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雾散去。
素还真屈膝跪坐在墙边,后背斜倚着墙面,风采铃仰躺在他大腿上,檀口微张,发髻散乱,瞳孔涣散,已然没了生息。
素还真抬手,撩开她肩颈处凌乱的发丝。
少女纤细的脖颈上,紫黑色的瘀痕触目惊心。
伸手探过少女的鼻息,素还真叹了口气,回手摸向自己耳后,似乎在头发间细细找寻着什么,突地皱了皱鼻子,拧眉咬牙,用力一拔,收回手时,食中两指间,赫然夹着一片皎白如玉的小巧莲瓣。
和他先前从身上扯下来的那些圆鼓鼓的大花瓣截然不同,这片从耳后拔下来的莲瓣很是娇小,瓣身纤细狭长,通体莹白,晶莹剔透,宛若冰雕玉琢。
莲瓣根部,一枚鲜红的血珠嫣然欲滴,耀眼灼目。
“耳后?这个形状?这是……你的本命莲瓣?”冰冷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悸动,说话的人眯起眼睛,瞳孔收缩如针尖。
没有回答,素还真甚至连头都没抬,只默默将手中莲瓣贴向怀中少女的眉心。
纤长的手指隔着莲瓣与少女眉心相触的一刹那,有晶莹的淡蓝色水光自指尖徐徐浸出,盈过莲瓣,没入少女额心。
“唔……”
“呼……咳咳!”“呼……咳!”
剧烈的咳嗽声,伴着急促的喘息声在房内回响,自鬼门关打了个转儿又被强行拉回尘世的少女双手捂着自己的脖颈,胸膛起伏,大口大口地攫取着久违的新鲜空气。
直至少女的呛咳声逐渐平息,面色也渐渐回复正常,素还真才收回点在她眉心的手指。
手指从额头移开的那一瞬,指尖淡蓝色的盈盈水光消逝无踪,一枚枯萎的狭长莲瓣飘然落地,化为齑粉。
与此同时,一缕鲜血自他嘴角涌出,又被他抬袖擦净。
“哈,精彩!”单调而有节奏的击掌声在房中响起,与之相伴的,是一声带着戏谑的轻笑,“这样都能让神魂归位,不愧是传说中能生死人肉白骨的梵莲!”
**裸不带掩饰的贪婪目光,在倚墙而坐的少年周身上下来回梭巡,自头顶到足尖,每一分每一寸,仿佛恨不得要剥开他的衣衫,将他视奸个通透。
“妖力枯竭,气亏血衰,连自身都难以保全,你倒是还有兴致救别人。”
“哦?”漩眉雪发的少年勾了勾唇角,轻轻一笑:
“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正是你挖空心思策划布局,想要得到的结果?”
“反正无法自保,倒不妨能多救一个,便是一个?”
纤长的睫羽轻颤,少年低垂的眼眸终于抬起,懒懒地落在面前一袭华丽的红白羽衣、容色妖艳的蝶妖的脸上——
“灯蝶.修万年?”
“天蝶盟大宫主?”
“若非我现在气血亏败、重伤在身,但凡我还余有一丝妖力,你会有胆量来找我?你敢这样站在我的面前?”
“灯蝶,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我答应你。”
素还真低下头,清冷的目光,重新落向怀中的少女,落在她凝脂般的雪白颈项间那些可怕的紫黑色瘀痕上。
“你不用再为难她,我跟你回飞蝶宫。”
“不……你不能……跟他走!”
“你不、不能……跟他去、去飞……蝶宫!……会死!”
“飞蝶宫”三个字,似一根锋锐的长针,刺入风采铃的耳膜,令她浑噩懵懂的神智骤然清明,少女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却全身虚软使不出力气,想要用力大喊,却因喉头掐伤损及声带,只能艰难地发出断断续续的、破碎嘶哑的气音。
少女双眼大睁,有大滴大滴的眼泪涌出眼眶,顺着面颊滑落。
“素……还真,为……什么……”
“——为什么……要、要出来?”
