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是大周的长公主。
我的母亲是西域首领的独女,也是西域最美的女人。当年她为了西域甘愿和亲,也与父皇过了几年如胶似漆的日子。只是父皇身为一国之君,无法久伴一人身侧。在后妃们十年如一日的无谓的宫斗中,母亲逐渐地消瘦下去,直至最后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母亲死后,父皇的身体也日渐虚弱,缠绵病榻。只是在父皇病重之时,我异母的弟弟发动宫变,篡位成了皇帝。他的母亲与我的母亲斗了一辈子,他自然视我为眼中钉,又忌惮我西域母族的势力,总要试探我。为求自保,我只能假意寻欢作乐,装作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
新皇本就是篡位夺权,又蛮横专政,朝中大臣已对他颇有微词,甚至有流言传出,有权臣愿与西域联手,扶我作女帝。为打消新帝的疑心,我只能遮掩锋芒,暂且偷生。
一日,新帝召我前去一叙。他身穿蟒黄长袍,端坐在龙椅之上,一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念珠,高声说道:“别来无恙,朕的好姐姐。”
平和语气下,藏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恶毒。
我认认真真地俯身行了个礼。他想捉我差错,想趁机打压我,我偏要事事周到,让他抓不到把柄。果然,他眼里闪过一瞬不满,随后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朕听闻,长公主在府中夜夜笙歌,耽溺享乐,还养了好几位面首。这传出去,怕是对皇家声誉有损啊。”
我暗中腹诽,我不玩乐,你怕我干扰朝政,我玩乐,你又说我有损声誉,到底要我怎样啊。
见我不语,他才道明来意:“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朕为姐姐请了一位太傅,让他伴你左右,教你礼乐诗书,也好为皇家尽忠效力,姐姐以为如何?”
我心下了然,他这是要安插人在我身边,盯紧我的一举一动。我自知无法拒绝,只能低头应好。或许是我这幅乖顺的模样取悦了他,他笑道:“正是这样。先皇只有两位皇嗣,朕与长公主应姐弟齐心,为大周尽心尽力才是。齐太傅应该已经在长公主府中候着了,姐姐快去吧。”
他挥了挥手,心情颇好地放走了我。转身时,我的手已暗暗握成拳头。他竟还敢提起父皇……终有一天,我要让他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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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神不宁地回到府中。刚踏入院门,便看到一抹颀长身影正站在廊下。那人身着一袭飘若蝉翼的白衣,一头银白如瀑长发用玉冠高高束起。见有人进门,他抬眼看来。那双金色的眼眸在看向我时有一瞬的停驻。只是他的神色冷淡,眉间像是蹙了千年的雪。
皇帝也没跟我说,这位太傅居然是个美男子啊。我还以为是个老学究呢。
“你就是齐太傅?”我问。
他微微欠身,白色睫羽微垂,遮住鎏金眼瞳:“齐司礼,见过长公主。”
是春天,梨花像云海一般在风中浅浅浮动。他站在那云海里,树影筛出碎银似的日光洒在他的身上。
我突然起了恶劣心思。既然皇帝想派人盯着我,谨防我生出谋反之意,那我便遂他所愿,继续扮演我纵情声色的长公主。
我冲着齐司礼挑了挑眉,“没想到太傅如此美貌,比我府里的面首都要好看呢。”
齐司礼的脸色哐当一下垮了下来,眉头深深皱起,语气也带了刺:“明日上午是第一堂课,还请长公主记住了。”说完,他拂袖而去,只留下一阵淡淡的檀香。
什么臭脾气!
第二天上午齐司礼如约而至时,我正和几位新来的面首嬉笑打闹。他一进门,屋内气氛骤降,吓得几位面首全都噤了声。齐司礼脸色黑沉,冷声道:“长公主真是好雅兴,上课还要带几位伴读。只是,”他的目光一一掠过几位面首,轻笑一声说,“长公主的眼光也不过如此。”
“你说什么?”我腾地一下跳起来,质疑我可以,质疑我挑男人的眼光那是万万不行。
“我既受陛下旨意做你的太傅,便要传道授业解惑,不仅要教你诗书礼乐,更要引你向善。”齐司礼面色不改,继续说着冠冕堂皇的话。
好啊,这么能装,那我便陪你装到底。我咬牙切齿地想着,随即便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屏退了几位面首,转头向齐司礼邀功:“那就都听齐太傅的。太傅今天要教我点什么呢?”
