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天命之戏梦江湖 第66章 【中元正文番-1】阳关离恨

罡风刮肉，天雷殛顶，业火焚身，一寸一寸，削去少年肌骨。白发染成血色，红衣撕成残绸，被漩涡卷上半空的人，分明大吼着，却没办法发出一丝声音。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躯，肤肉一片一片被罡风割下，露出仍附着血脉的骷髅，天雷敲骨，焚烧着也渐渐化为灰烬。

他却犹原意识清醒，麻痹了痛感，只想尽快死去，可神封业力尚未抽尽他体内最后一丝力量，上天不许，黄泉无门。

最后，他只剩一缕游离的意识，依旧撑着仅存几条肋骨的残破骨架。半面容颜早成白骨，血红的眼珠却似仍看得清这世间的颜色，兀自瞪大已然无神的瞳孔，凝视着渐渐消失的封云山脉。

……

“速速收敛心神！”

一阵琴音挟带沛然道气，与混沌岩池的自然灵气搭配，源源不断灌入走火入魔的道者之身。

混沌岩池中打坐的人，半魔之身，墨红色的散发掩去半张风霜满面的刚毅面容，他又再度陷入梦魇之中难以自拔，痛苦占满了心绪，魔气趁虚而入再蚀道体。

“赭杉，百年了，你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小玄已经不在了，你何苦再折磨自己。”墨尘音奋力助赭杉军压下魔气，看着面若死灰的好友实在不忍心。

“这不是梦，是我们共同所见的真实……”

赭杉军仍闭着眼，梦中的一幕幕不停回旋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的气息依旧紊乱，魔气仍在蠢蠢欲动。

“已经过了这么久，你还不能放下吗？”墨尘音小心收起自己的悲伤，轻叹了口气，“你身上的魔气并不严重，依你根基修为，早在数十年前就该完全消弭。而你却甘心沉沦，这么多年总是用它折磨自己。赭杉，已经够了，小玄也不会希望你变成这样。”

这百年来无数次的梦魇，全因故人临去前那惨烈眼神，赭杉军看得见，却只能袖手旁观，无法相救，更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师弟好友在他面前，血肉骨被寸寸凌迟，还归天地……

梦有几回，便见几回死别，每每心有所念，总能见到那片淌着血的不舍眼神，又教他如何放得下。

“吾所受，远不及小师弟万分之一……只是，拖累了你……”赭杉军说话的声音又轻又缓，语带凄切，丝毫不复当年意气。

“你是在自责，还是在怪小玄骗了你们？”

“吾有什么资格责怪他呢……他为玄宗而死，而吾却在此偷生……”赭杉军紧紧攥起衣角，霜染的剑眉更添数分悲凉，“吾只恨……当初轻信了他的话，他说他离宗主之位只差一步，断然不会轻言牺牲。”

“当年，在赦天神封开启的前一日，小玄曾私下交吾三个云囊，其中便是指点吾前往东海岸救下你，并带你来此混沌岩池养伤。”

“他果真早就料到一切……知晓吾之无能……根本守不住灵地……”

赭杉军更加自责，他竟一直不知灵地真伪，以为是自己丢失灵地之故，才害小师弟死得惨状万分，为此耿耿于怀百年，始终不能原谅自己。

“赭杉……”墨尘音欲言又止地踟躇了片刻，“原本吾该一早拿给你看，但你百年来一直沉溺过往，长久的时光也无法抹平你的伤痛。也许，是该将事情彻底做个了结。”

“如何了结？”

“其实小玄当时交代的第三封云囊，是专门写给你的，也许是一封他早就写好的遗书。他有话对你说，用了紫霞之涛的剑气作为封印，除你之外无人可以开启。”

倏闻故人手记，赭杉军眉头更锁，眼中添了几分犹豫，既想马上了解小师弟的遗言，又怕近乡情更怯。

“但看信之前，他要吾先问你一个问题。你……你是否已能原谅他了？”墨尘音再叹一声，“吾当初不明所以，直到你的配剑被封印……直到他生|祭了赦天神封……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他是想问你，是否能原谅他的欺瞒，甚至是……利用……”

赭杉军不由一怔，垂目悲声道：“好友，利用两字太重了……吾从无怪过他，哪怕发现紫霞之涛被封那一刹，吾也只怪自己没早察觉他之意图。要说原谅，是吾该求他原谅，原谅吾太迟钝……太无能……太自以为是……”

“停，停下自责。吾苦口婆心劝了这么多年，你始终放不下，还是看信吧，解铃还须系铃人，也许只有小玄能开导你。”

墨尘音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雪花云囊|欲|交与赭杉军，只见赭杉军引紫霞剑气瞬间解破封印百年的云气，却不敢接信，撇过头紧闭双眸，仿佛等着聆听命运宣判。

