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五
从玄真君那儿回来的路上,琴狐就幻想过各种说辞。
其中圆滑的、简洁的、直接的或者间接的,各种各样的应有尽有,却唯独没有哪一种是像现在这样,让他手足无措,毫无准备的。
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琴狐的脸色略有些苍白,手都在抖,眼角微微湿润,看起来竟像是吓坏了,显得有些六神无主。
闻声赶来的占云巾正愣愣地看着他,眼神里变幻莫测,神色复杂,却也是警觉占了多数。
糟了,瞒不住了……
而且一天之内,竟是接连两次出现相同的症状,若再说是偶然,琴狐已经连自己都骗不下去。
可在占云巾面前承认这件事,显然比在自己主治医生面前要困难很多,琴狐声音发着颤,话的后半句还没说出口,自己就先是红了眼眶。
“鹿巾,我会不会、会不会……”
若再不出声,眼前这只狐狸怕是真的能急哭出来。
隐约意识到自己白天一时情难自已的幻想,极有可能成了真,占云巾呼吸都变得愈发急促,心跳如鼓。
缓步走了过去,他像是做梦似的有些恍惚,用微凉的手拍了拍琴狐的肩,试图安抚琴狐先冷静下来。
可掌下轻微的颤抖却并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
占云巾皱了眉仔细去看,这才发觉琴狐竟是整个身子都在发抖,虽然可能是因为干呕后的虚脱痉挛,但也可能,是精神紧张焦虑过度的身体反应。
“琴狐?你……在害怕?”
“我、我——”
琴狐低下头,眼神慌张地四处乱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你帮我渡过那次,已经很……对不起……真的不是……对不起……”
尽管琴狐的话有些支离破碎,其中涉及自我感情的部分还被刻意隐去,但占云巾还是听懂了。
丢失的部分,应该是诸如“感激”、“故意的”这样的字眼。
琴狐这是将上次七天之内的事情,完完全全归结为一个朋友之间的友情帮助,还是情份很大的那种,大到让琴狐自觉还不起,以至于眼下,才会因为自己可能要给他带来更多麻烦而过意不去,所以连连道歉。
是的,琴狐大概是将那血脉视为了麻烦,就算不是麻烦,也是感情上偏向负面的事物。
占云巾暗暗叹了口气,心中难免失落。
思绪从“琴狐和自己为什么就不能是别的关系”,到“和自己孕育一个孩子就这么让琴狐无法接受么”想了个遍,又忆起当初琴狐方从**中回了点儿神,就急忙催促着让他帮忙买避孕药的场景,占云巾一时气结,呼吸牵着心跳一起疼得发紧。
然而疼着疼着,兴许是疼得麻木了,又兴许是这疼如酒一般也能醉人,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让占云巾生出一股死也要死个明白的倔强,于是毅然决然地将这些情绪藏在了语气之后,人站在琴狐身前,两手分别压在琴狐肩头,坚定而平静地对琴狐道——
“琴狐,抬头,看着我。”
应是尚在心智脆弱的时候,琴狐当真乖巧听话地缓缓抬起头来,用湿漉漉的灰蓝色眸子紧盯着他,还带有几分怯生生的探究和丝丝畏惧。
狐狸分明本该是凶猛狡猾的食肉动物,此刻竟是看起来胆小无助得堪比草食的小白兔?
可见这件事情,对琴狐的打击有多大。
占云巾苦笑着将琴狐眼角水渍抹了去,已经做好听到最坏答案的准备。
“琴狐,你在害怕什么?”
琴狐瘪了瘪嘴,眉心微蹙,那双干净明澈的眼睛里还倒映着他的影儿,水光就在眸子里转了两圈,泛起名为算计的涟漪。
这眼神再熟悉不过,占云巾当即挑了下眉,沉着声的时候,他声音里便不可避免的带上了些许威压感。
“说实话。”
话音一落,就见琴狐身体轻轻一震,浅浅地喘了两口气,这才开口。
“我……我不会是一个合格的伴侣。”
“你——?!”