那几位面首走后,齐司礼身上的冷意散退几分。他将几卷书交给我,带我细细诵读,声音清润,不疾不徐。我望着齐司礼的侧脸,有一瞬间的失神。是他身上淡淡的檀香,还是他那双仿若星辰的眼睛,我也不清楚。只是那一晚,我罕见地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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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故技重施,当齐司礼把我从一个小面首的怀里揪出来时,我还在呵呵傻笑,转头便听见他阎罗一般带着怒气的声音:“玩得这么开心,昨日学的都记住了?”
其实我都看了,但偏要刺他:“当然记住了。不信的话,我背给你听。”
面首们识趣地鱼贯而出,我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
“陌上人如玉,太傅世无双……”
齐司礼像是被气笑了:“我是这么教你的?去把昨天学的诗赋抄五遍。”
我一下慌了:“别啊,其实我都会的……”
“没得商量。”他冲着我的书桌扬了扬下巴。“去吧。”
我垂头丧气地坐到书桌前拿起笔。齐司礼则在茶桌边落座,手上拿了一卷古籍,气定神闲地饮茶读书。
窗纸微微透出暖色的日光,映着窗外婆娑的树影,也将齐司礼那头如瀑的白发勾了一圈光晕。我偷偷摸摸地看他,再回过神时,纸上已经写了满满一页的“齐司礼”。
“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抄写?”齐司礼似乎发现了我的异样,起身朝我走来。我急中生智,刷地一下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到地上:“抄得不好,我再抄一遍。”
“不好?那我倒要看看有多不好。”齐司礼俯身将纸捡起。我低下头不敢看他,却无意间瞥见他发红的耳尖。他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最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语气中满是无可奈何:“什么意思?”
“哎呀,太傅,你太好看了,我就多看了几眼。你昨天不是教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我起身将他按到书桌前坐下,“我抄得不好,要不太傅先抄一份,给我做个参考,可好?”
齐司礼向我飞来一个眼刀,我连忙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求你了。”
他把头转向一边,不看我。片刻后,还是认命般提起笔,为我抄写。他写字时颇有架势,脊背直挺,笔杆悬直,落在纸上的字是遒劲清丽的瘦金体。他写得认真,无论我如何挑逗也不为所动,只有一抹可疑的红晕爬上面颊。
“齐司礼,你看看我。”
他轻哼一声:“不看。”
“不看我,是不敢吗?”我蓦然将脸凑近他,“齐司礼,你不对劲。”
他面无表情地推开我。“不对劲的是你。”那脸上的红晕却更甚。
“齐司礼,如果你当真心无欲念,怎么不敢看我?”
我指尖抚上他发红的耳垂。大殿内只剩他微乱的喘息声:“别乱动。”
他执笔的那只手微微颤抖,落在纸上的字也不似先前平滑。我勾住他的脖颈,故意将呼吸凑近他的耳廓。他浑身微不可见地一颤,耳尖、脸颊、脖颈,处处染上绯红,更衬得肌肤胜雪,眉目如霜。
恰似谪仙落凡尘。
他的笔画终究还是乱了,在纸上晕开一道墨迹。我趁机将那张纸抽了出来,冲他扬了扬:“齐司礼,你是我的太傅,那就是跟我一条船上的人。你要是敢去向皇帝告我的状,我就跟皇帝说,你才疏学浅,抄卷诗赋也能抄错,让他给我换个太傅。”
他默了默,终究还是纵容了我这拙劣的小把戏。“嗯,一条船上的。现在能回来把五遍抄完了吗?”
“还要五遍?”
“十遍。”
“你真无耻!”我气急败坏地看向他,他却心情颇好地笑了笑。像一颗石子落入初融的春湖,漾开层层涟漪。他坐到我身边,又新拿了纸笔,说道:“你五遍,我五遍。你犯错,是我教导不周,我自愿连坐。”
很快,屋内传来有规律的写字的沙沙声。我实在受不了这枯燥的任务,一遍还没抄完,就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有一只手轻柔地帮我拂开脸上的发丝。
“不许找面首。”
“也不许换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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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冬日已至。边境战事告急,北境势力蠢蠢欲动。听人说,有谋臣向皇帝上奏,要将我献给北境首领和亲,以换取边境和平。
京城下了雪,鹅毛般纷纷扬扬落下。院内繁花绿叶都已落尽,只剩遒劲的枝桠。
我伸手接住一片雪花,任凭它在掌心融化成水。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不冷?”
我回过神,齐司礼不知何时来了,撑伞倾向我,纷扬大雪被隔绝在伞外。
“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君子攸跻,遨游四海。”他略带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教你的,全忘了?”
