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陶碗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破衣料子灼烧着虞蝴的皮肤,浓郁的肉香霸道地钻进她的鼻腔,在空瘪的胃袋里搅起一阵尖锐的、近乎痉挛的绞痛。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喉管里不受控制发出的、细微的吞咽声。
项籍就堵在门口,像一堵移动的山峦,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覆盖。
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兴趣和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探究欲,牢牢锁在她脸上。那目光比碗壁更烫,让她无所遁形。
“吃。”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摩擦般的质感,不容置疑地砸进虞蝴混乱的意识里。
拒绝?
她不敢。
那捏碎腕骨的力量还烙印在皮肉深处。
顺从?
屈辱感和对眼前这个“活历史”的恐惧又让她浑身僵硬。
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峙中凝固了几息。
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复杂的情绪。
虞蝴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滚烫的碗壁,被烫得微微一缩,却又飞快地、用尽力气捧住了那沉重的粗陶碗。
碗沿几乎抵到了她的下巴。
食物的热量和香气瞬间将她包裹,像一层虚幻的暖茧。
项籍看着她笨拙又急切的动作,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他没有立刻离开,高大的身躯依旧堵着门,像一尊沉默的门神,目光在她捧着碗狼吞虎咽的狼狈姿态上逡巡。
虞蝴根本顾不上仪态,也顾不上那两道灼人的视线。
温热的粟米带着谷物特有的粗糙感滑入喉咙,那几块肥厚的肉块入口即化,浓郁的油脂瞬间抚慰了干涸的胃壁。
这是她穿越以来,吃得最像样、最饱足的一餐。
饥饿感被快速填满的满足感几乎让她晕眩,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又被她死死憋了回去。
她埋头在碗里,吃得又快又急,像一只终于找到食物的、濒死的小兽,发出细微的、满足的呜咽。
一碗饭很快见了底,连碗壁上粘连的米粒和油花都被她小心翼翼地刮干净,送入口中。
空碗捧在手里,残留的余温让她感到一丝不真实的安全感。
胃里沉甸甸的,暖意蔓延开,暂时驱散了身体的寒冷和一部分恐惧。
她慢慢抬起头,沾着油渍和米粒的嘴唇微微翕动,想说点什么,也许是道谢,也许是解释。
但对上项籍那双深不见底、依旧带着审视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似乎在等她开口。
狭小的厢房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有远处廊下风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在门口项籍高大的身影上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
“吃饱了?”项籍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扫了一眼空碗,语气听不出喜怒。
虞蝴用力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嗯。”
项籍没再说什么,只是伸出了手。
虞蝴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要拿回空碗。她赶紧双手捧着递过去,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和畏惧。
碗被他轻松地拿走。他宽大的手掌包裹着粗陶碗,那画面带着一种奇特的对比感——一只曾撼动千斤巨鼎的手,此刻握着一个寻常的食器。
“叫什么名字?”他忽然问,声音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低沉清晰。
名字?
虞蝴的心猛地一紧。
虞蝴?
这名字……太容易让她联想到那个可怕的称谓了。
她张了张嘴,大脑一片空白。慌乱间,她瞥见窗棂上停着一只被屋内光线吸引的、小小的、灰扑扑的飞蛾,正徒劳地扑打着翅膀。
“蝴…蝴蝶。”她脱口而出,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口音和不确信。
“蝴…蝶?”项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似乎对这个奇怪又带着点柔弱意味的名字感到一丝意外。
他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咀嚼玩味的意味,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像是要重新评估这个“小贼”的价值。“蝴…蝶?”
虞蝴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能僵硬地点头。
项籍没再追问,似乎对这个名字的真假并不在意。
他掂了掂手里的空碗,视线扫过她身上那身破烂得不成样子的单衣,以及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体。
“项府不养闲人。”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冷硬的质感,带着少年将领发号施令般的干脆,“明天起,跟着府里的仆妇做事。手脚放干净点,别动不该动的心思。”警告意味十足。
说完,他不再停留,高大的身影利落地转身,玄色的衣摆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他没有关门,就那么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回廊渐浓的夜色里,脚步声沉稳有力,如同擂鼓,敲打在寂静的庭院中,也敲打在虞蝴的心上。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远去,虞蝴紧绷的身体才像被抽去了骨头,软软地顺着门框滑坐到冰冷的地上。
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胃里的食物温暖而实在,驱散了饥饿的寒冷。
可另一种更深的寒意,却从骨髓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项籍。项羽。
蝴…蝶?虞姬?
