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总是很长,淅淅沥沥的雨一直下个不停。
费迪南起身披了一件衣服,又重新坐回书桌前。他盯着塞拉诺伯爵要求会面的亲笔信看了几个小时,却迟迟没有动笔回复。
光荣革命后担任西班牙部长议会主席的塞拉诺,发现自己越来越无力遏制革命释放的洪流。他与普里姆将军一起,开始在整个欧洲范围内寻找国王的候选人。毕竟正如后者所说,“培养一名国王很难,但更难的是在一个根本没有共和主义者的国家建立共和国。”
费迪南不确定塞拉诺为什么会找上自己——是因为他曾在伊莎贝拉二世的麾下服役,寄望于以此弥合新旧派别?还是打算借机挑起波旁与奥尔良的内部争斗,彻底断绝波旁家族复辟之路?
此时踏入西班牙错综复杂的政治旋涡无异于火中取栗,一不小心便会引火**。只是,他的立场还关乎叔叔安托万的政治雄心,后者在与普里姆将军反目后,急需来自军中的支持。
最终,会面的地点被定在比利时,避开了敏感的西班牙本土。
毕竟那里自古以来就有被外邦人统治的传统——费迪南半真半假地想,就连开国君主利奥波德,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外国人。
离开之前,他找到妹妹玛格丽特,拜托她照顾苏菲。
“你确定不是反过来吗,哥哥?”
玛格丽特欣赏着费迪南脸上不自然的僵硬,笑眯眯地说,“放心吧,我会确保父亲不要对她太过严厉,并且多陪伴她的。”
牢记着费迪南的嘱托,玛格丽特在刚刚进入十二月的时候,便邀请苏菲与自己和妹妹布兰奇一起,去科文特花园的圣诞市场游玩。
作为伦敦最古老的圣诞市场之一,这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纪。空气中弥漫着烤栗子、热红酒和新鲜出炉的姜饼香味,熙熙攘攘的摊位前挂满了五彩斑斓的圣诞装饰。
苏菲与玛格丽特和布兰奇先后走下马车。只有十一岁的布兰奇蹦蹦跳跳地跑在最前面,从一个摊位逛到另一个摊位。
手工制成的胡桃夹子玩偶,圣诞故事的彩绘本,装饰着雪花的银色玻璃球……不一会儿,布兰奇的家庭教师吉拉尔夫人和玛格丽特的侍女手中就提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
“玛格丽特,苏菲,我们可以去坐旋转木马吗?”布兰奇拉着姐姐的袖子,央求道,“拜托——”
苏菲与玛格丽特会心一笑。
“当然,”苏菲望着小姑娘一眨一眨的大眼睛,回答说,“不过我就不去啦。我有点累了,在这儿等你们。”
“你确定吗?”玛格丽特投来询问的目光。
“是的。”苏菲点点头,“我想休息一下。”
拥挤的人群令她有些头晕,苏菲吩咐了娜塔莉去买热巧克力和干果布丁,坐在长椅上等待。
沿街的店铺家家都装饰着丝带和花环,营造出温馨的节日气氛。
时装店,咖啡馆,艺术画廊……她正饶有兴味地欣赏着漂亮的橱窗,一个风格与周围明显不同的店铺引起了她的注意。
“奥特维尔、科利斯公司”——
苏菲怔了怔,会是她认识的那个奥特维尔吗?
行动比思考更快,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店铺里。
摆满了各式相机的玻璃陈列架,正对门扉的木制柜台……店铺的面积比她记忆中大了不少,还多出了相连的内室,布局却没怎么变。
此时柜台后一个人也没有,反倒是柜台上,放着一架眼熟的波纹管相机。
“福克上尉的相机,T. 奥特维尔公司,伦敦”
相机边框牌匾上的黑色油墨已经出现了剥落,旁边也多出了另外一块:
“纪念皇家工程师福克上尉, 1868年12月4日”
苏菲不自觉地抚上那个象牙牌匾,这么说,福克上尉已经……
“请不要碰那个。”
“啊,请原谅。”苏菲一边道歉一边转过身,却在看清来人的那一刻惊喜地叫出声来,“奥特维尔先生!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年长的绅士露出疑惑的神情:“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无礼,但我对名字的记性实在糟糕。能再提醒我一下你的名字吗,夫人?”
苏菲怔了怔,心头浮上说不出的怅然:“是我应当请你原谅我的冒昧,奥特维尔先生。你多半已经不记得了,但我十年前曾在伦敦见过你和福克上尉一次——也是在你的店铺里,不过似乎不是现在的地址。”
十年过去,奥特维尔先生却几乎没怎么变。
他穿着粗花呢的夹克和白衬衫,依旧是干练利落的模样;头发稀疏了不少,但仍然梳得整整齐齐。
“十年前……”
奥特维尔蹙眉思索。他望着眼前风姿绰约的夫人,却怎么也想象不出她少女时代的模样。
“我是和一个朋友一起来的。”
苏菲抿了抿唇,只是说出那个名字就令她感到一阵心悸,“艾德加·汉夫施丹格尔,也许你还记得他……”
“啊哈,我想起来了,”奥特维尔兴奋地双手一拍,“你是他的小女朋友!”