我翻了个白眼。“忘了。上课光顾着看你,谁还记得你讲了什么。”
他伸出修长指节,轻敲了一下我的脑袋。“我的意思是,你有自己的人生。不用按照他的意思苟活。”
我轻叹了一声。寒风裹挟着雪花卷进廊下,我只觉得自己的命运也轻似落雪,在动荡的世间孤零飘摇。
“齐司礼,如果我有难,你会站在我这边吗?”我出声问他。我本就无意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清楚他首先是人臣,其次是太傅,最后心里才剩那么一丝对我的情愫。或许出于怜悯,或许不是,谁又能说得明白。时间久了,我都快忘记他是皇帝派来监视我的,本是逢场作戏,我却甘愿堕落,终成戏中人。不到非得分个明白的时刻,他也愿意陪着我作戏,像扎在心里的一根刺,从未提起,便从来没有血淋淋地连根拔起过。
我只是突然发觉,在风雨飘摇的世间,我已经连一个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人都没有了。
出乎意料地,他没有刺我。我没有看他,却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
“会。”
干脆利落。
“一直站在我这边吗?”
“一直。”
我猛地回头看他,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保证眼泪不落下来。一股巨大的、悲怆的、失而复得的感觉笼罩住了我。
“齐司礼,你要好好的,跟我一起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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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皇帝果然召见了我。我静静地听着他描绘的鸿图大计,似乎只要把我送到北境和亲,大周便能山河永胜,福与天齐。末了,他转过身来问我:“姐姐意下如何?”
我多想撕破他这张伪善的面具。“我不愿意。”我冷声说道,“你弑父杀亲,猜忌手足,早晚会遭到报应的。”
下一秒,皇帝像一只被激怒的野兽一样狠狠掐住我的脖子:“弑父杀亲?在当上皇帝的那一刻起,朕早就没有什么亲人了!”可怖的血丝爬满他的眼球,那双鹰隼一样的目光在我脸上不断睃寻着,直到我脸色涨红,气息急促,他才松手放开我。我跌落在地上,不断咳嗽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两指钳住我的下巴,逼迫我抬头看着他:“好好谢谢你的这副皮囊吧,朕留着你,是因为你还有用。这张脸,齐太傅看了喜欢,北境的首领看了,也喜欢。只需你一人,便可同时攘内安外。姐姐,你还真是朕的好姐姐,永远能帮得上朕。”
他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当真以为朕什么都看不出来?齐卿宁可领兵讨伐北境,也不愿送你去和亲,他当真只是为了大周的和平?”
说完,他便像对我失去了全部兴趣,猛地把我甩到一旁。“七日之后便送亲起轿。一生一次大喜的日子,姐姐可要好好准备。”
我夺门而出,转头便在檐下撞进一个熟悉的带着淡淡檀香的怀抱。
“齐司礼……”我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句,便陷入昏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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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眼,我正躺在熟悉的床上,齐司礼坐在床前,眼底乌青,像是很久没有休息好了。不知怎么的,看见他,我就忍不住去设想与他南北永隔、再难相见的情景,瞬间鼻尖酸涩,眼眶蓄满泪水。他轻柔地替我擦去泪水,安慰道:“别哭了。天下之大,总有容得下我们的地方。”
“你的母亲,是西域首领的独女。”他忽然沉声开口,我瞪大了眼睛。“你要去找西域首领吗?西域路途遥远,你一定要多带几个人去。”
他苦笑着摇摇头。“皇帝已经收走了我的兵权。只能我一人去。西域是个小国,但如果真要与大周宣战,也会落得两败俱伤。我去找西域首领,请他在边境派人接应。只要逃到西域,皇帝便不敢轻举妄动。”
我从妆匣中拿出一支步摇。这支步摇是母亲的遗物。我曾听她说起过,这是她和外祖间的信物,见物如见人。
“这支步摇,你拿着。必要时可以呈给我的外祖,示明你的来意。可是母亲早逝,我怕外祖已经不愿再相信从大周来的人了……”
齐司礼轻抚着我的头发:“我自有办法。”
他的手轻扣着我的后脑勺,将我拉近他,目光掠过我的嘴唇。我闭上眼,可想象中的触感并没有传来。最终,那个吻落在了我的发间。他低声呢喃着我的名字,我却忽然懂了他的用意。
