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 春暖花开, 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候,长春宫却是气氛哀凉, 一片素缟。mengyuanshucheng皇后灵前,嫔妃、皇子、皇女们齐聚, 为皇后举哀。
嫔妃里头,最伤心的还要属舒嫔和令嫔。一个多月前离开紫禁城时还好好的皇后, 回来的时候就只有一副金棺, 舒嫔始终不愿相信,东巡之前见皇后的最后一面竟然就是永别。
令嫔更是哭肿了眼,对舒嫔来说,皇后是照顾她的姐姐,而对令嫔而言, 皇后是她的主子,是她在紫禁城的庇佑,更是她的老师和引路人。皇后崩逝, 令嫔又是悲恸又是迷茫, 还有十二万分的后悔——皇后走之前, 娴贵妃曾经劝过皇后不要东行,令嫔悔恨不已,为什么自己没有和娴贵妃一起劝皇后留下?
皇后的女儿和敬公主也进宫为皇后戴孝。她刚出月子,还未来得及告诉皇额娘她有了外孙,却先等来了皇额娘去世的消息,和敬伤心之余, 竟对随着弟弟撒手人寰的母亲有了三分埋怨——虽然小弟弟走了,可我还在啊,难道我就不配让皇额娘对这世间有丝毫的眷恋吗?
永璜跪在皇子中的首位,他眼睛看向梓宫,心中不自觉出神。他与嫡母并不亲近,皇后仙逝,他伤心之余,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生了出来,让他心神动摇。
“咳咳……”
身旁传来一阵咳嗽声,永璜转头一看,只见一旁的永璋握拳掩唇,试图将喉间痒意压下去。
举哀是个力气活,需要行礼之处数不胜数,永璋自小肺腑不大好,身子一直偏弱,到现在十三四岁还不能骑马射箭,丧仪熬了这几日,永璋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永璜凑过去低声问他,“三弟没事吧?”
永璋摇了摇头,“多谢大哥,并无大碍。”
永璜劝道:“三弟若是身子不适,不如先下去休息一下吧,这样熬着不是办法。”
永璋有些犹豫,一时没答,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再坚持一会儿,有劳大哥费心了。”
乾隆走进门的时候,见到的便是永璜和永璋低声交头接耳的景象。二人不知道在说什么,细看二人的表情,只见二人眼眶干干,毫无悲戚动容之色。乾隆登时心头冒火,“嫡母薨逝,你们身为人子却不能尽哀,如此不知孝悌,师傅和谙达都是怎么教导的!?”
突然听到乾隆的怒斥,永璜和永璋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乾隆话中含义,更是脸都白了,“汗阿玛息怒,儿子不敢!”
乾隆哪里听得进去,“给朕跪在这儿向皇后思过!”
身为帝王,他自然第一时间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原因——皇后无子崩逝,永璜仗着自己是长子,永璋仗着生母身份尊贵,就生出了不该有的想头了!
他看向皇后的梓宫,心头发凉,皇后刚刚去世,他这些儿子就已经开始不安分了,等他百年之后,不管谁继承大统,还能记得嫡母吗?还能为富察一家撑腰吗?
想到这,乾隆又是愤怒又是失望,他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留下噤若寒蝉的众人和针落可闻的灵堂。
乾隆训斥永璜永璋事情很快传开了,嫔妃们一个个都缩成了鹌鹑,都怕触了皇上的霉头,举哀时更是想尽办法哭得不能自己,就怕被乾隆认为不尽心。
这日众人跪够了时辰,嫔妃们陆续起身打算离开,嘉妃搀着如意的手站起,突然感觉肚子一阵抽疼,她一下没能站稳,差点摔倒。
如意不由一惊,“娘娘?”