然后他看到了苏菲的婚戒——这样的玩笑如今已经是冒犯。他后悔自己的粗心,连忙道歉说,“请原谅,夫人……”
“没关系。”苏菲勉强笑了笑。
奥特维尔先生似乎与艾德加十分熟悉的样子,她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艾德加……我是说,汉夫施丹格尔先生,你和他还有联系吗?他最近好吗?”
“他为了伦敦分店的开业简直是日夜无休。”奥特维尔摇着头叹气,“我告诉过他不能因为年轻就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似乎没什么作用。”
他看向苏菲,眼睛里闪烁着与十年前相同的,温暖慈祥的光芒,“你呢,夫人?多年不见,是什么把你带到这儿来的?”
“请还是跟之前一样,叫我苏菲吧。”她嘴角的弧度浅得,几乎不能被称作笑容,“我现在住在伦敦了。”
视线划过象牙牌匾上“In memory of”的字样,苏菲斟酌着开口,“福克上尉……”
“1865年冬天。他去世得很突然,自然历史博物馆的设计图纸也才完成了一半。”
奥特维尔摸着相机桃花心木的纹路,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中年人才会有的,经历过生命消逝的伤感神色,“新年后伦敦摄影协会有一个弗朗西斯的纪念活动。十几年的老朋友,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托马斯,听说你修好了福克上尉的相机!”
门上的铜铃叮当作响,苏菲不以为意地回头,看到了某张刻在灵魂里的面孔——
艾德加。
她觉得自己的心跳骤然停止了。
自从前些日子看到那个店铺,她一直都在刻意避开他,就连乘坐马车也要绕过蓓尔美尔街。可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站在离她几英尺远的地方。
艾德加也看到了苏菲。
玫瑰色的天鹅绒长裙衬得她妩媚娇艳,比他记忆中还要美丽。四目相对,他的心怦怦直跳,混合着喜悦、渴望和痛苦的复杂情绪在胸腔中蔓延。
然后,他从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内容。
“艾德加,”奥特维尔先生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你是为弗朗西斯的纪念活动来的吗?”
“……啊,是的。”艾德加回答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随意些,“我只是来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然而青年脸色苍白,苏菲看得出他在努力保持镇定——她太了解他了,不会被欺骗。
她知道自己应当立刻离开这儿,可她最终只是站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听着奥特维尔先生与艾德加交谈。
几句话之后,奥特维尔先生表示要去隔壁取些东西,而后便体贴地离开了店铺,将**留给这对年少时的恋人。
两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互相凝视着,谁也没有开口。
之所以不顾父亲的劝阻执意来到伦敦,之所以夜以继日地拼命工作,不就是为了见她?
艾德加在心中自嘲,现在她就站在你面前,怎么反倒沉默了?
终于,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声问道:“苏菲,你过得好么?”
苏菲垂眸,弯出一个极浅的笑:“我很好。”
艾德加盯着苏菲的脸,试图从她的表情中判断她回答的真假。连他也说不清自己期待的答案是什么——他当然希望她能够幸福,可是,他又不愿意听到她和另外一个男人幸福。
“奥特尔先生说,你最近简直是不要命地工作。”
青年的眉目俊朗依旧,眼睛里却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红血丝,整个人都透着掩盖不住的疲惫。
“少熬些夜吧。”苏菲低低地叹息,“你总该知道,牵挂一个人的滋味并不好受。倘若关心你的人看到你这样,心都要碎了。”
艾德加僵硬地勾了勾唇角。
他该怎么告诉她,只要闭上眼睛她的身影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而工作是唯一能将她暂时忘却的方法。
艾德加摸了摸下巴上青色的胡茬,故作轻松地说:“如果知道会遇见你,我今天一定刮过胡子再出门。”
对面的姑娘没有理会他拙劣的玩笑,依旧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伦敦分店的事务已经开始步入正轨,我会注意休息的。”他终于在这样执拗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我保证。”
“还没有祝贺你呢,”苏菲微笑着说,“我真为你感到高兴。”
十几年的岁月倏忽而过,她看着他从那个被父亲安排人生的少年,长成了如今可以主宰自己未来的男人。
褪去了年少时的犹疑与自卑,温柔专注却一如往昔。
“艾德加,我从未怀疑过你会成为一名卓越的摄影师。”
苏菲想起那年深秋,他为她拍下第一张照片时温暖明媚的太阳;想起那年夏末,他们在瓦尔哈拉神殿告别时波光粼粼的多瑙河;想起那年初冬,他们一同拜访奥特维尔先生时纷纷扬扬的细雪。
有淡淡的怅惘涌起,更多的却是欣悦。
因为早在他第一次说起摄影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他内心深处的梦想。
“没有你,我不可能做到这些。就像我说的,苏菲,你让我无所不能。”