等去了西域,等尘埃落定,等一切的一切都有一个万全的结局。
等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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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司礼走了整整三日。三日里,我木然地盯着院墙围起来的四四方方的天,身边的宫人来来往往,送来的嫁妆和赏赐堆满了我的宫院,但我已无心再看。梳洗嬷嬷们为我试了嫁衣,环佩首饰叮当作响,像加在我身上的重重镣铐。嬷嬷们劝我多笑笑,这副样子若是传到皇上那里,只怕又要徒生事端。我望着镜中苍白麻木的面孔扯出一个无力的笑。我该怎么办呢。除了齐司礼,我已没有精力再去想任何事情。
齐司礼在第三日夜里回来。夜深霜重,露水打湿他的肩膀。我扑向他的怀抱,他紧紧拥住我,柔声安慰着:“我没事。一切已经打点妥当。一会我们就连夜出宫。”
可宫里还有层层守卫,自从宣布和亲的消息,我身边的侍女便只剩映春和临夏。她们自小与我一同长大,我想带着她们一起走。可映春却在我面前重重跪下:“我们阖宫出逃,旁人一定会起疑的。奴婢愿意留下来,代长公主拖住一时。”
我摇了摇头,伸手去牵她:“要走,我们一起走。”
映春执拗地躲开:“还请太傅护着公主先走。只要公主能够平安,映春什么都愿意。”她泪眼朦胧地抬头看我:“映春跟了公主一辈子,无以为报,这次就让映春替公主尽忠吧。”
在她身后,临夏也小声啜泣着。她说得对,如今我的宫外有着层层守卫,要瞒过这些人的眼睛阖宫出逃实非易事。临行前,我和映春交换了服饰,或许是跟我时间久了,她穿着我的衣服,还真有几分像我。
我戴上面纱,跟在齐司礼身后出了门。一轮弦月正孤冷地挂在天幕上。“什么人?”守门的侍卫厉声喝问。
齐司礼淡淡瞥他一眼。“是长公主府中的一个侍女,脸上生了疮,我正要带她去太医院诊治。怎么,你要拦着?”
侍卫似乎还想凑近查看,被齐司礼不动声色地推开:“这疮可是会传人的。本就已经长得不尽人意了,你还想再添一笔?”
听闻此言,侍卫连忙跳开半步。“齐太傅说得是。那得尽快诊治。”
顺利脱身后,我一把扯下脸上的面纱:“我才没有什么疮呢。”
齐司礼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有疮也好看。”
突然想是想到什么,他郑重其事地拉住我的手说:“不知道替身计能瞒多久。这一去凶险万分,遇到危险,一定要记得保护好自己。”
“那你呢?”
他笑了笑:“我有长生不老之术。”
“你骗我!”我气得作势要打他。他握紧我的手说道:“没骗你。等到了西域,你就明白了。”
趁着苍茫夜色,我们一路向西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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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定下了送亲的日子,皇帝每日都会来到长公主宫中。可惜长公主对外称病,一直不肯见人。如此过了两日,皇帝再次来到长公主宫中时,特意命人不要通报,自顾自地进了门。一位女子正坐在桌前,面纱垂下遮住脸。见皇帝进来,她冷冷地说道:“本宫受了风寒,今日不宜见人。皇上请回吧。”
皇帝笑道:“姐姐的风寒这么些天了都不好,何不请太医过来瞧瞧?姐姐若是身体抱恙,做弟弟的心里可是会过意不去的。”
这幅惺惺作态的模样让映春一阵恶心。她不动声色地避开皇帝上前搀扶的手:“无妨,只是小病。”说完便学着长公主平日里的样子,打算起身送客。
“慢着!”身后传来一声高喝,皇帝拔出腰间的佩剑,挑开映春脸上的面纱。一张陌生的面孔展露在众人眼前。
皇帝冷笑一声:“好一计……李代桃僵。朕记得,你还有个妹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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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春双手被高高吊起在刑架上,十根手指鲜血淋漓,指甲已被尽数拔去。
皇帝悠闲地坐在刑室内,手中把玩着千奇百怪的刑具。临夏低着头走到他跟前,扑通一声跪下。皇帝哂笑:“想救你姐姐,就告诉朕,长公主和齐太傅去了哪里?”
临夏狠狠地闭了闭眼睛。耳畔传来映春撕心裂肺的哭喊:“临夏!公主待你不薄!”
皇帝饶有兴味地看着着一幕,语气却狠戾起来:“不说?那你就好好看看这块烧红的铁是怎么落在你姐姐身上的。”
行刑官一步步逼近映春。临夏急促地大喊:“不要!”
皇帝露出一副势在必得的表情。“还算机灵。那么,告诉朕,长公主和齐太傅去了哪里?”