云梧听见声音,转头便见嘉妃捂着隆起的小腹,嘴唇发白,显然是痛得紧了。
云梧变了脸色,“要不要叫太医来瞧瞧?”她看着嘉妃的面色,不由眉头紧皱,劝道,“你有孕在身,不参与举哀情有可原,不若跟皇上求个恩典吧。”
嘉妃在正月时被诊出了身孕,到如今虽说胎已坐稳,可举哀并不是轻松活计,特别是皇后崩逝这样的大丧,普通人都会觉得累,更别提有孕在身的弱女子了。
说起来也不知嘉妃是不是和皇后八字犯冲,当初四阿哥出生,正赶上永琏夭折不久,八阿哥出生赶上永琮出生不久,如今这一胎,又赶上永琮皇后相继去世。嘉妃苦笑,永璜和永璋刚被斥责过,她怎么敢冒着被乾隆迁怒的风险提要求?万一皇上迁怒腹中孩儿可如何是好?
她摇了摇头,“无碍,已经缓过劲儿了,我坚持得住。”
纯贵妃离得近,正好听见二人的交谈,想起永璋被训斥的事儿,不由感同身受,撇了撇嘴,想着便嘟囔了一句“唉,皇上可真是……”
“真是”后面是什么,她没讲出口,可神情已经说了个明白。云梧默然,对嘉妃低声道:“回头叫太医给你开些安胎药,你按时服用才是。你要记得,若是孩子出了什么问题,受不受他汗阿玛宠爱都没用——先帝敦肃皇贵妃怀皇九子的时候便是因为遇上圣祖大丧,举哀行礼动了胎气,以致皇九子七个月早产夭折,你也要当心啊。”
嘉妃心中一暖,“是,多谢娘娘。”
有这一遭,云梧不免对四处迁怒的乾隆有了意见,再见到乾隆的时候,总要颇怀恶意地腹诽,乾隆如此伤心,说不得只是因为心心念念的元后嫡子彻底梦碎,再也当不了他所谓的“千古完人”了。然而一段时间看下来,饶是云梧也不得不承认,乾隆的确是在为皇后离去本身而伤心。
先说丧仪,清朝皇后的丧仪自孝诚仁皇后以后规格都不高,因为孝诚仁皇后崩逝之时正值三藩之乱,康熙担心外省官员服丧会引发不必要的混乱,便免去了外省一切丧仪,自此直到孝敬宪皇后的丧仪都是循此例而行。然而到了孝贤皇后,丧仪没有依照旧例,而是援引了大明会典,即天下臣民一律为国母崩逝而服丧,这还是大清入关头一遭,乾隆更是破天荒的服缟十二日、服素两月。
再说皇后崩逝于青雀舫,乾隆居然要把整条船运回京城。青雀舫体积很大,卡在城门运不进城,哪怕拆毁了两扇大门也没用,乾隆大手一挥,把城楼也给朕拆掉!幸亏最后礼部尚书海望想出了办法,他使人架起木轨,又在木轨上铺了菜叶做润滑,动用了上千人夫,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是把青雀舫运进了城。
不仅是青雀舫,皇后生前居住的长春宫也被乾隆下令封存,不许再住人,凡是皇后用过的东西,包括奁具首饰、衣物器皿等全部保持原样。皇后的衣冠朝珠也被供奉在此,每年腊月二十五和忌辰,乾隆都要亲临凭吊。
皇后梓宫暂安景山观德殿以及静安庄期间,乾隆三天两头跑去奠酒,后来皇后梓宫奉安裕陵,哪怕路途遥远,乾隆平均每个月也要去两三次,有什么事都要去跟皇后说一说。
至于作诗哀念就不用说了,乾隆一生四万多首诗,大部分水平极差,写得还不错的只有悼念孝贤皇后的那一两百首——不错在哪儿呢?四个字,真挚动人。
乾隆接受的是传统的儒家礼教,他可能会宠很多侍妾嫔妃,但注定只会尊重爱护自己的妻子,后宫这么多人,乾隆真正觉得站在自己身边、视为一体的只有皇后。他与皇后少年结缡,夫妻二十二载,互相扶持着走到现在,皇后对乾隆的意义不可言喻。
接连遭受丧子丧妻的打击,乾隆性子变得暴燥易怒,遇事由小化大,动辄大发雷霆。翰林院译皇后册文出错,问罪;拟皇后祭文用词配不上皇后之尊,罚俸;光禄寺准备皇后祭品不够洁净鲜明,降职;工部办理皇后册宝制造粗陋,处分;礼部册谥皇后未议王公行礼之处,追责……林林总总,几十位官员或降或贬,从王公大臣到六部官员战战兢兢,人人自危。
波澜很快由京城波及到外省。无论满汉、文武、品级大小,没有具疏请吊的外省官员,全部吊销军功或降职两级;因为违制剃发,大片官员被申斥、革职甚至赐死——当初雍正皇帝大丧违制之人不在少数,乾隆可都没有这样追究过!