“——为什么……要救、救……我?”
“他对你下了死手,我若再不出来,你现在……真的已经没命了。”
素还真苦笑着,有些吃力地躬下身子,将全身脱力的风采铃从地上扶起,扶她靠坐在墙边,又伸手为她整理好散乱的衣衫和鬓发。
“可是……我……不值得!”
“你刚才……也、也听见了,我其实……是天蝶盟的人,是灯蝶……安排用来对、对付你的……一枚棋子……”
“嗓子疼,就别说话,听我说。”
一根手指温柔地竖起,虚虚地摁在少女的唇前,阻止她再继续发声。
“不要难过,更不必自责。”
“其实,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天蝶盟的人。”
“你……知道?”风采铃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嗯,我知道。”素还真点头,“我不仅知道你是天蝶盟的人,我还知道,你们风巫世家,本就是天蝶盟在江南的势力,而你已经过世的大哥,风巫世家的前任家主,就是天蝶盟的创立者,也是天蝶盟的首任宫主。”
“当钱塘城里出现第一位受蝶妖荼毒的病患时,我就知道,这是你们专门制定的、针对我的计划。”漩眉雪发的少年弯了弯嘴角,笑得云淡风轻,“否则,钱塘城大大小小这么多医馆,我为什么要指定秦假仙单单把药送来风巫世家?”
“所以,你是故意的?”灯蝶冰冷的声音在房中再度响起。
“你明知道风巫世家是我天蝶盟的势力,明知道风采铃是我天蝶盟的人,明知道这是我专门设计用来耗损你、诱捕你的圈套,你还一脚踩进来?”
“知道……又如何?”素还真抬眼回视灯蝶,面露苦笑,“除了硬着头皮一头扎进这个你精心为我准备的陷阱,我还能怎样?我有选择的余地么?难道,我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被你手下的蝶妖采补过的女孩子,一个个去死?”
“不,不对……”灯蝶皱眉凝视素还真,“这件事没这么简单!素还真,聪慧如你,既然早已看穿了我的布局,怎么可能会这般毫不设防,让自己轻易入瓮?除非——”他双眼死死地盯着素还真,眼神骤然凌厉,“除非你心里,还有别的算计!”
“哦?”素还真偏了偏脑袋,眨了眨眼,笑得人畜无害,“承蒙大宫主青眼,素某现在都这样了,大宫主觉得,我还能有什么算计?”
“素还真,你是梵莲花妖。”
“梵莲伴佛而生,身为梵莲的你,不在佛前相守,为何会突然离开云渡山,只身前来这千里之外的钱塘城?”
“梵天一页书,这般修为高深的佛者,这么霸道护短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家的梵莲,随随便便离开自己,在外面招蜂引蝶?又任由你为了救人自揭花瓣,自残身体,乃至性命垂危,却不加以保护干涉?”
“这大半年来,从云渡山到钱塘城,天蝶盟一直在追踪你的行迹,我之前一直以为,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计划和控制中,你是逼不得已,才一步一步踏入我为你设下的圈套,现在回想起来,我实在太大意、也太小瞧了你——”
“真正掌控全盘,牵着我们的鼻子,把我们所有人耍得团团转的人,其实是你!”
“这大半年,天蝶盟追在你身后,几乎跑遍了大半个苦境,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猎人,你是我的猎物,殊不知,从一开始,你就是在利用你自己,你刻意暴露自己的梵莲身份,就是为了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你自己身上,从而牵制整个天蝶盟的行动!”
“素还真,你的目的是什么?”
“拿自己当诱饵,连自己的性命都不管不顾,能让你作出如此牺牲,普天之下,只有……那个人,对吧?”
“你骗崎路人,让他去云渡山,找一页书救你。”
“你明明知道,一页书现在,根本就不在云渡山!”
“你花了无数心思,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掩藏一页书的行踪!”
“我说得对吗?素还真!”
“一页书,出了什么问题?”
“他现在,人在哪里?”