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噎了口棉花,堵在那里不上不下,占云巾瞪着眼前那双水汽氤氲的灰蓝瞳眸,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答案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占云巾觉得自己宛如一个被押赴刑场的人,已经被套上了绞索,踹翻了脚凳,正高高吊在半空飘来荡去,窒息的绝望让他以为自己下一秒就会断了气,结果忽来寒光一闪,倏忽一刀,断了的居然是他脖颈上的绳索,而不是他的脖子?
惊心动魄,一波三折,劫后余生……?
不,都不是,这些词藻已经不足以用来形容他的震惊,以及死而后生的庆幸与狂喜——
琴狐居然不是害怕为人父母的责任,也不是害怕孕育孩子这件事本身,更不是排斥与他一起养育这个后代,而只是因为,自觉不会是一位合格的伴侣?
这狐狸绝顶聪明的脑瓜子里,到底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呵……呵呵……”
占云巾干笑了数声,第一声是自嘲,第二声则是饱含喜出望外的喟叹,这对于情绪管理向来严谨的人来说,已经算得上是重大意外事故了。
琴狐也约摸是被占云巾这反常的举动吓到,有些担忧地看着占云巾眼角像是笑出的泪,出声关切。
“……鹿巾?你怎么了……”
“怎么?我只是好奇,充满自信的琴狐大侦探,居然也有自卑的时候?”
“我没自卑……”
“可按照往常,你不是应该拍着胸脯对我说‘我舒龙琴狐,天底下绝无仅有,第一好的伴侣!’,或者大放厥词‘你参天鹿帻占云巾的身边,怎能没有我舒龙琴狐为伴?’,然后赖在我身边不肯走么?”
“因为我不是……”
琴狐说着又低下了头,只给了占云巾一个雪白的脑袋顶,说话闷声闷气,还带着鼻音——
“你也知道,我是工作狂。而合格的伴侣,应该是有余地为对方着想的。互相为对方考虑,互相让步,共同有个温暖的窝,打扫得干干净净,每天都有亲手做的家常饭菜……它应该是温馨的,有家的气息和温度的,而我……可能并没有那么多时间来跟你一起维护这——唔!鹿、鹿巾?!”
所以,这只蠢狐狸是真的并没有不喜欢他,也不是因为不喜欢他才不想和他组成家庭的。
而是恰恰相反……
仅是意识到这一点的霎那,占云巾已是情不自禁想抱住眼前这只还在为他着想的狐狸,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怀中的琴狐仅是刚被抱住的一瞬,惊讶之下一挣,便没了后续动作,安安静静地任他抱在怀里,脑袋靠在他的胸口,轻轻喘息着。
“琴狐……”轻轻抚摸着琴狐后脑勺柔软雪白的细发,占云巾声音轻颤,“你还记得咱们从哪里认识的么?”
“嗯……汤问梦泽的竹林。”
“那你还记不记得有人说,以后无论我怎样,我身边一定有他——”
“……‘最有义气的琴狐,奉陪到底’——但鹿巾!那不一样!那是友情!”
友情是不会令两个人组成家庭,最后再变为亲情,以及衍生出新的亲情的。
琴狐说着,在占云巾怀中拼命地摇头。
有微温的液体洇湿了占云巾的衣襟,转瞬又变得沁凉。
占云巾抱得更紧了些,制止了琴狐否定的动作,又轻轻拍打着琴狐的背脊,像是在给琴狐顺气,又像是在给狐狸顺毛,然后自己也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了情绪,再缓缓开口。
“是不一样。所以,舒龙琴狐,我现在想跟你要的,不是你已经给我了的友情,也不是你现在可能要给我的亲情……”
不是友情,也不是亲情,那么还剩下的,不就只有——
爱情?