刑室内落针可闻,只剩映春低低的啜泣,像密密麻麻的针扎向临夏的心脏,直至痛彻四肢百骸。良久,临夏嗫嚅着说出两个字:“西域。”
映春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临夏望向她,表情愧疚却坚定:“抱歉,公主待我不薄,可你是我的亲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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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齐司礼日夜兼程,终于是在第三日傍晚赶到了一处废弃的城楼。站在城楼上向北远眺,已经隐约可以见西域边陲燃着的狼烟。三日逃难,我们已是筋疲力尽,在城楼上寻了一处角落,不多时便相拥着沉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我迷迷糊糊地感觉到齐司礼正将手臂抽离我的肩膀,我不明所以地起身,他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我细听。
夜色下,铁蹄踏破的声音引得地面都微微震动起来。
齐司礼侧耳细听,轻声说道:“他们来了。”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话音未落,一支箭羽凌空飞来,齐司礼拉着我闪身躲过,那支箭堪堪擦过他的身侧,扎入墙中,力道之大,竟入墙三分,屹立不落。射箭之人想必是箭术奇绝,想要一击致命。齐司礼沉声道:“已经被包围了。先躲我身后。”
他将我牢牢地护在身后。城楼下传来皇帝的笑声:“看看朕的爱卿都教了些什么东西给姐姐。朕是要你做姐姐的太傅,不是做她的驸马。姐姐可是要嫁与北境首领的,齐卿,你怎么糊涂了呢。”‘
随行的人发出一阵嗤笑。齐司礼不为所动,紧紧挡在我身前。我越过他的肩头看向城楼下,只见皇帝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那是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能日行千里。他身后跟着乌泱泱一大片人,我心中不由得一惊。纵使齐司礼战力惊人,要在这么多禁军中突出重围,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我奉命教长公主诗书,只读过两情相悦,未曾听过强娶之理。”
齐司礼答得不卑不亢,皇帝的脸色逐渐阴沉下去。半晌,他阴测测地开口:“齐卿,朕让你教导长公主,你却听信妄言,扰乱朝纲,私自带她出逃。君为臣纲,身为臣子的本分,你竟全忘了!”
月凉如水,温柔地倾泼在齐司礼身上,将他白色的长发与衣袂勾勒出一圈淡淡的光晕。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染上几分冷冽:“齐家世代为相,不为君王,是为苍生百姓。若君有违天道,我便从道,绝不愚忠。”
皇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只要在大周的领土上,朕还能怕你掀起什么风浪来?哪怕你们逃到天涯海角,朕也能把你们抓回来。”他向身边侍从扬了扬手。“要怪就怪,姐姐身边的人不太忠心。”
侍从将一个麻袋扔到空地上。借着夜明珠一般的月光,我看清了地上的东西——麻袋里滚落出来的,是映春和临夏的头颅!
顾不得危险,我从齐司礼身后站了出来。他紧扣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进他怀里。很近,近到我能感受到他的下巴正摩挲着我的头顶。他轻声说着什么,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危险。听话,别去。”
皇帝看见我,脸上笑意更甚:“朕的好姐姐,终于肯露面了吗?”他朝着地上的两个头颅扬了扬下巴,“姐姐的侍女不忠心,朕便替姐姐处理了她们。不忠心的人,在朕这里,便只有这一种下场。跟着齐卿还是去北境和亲,姐姐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吧。”
“映春临夏都已经死了,你以为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吗?”我冷冷地盯着那张与我三分相似的面孔,忽然觉得他蠢得够可以。事到如今已无任何后顾之忧,我只想和皇帝鱼死网破。新仇旧恨,应当在今日做个了结。
皇帝脸色一变,发令道:“抓住他们,不留活口!”
霎时城门破开,箭雨袭来。齐司礼护着我退至楼内,身后是源源不断的追兵。他一手揽着我,一手执长剑厮杀,速度极快,我的耳畔只剩兵器相撞的铮鸣声。眼前一道道白光闪过,折射着横飞的殷红,我已分不清那血色是齐司礼的还是旁人的。几十个回合下来,齐司礼的身上已无一处完好,白衣尽染斑驳血迹。饶是我再不懂打斗,也明白齐司礼为了分神保护我已经力不从心。可那追兵却似无穷无尽步步紧近。齐司礼额间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终于他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沫。
追兵刀剑无眼,就要没入他的身体。
“住手!”我带着哭腔怒喝道,“让我和陛下说几句话。”
禁军停止了动作,为我让开一条路。
皇帝仍气定神闲地骑在马上。我嗓音嘶哑地对他妥协:“我愿意去北境和亲。但你要答应我,放了齐司礼。”
“姐姐对齐卿真是情深意重。若他愿意安分守己,朕当然会放过他——”
话音未落,我只感觉身后一阵疾风横扫而来,刚才包围着齐司礼的一圈禁军已被尽数斩落。齐司礼紧握着长剑,有道血迹正从手臂的伤口处蜿蜒流出。他一把拉过我,踏过城楼上横陈的尸山和血海,带着我匆匆走向另一道门。
城楼下顷刻间传来骚动:“他站起来了!快,放箭!”