他心爱的姑娘脸上是纯然的赤诚与信赖,艾德加的心被巨大的幸福与悲伤撕扯着,几乎泪盈于睫。
时光回溯,他从公爵夫人湛蓝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个在慕尼黑安静听他讲述童年和梦想的女孩,那个在伦敦咯咯笑着调侃他“大摄影师”的少女,那个在加埃塔焦土中带着哭腔大喊会一直等他的姑娘。
一路走来山高水远,他拼了命地努力,不只是为了追逐年少时的梦想,更是为了有资格对他的公主承诺一个未来。
艾德加抬手松了松咖色的领结,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多半不应当说出来,可是苏菲,自从你离开的那天起,我就没有停止过想你。”
他深深地望着她,眼睛里有温柔的伤痛,也有决然的执着,“福克上尉的骤逝让我明白,人们在你的生活中到来和离去都如此之快。生命太过短暂,我们必须把握当下。”
苏菲张了张唇,话语哽咽在喉咙口。片刻后她垂下眼睫,“……我该回去了。”
艾德加上前一步,挡在苏菲面前。
他曾以为只要跟她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安静地看着她就好;可真的见了面,他才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贪心。
“如果爱让我们在一起,即使是命运,也不能分开。我爱你,苏菲,我从未停止过爱你。”
他伸出右手,揽住她柔软的腰肢。
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火棉胶独特的甜味。
苏菲听到自己的心跳疯狂地响。
她无处安放的双手抵在艾德加的胸口,似乎是要推开他,却又像是要拉近他。
仿佛身处暗夜中漂泊在海上的小舟,惊喜与绝望的滔天巨浪自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便呼啸着翻滚而来。她用尽了所有力气维持航向,却觉得自己在下一刻就要被吞没。
回忆与现实纠缠,相思与挣扎在她眸中反反复复地交替闪现。
苏菲偏过头,闭上眼睛——泪水涌了出来,颤巍巍地划过面颊,落进了她的披风里。
艾德加抚上她的侧脸。
他的手指微凉,掌心和中指的指尖有处理湿版时玻璃片边缘磨出的茧子。他轻柔又坚定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我不是要你离开他,苏菲,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可他仍旧无法遏制自己去爱她,胜过所有曾经固守的骄傲。呼吸交错,艾德加低下头,在苏菲耳边蛊惑般地呢喃,“我只是想——”
“不——不要说下去。”
苏菲偏头避开他的吻,向后急退了两步,仿佛缺氧一般剧烈地喘息。
她心如刀割,觉得自己几乎站立不住,不得不靠在柜台上才能支撑身体。
“我……我不能。”她咬着牙,缓慢却清晰地,几乎是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吐出,是说给艾德加听,更是说给自己听,“我们不能……在一起。不是在这一生。”
她看着他的眼睛,凄然笑道,“……你知道的。”
她看起来如此脆弱而易碎,是他让她置身于这样的境地——这个念头令艾德加无比心痛。
苏菲不再看他,向店铺门口走去。
她感到自己的脖子和后背陡然淌出了一股冷汗,心脏跳得又沉又慌,连耳边都是怦怦的心跳声。胃里一阵痉挛,眩晕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
“苏菲!”
艾德加惊叫着,接住了软倒在他怀中的姑娘。
“……夫人?听得到我说话吗,夫人?”
像是从纷杂的梦中醒来,苏菲睁开眼睛的时候,视线依然有点模糊。
她懵然地眨了几次眼睛,才看清围在自己身边的人。
奥特维尔先生一脸关切地望着她,而艾德加站在奥特维尔先生身后,眉头紧蹙,神色焦灼。还有一个陌生的中年人,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正弯腰检查她的脉搏。
“夫人,你醒啦。”
那个看起来像是医生的中年绅士对她微微一笑。
“……我是不是晕倒了?”苏菲一边努力回想发生了什么,一边试图从沙发上起身,“大概是昨晚没有休息好。”
“不要着急,夫人,” 医生轻轻按在苏菲的肩膀上,阻止了她想要起身的动作,“我需要和你私下谈谈。”
“如果有事就叫我。”奥特维尔先生说完便退出了房间,艾德加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要知道。”他看着苏菲,神色坚持。
艾德加眼中是满满的自责与担忧,苏菲没有辩驳,冲着医生轻轻点头。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医生,不管是什么。”
“恕我冒昧询问,夫人,你还记得最近一次不方便的日期吗?”
苏菲隐约猜到了某种可能性,蓦地睁大了眼睛,有些迟疑地开口:“你的意思是……”
“虽然现在胎儿的心跳还很微弱,但如果我没有判断错的话——” 医生从脖子上摘下听诊器放入皮箱中,笑吟吟地温声说,
“恭喜你,夫人。你要成为母亲了。”
历史上的Edgar在接手家族生意后,确实把分店开到了伦敦。分店经营得相当成功,经常被列入伦敦年度艺术展览的名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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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故人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