“唉，也罢，吾心肠硬，吾念给你听吧。”墨尘音展信的手也微微发颤，但他不敢将期待与伤情表现出来，以免引得好友更加难过。

“师兄台启，我猜现在读信的一定是尘音，料想赭杉不是在自责，就是还不肯原谅我。”

“哈……”墨尘音苦笑一声，“连这都猜到了……”

他没再念下去，满满当当好几页厚厚的信纸，密密麻麻的小字写满了玄鸣涛的歉意与难舍。

这是封写给赭杉军的信，墨尘音却移不开眼，直到阅尽最后一个字，才沉默地将所有信纸都塞给赭杉军。这信他念不出口，怕自己中途绷不住眼泪，反而影响赭杉情绪。

……

‘师兄台启，我猜现在读信的一定是尘音，料想赭杉不是在自责，就是还不肯原谅我。’

‘首先，我要跟赭杉道歉，东海岸灵地的灵气早就被我转移，叛徒也是我故意引过去的，我撒了弥天大谎。’

‘别尘居醉酒那日，我故意要求换剑，是因预见了你的东海岸之劫，思忖与其让叛徒在你的剑上做手脚，令你中异度魔界伏婴师的双|身血|咒无法可解，不如由我来做这个坏人，亲手封印紫霞之涛。’

‘如此，尘音一定想问，我既然预见劫数为何不阻止？因为我希望你们能平安离开道境，前往苦境休养生息。’

‘依照你的个性，只要一息尚存，必定会赶回支援，所以我不得不遵从天意，放任劫数发生，甚至指点叛徒前往东海岸推进天数运行轨迹。’

‘我相信尘音一定能救下你，也一定会照顾保护好你，只是不确定你是否还会入魔，一身重伤亦不知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痊愈。此为第二抱歉之处，用这种方式逼你们离开，始终是我不对。’

‘关于叛徒，他就是，金鎏影。荆衣虽是帮凶，可我始终相信他仍存情义，请再给他一次机会。顺便替我转告荆衣一句，他的贪酒比不上痴酒，更比不上他十年前赠我的土中酒。’

‘第三个要道歉的所在，是我抢了你的宗主之位。当时我明知叛徒是谁，无奈碍于既定天数不能说出，只恐心|性|纯良的你在风口浪尖时，无意中遭叛徒毒手，因此才选择争夺宗主之位。’

‘不过那时，我知晓自己活不了多久，倒也抢得理直气壮。心想我死后，宗门大定，宗主之位还是能还给你。你大约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但我终究不吐不快。’

‘师尊公布赦天神封人选的前三日，我方了解自己才是真正的启阵人。于是，加上封存在青魂珠中师伯的功力，我继承了完整的三尊之力。死劫在前，只好选择与师尊一起瞒过玄宗上下，不止你与尘音，还有苍师兄他们，或许直到我死那刻，苍师兄仍不知发生何事吧。’

‘封印你的配剑，抢你的宗主位，骗你去守空灵地，布计害你重伤，逼你离开道境……抱歉，不知你肯不肯原谅我，是不是还愿意认我这个小师弟，看在人死万事休的份上，厚着脸皮求师兄莫生我气罢。’

‘异度魔界只是暂时被封印，总有一天还会再临人间。若说我有什么遗愿，就是希望玄宗同修好友能平平安安，一起并肩作战。’

‘待魔界再现，请你们前往苦境怒山，怒海沧浪内中的天波浩渺，与苍师兄众人汇合。奇弦同心，相互照拂，共抗魔祸。然则苦境纷乱不休，天时未至之前，千万不可轻易离开青埂冷峰，以免被卷入无尽是非。’

‘最后，唉，真不想写最后这两字，但故事总会有个结尾。如果赭师兄不想原谅我那也罢了，反正我看不到亦听不见。玄宗死我一个已经足够，其他师兄师姐，包括尘音，我一个都舍不得见到他们来找我。请你务必保护他们，更要护好你自己，放下心结，放下沉痛过去，重新挑起守护同修的责任。’

‘道身付荒烟，心与诸君念。来年封印若破，回道境上香的时候，想骂我几句出出气也是没问题，届时只盼你已恢复成脱俗升华，意气风发的奇峰道眉。’

‘——劣弟玄鸣涛绝笔’

……

信纸上自嘲自语般解释了当年事情的真相始末，赭杉军一言不发地从头到尾仔细看了好几遍，才将信纸小心叠起收进怀里。

“赭杉……你准备如何对待金鎏影与紫荆衣？”墨尘音思忖半晌才敢开口。

意料中的自责悲痛没出现，看信之后的赭杉军情绪居然异常平静，甚至比以往更镇定。

“想来，那日东海岸出现的蓝衣蒙面人，以及杀师伯的凶手就是金鎏影了。”

“这次你仍欲顾念同修情谊放过他们吗？”