刹那间,拉动弓弦的嗡鸣铮响灌入我的耳朵,万千箭雨袭来,其中一支正朝齐司礼的方向飞去。可他却强硬地攥紧我的手腕,想把我护在怀里,想用他已经遍体鳞伤的身体再为我挡下一切袭来的箭矢。
可他不能再受伤了。
我们说好,要好好活着,要一起去西域。
我总说,齐司礼,你这么冷冷淡淡的,还总骂我,很容易让我误会你不喜欢我。
可走马灯般的回忆碎片里,都是他在护着我。他朝我倾斜的那把伞,抚在我背后的手掌,那枚缱绻温柔至极的落在我发间的吻。
有些人的爱,不是不说,是因为词句匮于表达。
恰似冰雪消融,春水初生,遍润万物。
不作声响,却又振聋发聩。
没有多想,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甩开他,挡在他身前。只那一瞬的停滞,我眼睁睁地看着一支箭贯穿了我的身体。
生命一点一滴在我身体里流逝。齐司礼向来冷静自持的脸染上我未曾见过的、撕心裂肺的慌乱。他一声声唤着我的名字,我一声声应着,想告诉他,我也钟情于他的。
齐司礼,我钟情你,你听见了吗?
意识逐渐混沌,恍惚间我又看见弱冠之年的他,一袭白衣站在梨花树下,宛若谪仙下凡。
我走上前逗他,装模作样地吟起诗来:“一见太傅误终身啊——”
他轻咳两声,绯红爬上脸颊。“你的文学素养真是令人不敢恭维。”嘴上不饶人,手却从宽大袖袍里伸出来,与我十指相扣。我抬起相握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齐司礼,还说你对我没有意思?”
他定定地望进我的眼睛。“我从来没这么说过。我爱你,这句话我说得出口,也拿得出手。”
今日风清云舒,院里梨花开了一树琳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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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齐司礼视角】
身为太傅,齐司礼素来擅长筹谋。只有一人,他无可奈何。
齐家世代为相。先帝在时,齐司礼的父亲曾带他进宫做太子伴读。那是初春的日子,路过一道宫门时,他无意中被满院的梨花吸引了心神。
梨花似雪,落英缤纷。一袭红衣的姑娘披散着长发,在花海中玩耍。
接引的小太监说,这是宫里千娇百宠的长公主,性子最是活泼骄矜。
他看了她太久,以至于她的目光向他转来。深宫女眷是不得见外男的。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正要低头离开,那抹红色的身影已翩然走到他面前。
你刚刚在廊下站了好久,一直在看这里的梨花吧。眼光不错,我院里的梨花,是宫里开的最美的。她伸手折下一枝梨花,递到他面前。
喏,送你一枝。
他垂眸看着手里的梨花。她不知道,他刚刚没在看院里云海般的梨花。
他在看她。
她美得比花更甚。
后来他接过父亲的衣钵进宫为相,彼时新皇登基,朝中动荡,民不聊生。他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在宫中求存,皇帝已经对她的母族势力起疑,她只能日夜笙歌,装出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打消皇帝过剩的疑心。皇帝找到他,要求他做她的老师,实则是为了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他面色不改,心中却暗喜,还好是他。幸好是他。若换了旁人,只怕会对她有所觊觎。
偶尔,他看着她与府中那些面首嬉笑打闹,心中总会生出一股没有来由的醋意。若要在皇帝面前装装样子,贪玩逃学也就罢了,何必圈养面首,叫他看了心烦。
她不乖。若有条链子,将她锁起来就好了。他想在她的脚踝上挂一个铃铛,她一动便叮铃铃响,这样只要她一逃,他便能循声找到她了。
可是,当他每一次被气得拂袖而去,她又会可怜巴巴地追上来,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眸央求他:齐太傅,对不起……皇弟容不得我,我只能装傻充愣,只有您能帮我……
他不是个好说话的人,朝堂上常与政敌唇枪舌战,却因为她,一次又一次地软下心肠。
她问,太傅,若我有难,你会站在我这边吗?