琴狐忽然抖了一下,然后剧烈地挣动起来,似是十分抗拒,想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去,出口的话音也带上了几分呜咽。
“不行……我没办法,那对你不公平,呜——我不能……你当初为什么要和西窗月分手,明明你们才应该在一起的,那样你会有一个温馨的家的……”
“琴狐?冷静——”
打从方才起,琴狐那番言论就给了占云巾似曾相识的感觉,如今提起西窗月,他才醍醐灌顶,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曾在何处听过。
——“他的这个愿景太大,大到——他不敢轻易以对方一辈子为代价,拖一个并非全身心在此的人下水,这应该算是琴狐的善解人意与温柔吧。”
是西窗月曾经说过的。
居然真的说对了……
那琴狐当初把他推开,果真也如西窗月所说,只是一个因为希望他更幸福,所以万不得已的决定么?
——“如果他爱你,那他必然比你所想的,更加爱你。”
……
难怪当初西窗月面对他时,是那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原来如此!
占云巾只觉整颗心脏被狠狠地攥了一下,心里揪疼起来。
“琴狐……你、你可真是——真是一只名副其实的蠢狐狸!”
嘴上虽是骂着,但声音里却听不到丝毫怒意,占云巾的语气甚至比方才更加柔和,隐约听得出其中的无奈与心疼。
像是在报复似的,他心里有多疼,手上便下几分力道,竟是牢牢将这只蠢狐狸锁在了怀里,任身上衬衫被琴狐的鼻涕眼泪抹得一塌糊涂,直到琴狐被他禁锢得没了脾气,渐渐停止挣动,占云巾这才循循善诱,低声哄着琴狐开口。
“琴狐,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和别人恋爱了怎么办?”
琴狐在他心口吸了吸鼻子,依旧有些哽咽,“我一定会替你高兴的。”
“我结婚了呢?”
“那我当你的伴郎,鄙人保证,会是天下第一好的伴郎……”
“然后我成家了呢?”
“……我会离开,不会打扰你们的。”琴狐声音低了下去,但是吐字清晰。
揪住狐狸尾巴了!
“呵!舒龙琴狐?”
占云巾嘴角勾起一抹微笑,一副计谋得逞的洋洋得意就光明正大地写在了脸上,他低头轻轻托起琴狐圆润的面颊,强迫琴狐抬头看着自己——
“我成家,你跑什么?你心虚什么?你不是不要爱我么?你若是君子坦荡荡,还需要避什么嫌?嗯?舒、龙、琴、狐?”
琴狐一哽。
一连串的问题毫无间隙的接连向他砸来,琴狐明显慌张起来,但奈何面颊被占云巾捧在手心,又与占云巾面庞离得极近,灼热的呼吸尽洒在面门,根本让人无法别开目光,只能急促喘息着要开口狡辩。
“我、可是我——”
“回答问题,点头或者摇头——”兵贵神速,趁热打铁,占云巾一口喘息的机会都不打算留给琴狐,“第一,我家里,收拾得干净么?”
“嗯……”
“第二,我做的饭,好吃么?”
“嗯……”
“好——”很好,方才琴狐若是敢摇头,占云巾也打定了主意,要直接把它们硬掰成是在点头。
但好在,琴狐都是自主点的头。
心里无论如何心花怒放,占云巾面上也依旧端着三分清傲,继续逼问。
“你之前关于狐狸窝的条件我都满足了,至于工作的问题——是什么让你产生了我会想娶一个家庭主夫的错觉?那我岂不是直接娶一个保姆来得更实在么,嗯?”
琴狐愣愣看着占云巾,有些委屈地开了口,眼看着又有水光要泛出眼角。
“我、可是我的爱情不会是世界第一好的……”
“哈!”
忍俊不禁,但占云巾却是被气笑的,笑得都快哭出来了的那种。
敢情这只狐狸,总是想给他自己认为最好的是么?
就像是给他的友情同样?
那还真是谢天谢地!