“前辈……不在云渡山?”一声惊呼。
风采铃瞪大了眼睛,看向素还真,眼中俱是惊疑和不信:
“你明知道……前辈不在……云渡山,为什么……还……让我师兄……崎路人……去……去云渡山……找他?”
“你……不信任……我师兄?”
“不……”
“我只是,想让他,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素还真回过头,看向风采铃,目光却似已穿透她的身体,落在某处遥远的虚无,在那里,有一双温柔的眼睛,正宠溺地凝视着自己。
“这个局,他不该掺合进来。”
小心翼翼地掰开少女的手指,将一片小小的莲瓣,放到她的掌心。
玉色的莲瓣,玲珑剔透,溢彩流光。
“这是……你的……本命莲瓣?”
“嗯!”素还真点点头,“本命莲瓣等同本体,我身上一共也只有两片,双耳后各有一片,另一片刚刚已经给你用了,这是最后一片。”
“等他回来了,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交给他,相识一场,算是留个纪念吧!另外,替我跟他说声‘对不起’,骗了他,我很抱歉!”
将莲瓣不由分说地塞进少女掌心,素还真单手撑墙,似乎想要起身站起,却在站到一半的时候,腿一软,颓然跪倒。
“灯蝶,你不是要带我去飞蝶宫吗?”
“我的腿麻了,站不起来!你不打算过来搭把手么?”
“怎么?怕我使诈?连过来扶我都不敢?”
一声轻响,一个小小的琉璃瓶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到素还真的面前。
“喝了它,我就带你走!”
“这是——”抬手拾起,素还真皱着眉,望着瓶子里微微晃动的半瓶乳白色液体,脸上流露出嫌恶厌憎的表情。
“这是——蝶妖的妖毒?”
“不错!”灯蝶牵了牵嘴角,“你应该在那些女孩子身上见过!”
“要是从前的你,这东西应该没什么大用,不过现在嘛——”他挑了挑眉,望着面前虚弱疲惫的少年,笑得有些暧昧,“放心!不会对你的身体有太大伤害,不过,它能让你暂时失去行动的能力!”
“你知道……我对风家那个丫头没什么兴趣,我想要的人……是你!”
“你喝了它,我就带你走!不会再碰你旁边那个丫头!”
“好!”
“不!不要喝!”
在风采铃拼尽全力的嘶吼声中,素还真淡然一笑,揭开瓶盖,毫不犹豫地将瓶中的乳白色液体仰头一饮而尽。
琉璃瓶砰然坠地,少女急切的呼唤声在耳中已经变得模糊而遥远,素还真身子一软,手足失力,伏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看着俯卧在地上的身体在微微抽搐了一阵后,终于失去了动静,灯蝶才慢悠悠地缓步上前,将意识不清全身无力的人打横抱进怀中,看着臂弯里全无反抗之力、任人摆布的瘫软身体,发出一声轻笑:
“素还真,我美味的梵莲,我到底,还是得到了你。”
车辙声辚辚,钱塘城外,一辆无人驾驭的马车,正沿着官道,飞速向前疾驰。
马车四周稍远的地方,有七、八只硕大的赤红色蝴蝶,正扑扇着翅膀,绕着马车,一路欢快地飞舞。
逼仄的车厢内,素还真安静地蜷缩在灯蝶的怀抱中,嘴角有白色的液体流下,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里却没有什么焦距。
灯蝶左手圈定怀中人的纤腰,右手将刚刚灌完妖毒的空杯随手抛出车外,又勾起他的下巴,伸出拇指,小心地为他拭去嘴角残留的乳白色液体。
“说吧,一页书在哪里?”
没有回答,只有短暂而急促的呼吸声,在狭窄的车厢中反复回响。
“还是,不肯说么?”
灯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怀中人潮红的面颊,微笑着,看着他因为难受而拧紧的漩眉和竭力试图保持清明的眼睛。
“现在不肯说也没关系,等你跟我回了飞蝶宫,我有一万种方法,能让你乖乖地开口。”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