他心里的迟疑只存在了一秒。他身为臣子,辅佐君王,以天下人为己任。
可她,也是他的天下人。
他应声说,会。
她似是不信,定定地望进他的眼睛,仿佛在探究他话中的可信度。他回望着她。四目相对,无需再多的语言。她懂。他相信她懂。
良久,她败下阵来,转头不再看他,目光落入远处虚空。太傅,你对我这么好,我都要以为你喜欢上我了呢。
语气带着惯有的骄矜,似乎又在开玩笑。他却难得没再刺她。
他早就爱上她了,在很多个梦以前。
她拉着他的袖子,寻求他的庇护。于是他的伞,便一辈子倾向她。
可皇帝还是疑心难消,要将她献给北境和亲。北境极寒之地,终年冰冻,首领又已然年过半百,她千娇百宠的身子骨如何受得?
那夜,她躲在他怀里哭着,他抚着她的长发,一遍一遍轻声细语地哄。
转头帮她打点好一切。本是万全的计策,只是没想到,最后的叛徒竟出在她身边。
城楼上,他一手护着她,一手执长剑厮杀。他白衣染血,伤痕累累,怀中的她毫发未损。最终,他力竭倒在地上。
他看着她的身影死死地抵在门口,和城楼下的皇帝做交易。她说,她愿意去北境和亲,只要皇帝放他一命。
他不愿意。他挣扎着爬起来。袖中还藏有暗器,只要一个合适的时机,他可以将暗器甩入皇帝的咽喉,随后趁敌方大乱的间隙带她逃跑。
此时此刻,她外祖的援军应该已经到了约定好的地点。
可看见他站起身来的时候,她脸色大变,飞身朝他扑来。一枚利箭凌空飞来,在她背后绽开一朵血花。
事情发生得太快,他甚至来不及筹谋。
真笨,他噙着泪骂她,我不是告诉你我能活一千年吗?帮我挡箭做什么?
她气息奄奄地说,没想那么多,只是不想让你再受伤了。他心痛得无以复加。她颤颤巍巍地抬手擦掉他的泪。她说,齐太傅,我这一生未曾钟情过什么人,只有你。唯有你。
她气若游丝,却一字一句地认真说,自那年梨花树下,我就倾心于你了。
他的理智在这一刻全然崩塌。痛意像把钝刀在他心头一下一下地割裂,致使他骨肉分离。他只能将她越箍越紧,像是要将她融进骨血,再不分离。
她的身躯在他怀里慢慢变凉,抚在他面颊的那只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她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齐司礼,我钟情于你,存在且唯一。
皇帝大笑着走上城楼,称赞道:好一出生离死别的痴情戏码。朕改主意了,朕要你好好活着,活在永失所爱的痛苦里。
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恨意涌上心头。他从袖中掏出暗器,飞手甩出,直中皇帝脖颈。
如他所料,敌营大乱。他抱起她,从后窗翻出城楼,北上逃亡。
她的外祖带领着援军在约定的地点等了很久,却只等到一具冰冷的遗体。他对着她的外祖重重跪下。外祖神色复杂地审视着他,良久,叹了口气道:罢了。生不逢时,非君子之错也。
他将她葬在西域一处僻静的绿洲里。她喜欢水,他知道,她在宫中的住处造了多处水景。在她死后的第二年,绿洲开满了梨花,远远望去犹如云海。像极了他们那年的初见。
他时常坐在她的墓前,陪她听风看雨。她生前就爱缠着他,絮絮叨叨地说一些没头没尾的话,他便也学着她,将所见所想,一一说给她听。好几次,他以为抵上了爱人的额头,醒来却磕在她冰冷的墓碑上。大漠里的风将他的泪痕一遍又一遍地吹干。
长风吹彻。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只听说她的外祖去世了,接着外祖的儿子也去世了,最后连这个朝代也消亡了。沧海桑田,只有沙丘在亘古的长风中不断迁移着。
世间安得两全法?