那个笑容,睥睨而锋利,像出鞘的剑芒。
那双眼睛,漆黑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和秘密。
还有那托举巨鼎时,贲张肌肉下喷薄欲出的、毁天灭地的力量……
这一切,都真实得可怕。不再是课本上冰冷的文字,而是活生生的、带着体温和压迫感的存在。她就这么突兀地闯入了他的视线,像一粒尘埃飘进了风暴的中心。
“我不是虞姬……”她埋在臂弯里,无声地、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可那史书上寥寥数语的记载,那乌江自刎的结局,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夜,深了。
府邸彻底沉寂下来,只有不知名的虫鸣在角落低低吟唱,更添几分孤寂。
狭小的厢房里没有灯油,一片漆黑。虞蝴蜷缩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身下是管事送来的、带着霉味的旧褥子。
一套同样陈旧但干净的女仆粗布衣裙放在床脚。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和恐惧。
白天发生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疯狂旋转:咸阳街头的绝望,那差点捏碎腕骨的巨力,青铜巨鼎落地的轰鸣,项籍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还有那句冰冷的“项府不养闲人”……
混乱和疲惫终于将她拖入了昏沉的睡眠。
梦里,却不是安宁。
她看见滔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幕。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金铁交鸣声、战马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毁灭性的轰鸣。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呛得她无法呼吸。
她站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脚下是黏腻的、暗红色的泥泞。四周是倒伏的尸体,残破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像垂死的哀鸣。
然后,她看到了他。
项籍。
不,是项羽。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高大的身躯上布满了狰狞的伤口,玄色的战甲被血污和尘土染得辨不出颜色。
他拄着一柄断裂的长戟,单膝跪在尸山血海之中。
那张曾经英挺狂傲的脸,此刻写满了疲惫、悲怆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他的眼神,不再是睥睨天下,而是如同困兽,燃烧着最后的不甘和……死寂。
他身后,是滚滚奔流的乌江,江水浑浊湍急,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力拔山兮气盖世……”一个凄婉哀绝的女声在风中响起,如泣如诉。
虞蝴的心猛地揪紧!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华服、却同样狼狈不堪的绝色女子,正手持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泪眼婆娑地望着那个浴血的身影。那张脸……那张脸……
竟与她有七分相似!
“时不利兮骓不逝……”女子的歌声越发悲切,泪珠滚落,在沾满烟尘的脸上划出清晰的痕迹。
“不——!”虞蝴在梦中发出无声的尖叫,想要冲过去阻止。可她的身体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骓不逝兮可奈何……”女子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浴血的身影,眼神决绝而凄美。
“虞兮虞兮奈若何!”项羽嘶哑的吼声如同受伤的猛兽,充满了无力回天的痛楚。
就在这撕心裂肺的呼唤中,那女子手中的短剑猛地扬起,一道冰冷的寒光在血色的天幕下划过——
“噗嗤!”
利刃割开皮肉的闷响,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
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重的铁锈味,猛地溅了虞蝴一脸!
“啊——!!!”
虞蝴尖叫着从噩梦中弹坐起来,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一片模糊的黑暗,鼻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脸颊上似乎还残留着那温热血液的触感。
她颤抖着伸出手,胡乱地抹着自己的脸,触手一片冰凉,只有汗水。
是梦……是梦……
可那梦境的真实感,那濒死的绝望,那飞溅的鲜血……让她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她猛地蜷缩起来,用那床带着霉味的旧被子紧紧裹住自己,试图汲取一丝温暖,却只觉得更冷。
黑暗中,那双属于“虞姬”的、绝望而决绝的眼睛,仿佛还在死死地盯着她。
窗外,依旧是死寂的夜。虫鸣不知何时也停了。
只有她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狭小的、冰冷的房间里,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打着。
天,快亮了吧?
新的一天,项府的“仆妇”生活,还有那个如同风暴中心的少年项籍……都在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尽头,等待着。
而那个血色的、预示未来的噩梦,像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才刚刚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