徒弟,所以我特意选了最毒的蘑菇,服下去顷刻毙命,连掏解药的功夫都不会有。”
“那我还得多谢皇后娘娘帮我把借口都想好了,不至于太给师门丢脸。”范闲拱手。
“好说。”林嫣儿面不改色地受他一礼,又收敛笑容道“说实话,我实在不想在打败对手后,亲自送他上路。”
“总觉得这很小人得志。”她想到庆帝强迫她给李云睿送去毒酒,眼中闪过厌恶“但你很特殊,天道似乎对你十分眷顾,不亲眼看着你死,我实在是不放心。”
“有时候亲自看着对手死在眼前,也不能放心。”范闲语气嘲讽“若说天道眷顾,谁能比得过陛下和娘娘,死而复生享无边皇权。”
“甚至还有我这个蠢货,为你们临时前的一番话而替你们保全手下势力。”李承泽和林嫣儿痛快死遁,而他却要成为活靶子,面对发疯的庆帝,范闲想想就心口发堵。
“谢谢你。”林嫣儿面上十分真诚“并且你稳定京都也是很大的功劳。”
“那你们会因为这些功劳而放我一条生路吗?”范闲嗤笑。
“不会。”林嫣儿回答得斩钉截铁,甚至微微睁大了眼睛,用一副“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的神情看着范闲。
“表哥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知道有些人从前立场不同,相争是为其主。但只要他们诚心归顺,表哥便也没那个心思去计较,就比如太子哥哥手下的辛其物,此次与北齐和谈有功,照样得赏升官。”她顿一下,面上笑容退去“可你杀了林珙哥哥,再大的功劳也保不住你。”
“但我会赏罚分明的。”她继续温声细语“范建年纪大了,范思辙又为国捐躯,你再一死,实在是个打击。”
“不过还好,范若若此次在军中教导医女有功,我准备把你和范思辙的功劳也算在她头上,将司南伯的爵位归还,再封范若若为世女,命她袭爵。”
“好筹谋,将人的价值利用得淋漓尽致死,死人也不放过。”范闲盯着她“用范家有功却儿子死绝的情况,给若若开袭爵特例,谁也不能说出个不是,但这种事怕是一旦开了口子就收不住了,特例终有一天会成为常例。”
范闲惆怅叹息“有时候我也会想,这世界既然让我来了,为什么还会出现一个你?难道这是时空对bug的自动修正?就像刘秀遇王莽,穿越者不敌位面之子。”
“还没喝汤就开始说胡话了。”李承泽瞪范闲,他听不懂什么“bug”“穿越者”“位面之子”之类的词,也不知道“刘秀”“王莽“是什么人,但他听出范闲的意思是林嫣儿不该存在,这让他感到生气。
“那你凭什么就觉得自己一定会是与众不同的?”林嫣儿将手放在李承泽胸口,给他轻轻顺了下气,又转过头,不解地看着范闲“神庙给你的底气?真把自己当成无所不能的神了?”
“不是神庙。”范闲摇头“是我曾经的世界,你无法想象那个世界有多么发达、多么美好,那里有最璀璨的文化、最发达的科技、最文明的制度……”
“但那跟你有什么关系?”林嫣儿打断范闲的怅惘追思“一个普通人穿上龙袍依旧是普通人啊,难道他还真觉得瞬间就从平平无奇变得雄韬伟略了?”
“灵魂还是那个灵魂,皮囊再怎么变化也无用。不是自己的东西,即使一开始享受到了好处,也迟早要被人看出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背的那些诗,在你们那个时代,应该人人都会,那你有什么值得自命不凡的?”
“我没有自命不凡!”范闲有一瞬间的激动,然后垂下头“我只是不明白,明明领先了千百年,为什么还会输。”
李承泽手指轻点桌面“因为太想当然。你将自己视作先进时代里的明珠,而将大庆的一切看做朽木,你不满这里的一切、看不上所有,可你又想在这里生存得自在,所以用自己的善恶标准来要求这个时代。就好比是将明珠镶嵌入朽木,只要朽木还是朽木,它就会碎裂,明珠也无处依存,这根本是件无法并恰的事情。”
“而解决的办法不是强求,是让朽木焕发生机,变得坚韧起来,变成黄花梨、变成金丝楠……直到它可以与明珠相匹配。”李承泽揉着眉心“可惜,你好像并没有这个耐心一步步地来。”
“我不认为你是那颗明珠,但我承认你口中的时代是。”林嫣儿目光中有憧憬与向往“范闲,你知道吗?对于你说的人人平等、我并不排斥。”
“但我发现,你似乎也不是很清楚这个平等的定义,也并不知道如今这个时代离它的到来还需要很长一段路要走,你太傲慢了,没有尊重这个时代。”
“你在强求。当然太过理想并不是错,如果你真的是以这个标准要求自己,我会很倾佩。可是……平等这个概念不应该被某个人来定义,当你用自己的善恶观念去强行要求别人,这就已经违背了平等,因为你在心底最深处认为自己是特殊的,别人听你的才是正确。然而,即使你是从更发达的时代而来,终究还是个人,是个极其普通的人,那为什么要将自己当成落后时代的神?”
范闲沉默地低头看着面前的毒汤,却发现汤上渐渐泛起波纹,茫然寻找,原来是自己按在桌子上的手在颤抖。
他不愿意在李承泽和林嫣儿露怯,于是强行控制住身体,努力淡然询问“你们会放过我的家人下属吗?”
“只要他们不惹事。”李承泽看着范闲拿起碗中汤匙。
一切要结束了啊,范闲用汤匙搅动碗底,心中酸涩。
希望喝完这碗汤能够回家,庆国的所有只是一场梦,哪怕他依旧躺在病床上无力起身,也是好的。
“对了。”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于是顿住手问“当初你们明明服了红颜薄命,脉象也没有做伪,怎么……”
“毒是真的,你也没把错脉。”林嫣儿诚实回答“但红颜薄命只有和酒一起喝才能激发毒性,你忘记检查酒了,这世上不是所有有酒味的饮品都是酒。”
范闲听后,面皮微微抖动,自嘲道“真丢老师的人啊,一壶格瓦斯就把我给骗了。”
林嫣儿不去问范闲格瓦斯是何物,她只是盯着范闲的手,用目光压迫他别再拖延。
汤匙再度被拿起。
可下一刻又立刻掉回汤中,因为有人推开了门。
“范闲,你不去接我,我自己从澹州回来了!”
三个人一起望向门口,推开门的是林婉儿。
她身上穿的衣裳很是宽松,大概是归心似箭,额发微微汗湿。
林嫣儿顺着她的手臂向下看,一瞬间如坠冰窖
姐姐用手护着肚子,而她手下的腹部已经高高隆起,几乎快要临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6章 大结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