这次官场上的大规模风波像是一个转折点,再加上不久之后乾隆对金川用兵受挫,乾隆更是变本加厉,刚愎自用、专权擅势,掌政风格由初政的宽厚仁和变得严苛刚正,对大臣的态度也不再是登基之初的以礼相待,这一切的转变,皇后之死不可不谓导/火/索。
自然,前朝之事,后宫并不知晓。对后宫的女人们来说,皇后崩逝带来的更直接的后果是中宫位悬,而皇上正值壮年,总是要立继皇后的。虽然无人明说,但平静之下,总有蠢蠢欲动的暗流。
长春宫,宫女搀扶着纯贵妃从灵堂出来,低声问道:“娘娘,咱们回宫吗?”
纯贵妃转了转眼睛,“先不回,咱们去给太后请安。”
宫女应是,转头吩咐了下去,片刻后,仪仗往寿康宫而去。
纯贵妃坐在步辇上眯了眯眼,遮住其中的野心。皇后命薄,倒给她留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如今后宫里位分最高的只有她和娴贵妃,娴贵妃没有子嗣不说,早些时候还招了皇上厌弃,不知多久没有伴驾了。反观自己,虽说永璋惹了皇上不满,但永璋身子不好,她从来也只是希望永璋平平安安富贵一世,并没指望他有什么大出息,她可是还有永瑢呢!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出身低微,可当初晋位贵妃时,她就排在娴贵妃之前,后来亲蚕礼皇后不便时,也是她代皇后而行,那么这皇后之位,她是可以争一争的吧?
跟在纯贵妃后头走出灵堂的舒嫔看见纯贵妃没有往西回景仁宫,而是往东去了,不由轻嗤一声,眼中露出不屑。
纯贵妃就是个一按机簧浑身都动的主儿,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写满了不安分。其他事情纯贵妃许是能争来,可是中宫之位?
大清自开国一百多年以来,就没有册立过汉女为后!
早先满蒙联姻,太宗的五位大福晋和世祖的前两位皇后全部都姓博尔济吉特。后来的皇后倒是不再来自蒙古,可点点她们的姓氏——赫舍里氏、钮祜禄氏、佟佳氏、乌拉那拉氏、富察氏,无一不是满洲大姓!其中混着一个佟佳氏听着是满化的汉姓,但佟佳氏祖上是明初投奔明朝的女真人,归根究底,依旧是实打实的满洲血统。纯贵妃一个汉女出身的包衣,若是想母凭子贵,死后以嗣皇帝生母被追赠为皇后还有那么一丁点点的可能,可若是想在如今的情况下被正经册立为皇后,那是做春秋大梦!
大清的皇后,只会是满人!
舒嫔不由转头看向不远处正要回宫的娴贵妃,若不是从下届大选里挑人,继后的人选应该就是她了吧?
想到这,舒嫔不由抿唇,只觉得那个人影也变得刺眼起来。
她哪里比得上娘娘一星半点儿?
皇上与娘娘那般要好,怎么容得下第三个人插足?
若是皇上再不立后就好了……
可理智告诉舒嫔这个可能极其微小,她再次神情复杂地望了一眼娴贵妃,忍下心中不适,转身回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