只有他,在她的墓边独守了千年。红尘渺渺,因果难消。他等。等她再入轮回,他便将前世未诉的情意,慢慢说与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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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2·西域首领视角】
我听过沙中的每一个故事,听过风中的每一句离别。
那年,西域只是大周的一座小小藩属国。当大周军队的铁蹄踏破西域疆土的时候,我那唯一的女儿,美得如同大漠中的月牙湖的女儿,跪在了大周皇帝的马前。饶是我老眼昏花,也看清了那位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纵有万般不舍,我却无力阻止。
临行前,她按照大周的习俗穿了凤冠霞帔,明明自己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却紧紧拉着我的手安慰道:“父亲,我是自愿嫁给他的,小时候您就说,希望我嫁给世间最好的男子。他可是大周的皇帝,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好的男子了。我心慕他。既为了我,也为了西域的长久和平,父亲就原谅我这一次的任性吧。此去山遥水远,父亲切莫挂念。”
说着,她从头上拆下一支步摇放到我手中。那是我命几位能工巧匠,寻了西域最好的一对夜明珠打造的并蒂步摇,当作她出嫁的礼物。她说:“这支步摇,留给父亲您,以示女儿不忘来路,永念故土。头上这支,女儿带去大周,以示嫁作周妇,愿大周和西域和平永存,长治久安。”
大周皇帝来的时候,金戈铁马,刀光剑影。走的时候,锣鼓喧天,红妆万里。带走了我唯一的、像极了亡妻的女儿,带走了我终生的悔恨与思念。
当那位一袭白衣的年轻人来到我面前时,我一眼便洞悉了他的来意。他的眼神,比那位大周的先皇更赤诚。我有心想要试探一下他。我绝不容许小女儿的悲剧再一次发生在我的外孙女身上。我对他说,想要证明他的心意,要通过三道考验。西域有种雪莲,生在雪山之巅,千年才生一株,是极珍贵的药材。帮我采来,便是他的第一道考验。
那年轻人二话不说便转头出了门。翌日,他伤痕累累地归来,将一株雪莲递到我跟前。我本想在他脸上窥见倦怠之色,可那双金色的眼瞳里却只有矢志不渝的坚定。于是我命人端来两碗汤药。我对他说,想要娶我的外孙女,气运也同样重要。两碗汤药,一碗有毒,一碗无毒,若选中有毒那碗,便证明此生你与我的外孙女无缘。
他只静默一瞬,便取了一碗仰头饮下。碗应声碎裂,他倒在地面上不住抽搐。
但很快,他又摸索着站了起来,气色更盛从前。他神色复杂地盯着我,问我药里是什么。我说,药里正是你采来的雪莲。这是西域的一味秘药,可延千年寿命,保人受致命伤而不死。他问,既是秘药,为何你不饮下?
我反问,且不说这雪莲千年才生一株,又长在雪山之巅,极难采摘,就算喝下了,难道长生是什么好事情吗?
自从我的女儿嫁去大周,我便永久断了饮下秘药的心思。大漠多么孤寂啊,若没有我亲爱的小女儿陪伴,我该如何度过这千年光阴?
他沉默不语。半晌,指着桌上另一碗汤药问道:“那这另一碗又是什么?”
我说,这也是雪莲秘药。只不过,这碗的雪莲,是我的先祖留下来的。说罢,无视他的困惑神色,我继续开口道,这便是你的第三道考验。如今世上仅存两碗雪莲秘药。一碗已经给你饮下,另一碗就放在你跟前的桌子上。我要你,平平安安地把我的外孙女带到西域来,我会在边境做好接应。待她到了西域,便让她饮下另一碗秘药,你们便可在我西域境内,做一对千年眷侣。你已向我证明你的决心,作为外祖,我祝福你们能有和和美美的结局。你饮下的秘药,便权当我这个外祖送作你的护身符了。凡事多加筹谋,千万小心。
年轻人依旧长立在大殿中央,无波无澜,不喜不悲,像一尊入定的佛。良久,他从贴身的口袋中掏出一枚步摇,向我呈上:“想必,这个东西对您很重要。”
我大吃一惊,急着站起身,差点滑倒。正是,正是我女儿出嫁时那枚被她带去大周的步摇!我拿着步摇的手颤抖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拿给我?”
那年轻人笑了。是我见到他以来第一个笑。他一定是想到了我的外孙女,因为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像融了雪山上的千年寒冰,流露出一股初生春水般的温柔:“总要付出点什么,才能让您相信,我对您的外孙女,此生不渝。”
他走了。我在约定的地点等了很久,却只等到一具冰冷的尸体。我第一眼见到我的外孙女,却是阴阳永隔。她生得很美,像极了她的母亲。我却只能悲叹命运,夺走了我的妻子、我的女儿还不够,现在连我唯一的外孙女也要夺走。我并不怪罪那位年轻人。怪只怪西域太弱小,无法与大周抗衡,让我生生受着骨肉分离之苦。
又过了许多年。我已油尽灯枯,只听那位年轻人寻了一处绿洲,守着爱人的墓,日落月沉,年年如一。回想那年大殿上的话,竟成了谶语。那一刻,我竟不知让他饮下长生秘药是福还是祸,只听寒风将窗纸吹得猎猎作响。又入秋了,我这副身子骨怕是挺不过这个寒冬了。也好,我想我的女儿了,那个笑起来眉眼如同月牙的小姑娘,爹爹终于又能与你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