得亏这狐狸觉得自己的友情是世界上最好的友情,否则这么些年,他们是不是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占云巾气得直想把手中的脑袋前后晃一晃,听听里面是不是能晃出个惊涛拍岸,一定全装的是水!
“舒龙琴狐!你凭什么笃定,你的爱情不会是世界第一好的?你是工作狂,但真巧,我不是,仅此而已。至于你给我的爱情好不好,不应该是由我这个用户说了算的么?”
等未来哪天,琴狐自己回过神来,就会发现这一刻,他居然把占云巾逼到快歇斯底里了。
这件事情,绝对足够他舒龙琴狐向别人炫耀大半辈子,并载入史册了。
毕竟在众人印象里,参天鹿帻占云巾,那可向来都是一身凌寒傲骨、冷静超凡的先天高人形象。这样的人在大家的想象里,早就凌驾于七情六欲之上,喜怒贪嗔痴,哪一项都不该与这冰清玉洁、傲雪寒梅一样的人物沾上边儿。
然而他舒龙琴狐,偏偏就有这种让寒梅一怒,不仅要砸他一身积雪,还恨不得把他整个人都埋在自己梅花树下的能耐。
眼下,琴狐约摸是被占云巾说动了些,人皱着眉,两手抠着椅子的边儿,身体微微前倾。
这坐姿甚是乖巧,如果忽略了占云巾此刻还正捧着他的脸,强制他如此的话。
眨了眨眼睛,琴狐那有着麒麟之才之称的大脑大概是终于重启成功了,他眼中神色渐渐恢复清朗,也开始给自己找到了新的出路。
只见琴狐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泪痕,又吸溜了两下鼻子,声音也比方才清晰许多。
“鹿巾?你先冷静一下,我真的没想过要你负责什么,你真的不用这样……你可能只是,太沉溺于这场做给任云行看的戏,等任务结束,你会后悔的,一定会的……”
“……”
刚才到底是谁先不冷静的?
占云巾无奈又有些不耐地深深叹了口气,感觉自己今天已经把整整一辈子的气都给叹完了。
但给未来许诺空头支票这种事儿,是渣男才会做的事儿。
占云巾不好直接说未来的自己绝对不会后悔,虽然他确实不会,但这种话若是直白地说出口,只怕大街上任意拉来一个三岁小孩子听了,都会呵呵发笑觉得太假、太廉价。
可又总不能说会反悔不是?
进退维谷,占云巾不得不承认,琴狐这麒麟之才的脑子确实好用,至此紧要关头,眼看就要丢盔弃甲城破门开,居然还能绝地反击,反将他一军。
一时半刻想不出更合适稳妥的对策,占云巾索性剑眉一挑,声线放低,摆出了平日里欺负霸凌这只狐狸的标准起手式,不怒自威——
“舒龙琴狐,你擅自接近我,我还没惩罚够本儿,谁,准你拍屁股走人了?”
好不容易揪到手的狐狸尾,哪儿有说放就放的道理?
语罢,占云巾长疏了一口气,舒坦极了。
收手的时候,还得意忘形地在琴狐脑门子上,弹了个响亮又清脆的爆栗。
嗯,比起温言软语,果然还是这种方式更适合自己。
然而那厢,琴狐揉着被弹红的额头,却是红了整张脸,眼角还挂着泪,倒是至少敢在不被捧着脑袋的情况下,大大方方地抬头看着占云巾了。
“鹿巾……”
“嗯?”
“如果任务结束后,你后悔了……就告诉我,我没那么脆弱,到时候我们一定还是天底下第一讲义气的鹿狐双骄!”
整句话里,也就只有最后四个字,底气最足。
占云巾却也懒得戳破,哼笑着应了,“哼哼,可以,那你可要在试用期里好好表现,否则时间一到,我一定把你扫地出门,琴狐小兵。”
“……哦。”琴狐嘟着嘴,摸了摸发酸的鼻尖,红着眼睛望向占云巾,委屈巴巴地试探着问,“那我、我想吃蛋炒饭,还能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