“吾想遵从小师弟的遗愿，再留紫荆衣一次机会。至于金鎏影，以擒为先，让他赎罪。”

“就不知六弦那边是否会同意这种做法。”

“活着赎罪，比以死谢罪更有意义。若其他同修真不允，吾再向他们告罪，求他们网开一面。”不论过去多少年，赭杉军还是一如既往的仁心柔肠。

“你……！”恨铁不成钢的墨尘音被气得一时语塞。

这时，赭杉军取出百年来一直隐隐泛着青色光点的青魂珠，感慨道：“那日前往东海岸前，师尊私下将此珠交吾，千叮万嘱要吾妥善保管，原来此珠曾封存师伯功力。”

“但功力被吸尽应成空珠，为何此珠中仍有灵气？而且每回你魔气发作，它总会散出青色光华萦绕在你身边。”

“这点吾亦百思不得其解，师尊只说此珠乃未来一点生机，务必守住，想来天时来到才能解开吧。吾在混沌岩池以天地灵气压制魔气，此珠竟也能同时吸收灵气，如今它的珠光已比方来此地时更明亮了。”

“待你恢复，不如以玄宗秘术探查珠中玄奥，或可得到老宗主留给你的讯息。”

“唉，你说，如果吾当时能提早察觉他的意图，是不是结果会不同……”看着青魂珠的点点青芒，赭杉军不禁忆起当时，心有慨叹，“当时别尘居中，他已经计划好了一切，将苍与吾全部蒙在鼓里，让吾真以为他栈恋权位……”

“无用矣，你太过耿直纯良，就算你当时没让手，没跟他交换配剑，依小玄的才智，还能想出其他方法，千方百计让你走入他的安排之中。因为他已放弃了生，接受了死，便想将所有劫数一力扛起，这是注定的结果。”见他似又开始自责，墨尘音马上冷静分析道。

“这么多年，吾一直沉溺于小师弟死前那一刻的痛苦回忆中，自责自弃，却忘了吾活着的好友也如此为吾担心忧虑。”

百年梦醒，赭杉军恍如隔世，才发现自己从百年前开始错，一路错到如今，辜负多少情义。

“这个意思是，你终于想起任劳任怨的吾了吗？”墨尘音闻言不由无奈叹息，又再接再厉劝道，“赭杉，你只是因为没守住灵地，才自责认定是自己害死了小玄，但他信中已表明当年东海岸灵地是空，是他故意要你去丢的。至于怪自己没早察觉云云都是枉然，你只是无法放下神封当日所见之惨烈。但人都要向前看，你走不出，那么他想要护你的心意就反而打了折扣。他临终，也不过难舍情义，如此更需振作，守护好他放不下的一切。”

“好友，对不住，让你为吾操心了……小师弟说的对，日后异度魔界必会再临，吾必须尽快振作，还有很多活着的同修好友等着吾，吾必须替死去的同志担起守护之责。”

“早该如此，莫忘了你是宗主人选的提名者，未来玄宗还需你领导。”

“吾会与苍一同带领奇弦道子重建玄宗，但除非师尊再定传人，否则小师弟永远都是正统宗主。”

“话虽如此，但小玄已经……”墨尘音不再往下说。

“生时可常常相伴，死后也能时时缅怀。”平静的语气，证明赭杉军已准备振作起来，“好友，今夕是苦境中元吗？”

“是啊，又是一年中元了。”

“以前玄宗每到中元，众人都要换上七彩鹤袍开坛祭祀。”赭杉军心绪无波地仰头望着天际已现的圆月，“好友，吾想去青埂冷峰峰顶，祭奠过往牺牲的众同修同志。”

“但你魔气尚未稳定，不宜离开混沌岩池范围。”

“吾可以。”淡然一语，赭杉军体内竟现浑厚道气，瞬间压制魔气。

原来他只是不愿醒，并非不能醒……

墨尘音见状又气又喜，又不觉一阵鼻酸：“果真只有小玄的话，才能劝得动你这个木头人。”

“当年小师弟也说过同样的话，他说……也就是这么傻的木头，才让他如此操心……哈哈哈……”苦笑数声，赭杉军百年来第一次步下混沌岩池，重踏尘世之土，再复一身凛然道威。

他们相伴爬上青埂冷峰最高处，什么都没准备，就地抟土作炉，捻枯枝作香，上拜天地祖师，下祭已故众人。这片苍茫风雪中，所幸身边仍有挚友携手不弃。

“那日，道境也是这样的风雪，刺骨冻寒。”

“你若再触景伤情，便是步步风景步步殇，吾就不敢带你回望天古舍了。如今知晓事情真相，只怕有一个人会比你更自责，他只是没亲眼看到小玄活|体|生|祭的场景……”

“昔时折柳啼痕深，阳关离恨唱古今……苍……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