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四
刚要从CT扫描室里磨磨蹭蹭地走出来,琴狐就正巧看到了跑着过来给玄真君送报告的剑云,但没等琴狐上前打招呼,这玄真君的大徒弟就又急匆匆地离开了操作室,只来得及跟琴狐打个照面,问了声好。
“哎呀,你们医生还真是忙碌,太辛苦了。”
随口感叹一句,又同情地看着剑云关上了操作室的外门,琴狐像躲着谁似的,探头探脑地在扫描室门口张望了一番。
玄真君看了琴狐一眼,抬手指了指门。
“出来吧,他在门外。”
这个他,说的自然是占云巾。
听玄真君这么说,琴狐这才从里间的扫描室里彻底溜出来,还特意看了一眼那门有没有被剑云关严实。
“呵,其实彼此彼此,周末还要加班过来送检材,你琴狐也不遑多让。”玄真君翻看着手中的报告,忽地一顿,“你要的结果出来了。”
“这么快?”琴狐神色一凛,也凑上去看,“如何?”
“检测方向明确,自然快。确定是你之前用的那种一代药物,就算不是,有效成分也是一模一样的——”玄真君说着,在那张纸上指给琴狐,“药蟆花。而且只是从纸巾上提取出来的量,就已经足足是我给你每日剂量标准的一倍还多。这药微苦,藏在茶水里,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琴狐摸着下巴,神情凝重地思考了会儿。
“呃……对了,我有个问题,你之前说,我用二代药物后,会对一代药物敏感,是指——?”
“假性发情。有别于真正的发情期,只需要Alpha一点信息素气息的交换就可以解决,你们一直在一起,问题不大。不过他这个剂量,对你可能会有点点麻烦——抱歉,我本应该提早告知你的,这样你或许能提前有所准备。”
是有点点麻烦。
在人家的私家花园里接吻什么的,还摸了——
琴狐忽地脸色通红,毫无章法地辩解道,“啊!没关系没关系,你看,我现在已经好了、呃不是,是已经没感觉了、呃……”
看着琴狐明显惊慌失措的模样,玄真君饶有兴趣地挑起了一边眉毛,大大方方地继续补充道,“还会对信息素的气息变得极为敏锐。”
“嗯,谢、谢谢提醒哈。”
琴狐吸了吸鼻子,嗅着空气里漂浮着的枫木香气,那是身为Alpha的玄真君的信息素气息,以前虽然见面多次,但琴狐从没真正闻到过这么清晰的枫木味道。
看来那药蟆花的药效还没彻底消退,琴狐摸了摸鼻尖,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再没了吗?我是说……其他的副作用?比如,疲倦?恶心之类?”
“尚且没有这类副作用的个案报道。”
“……哦。”
琴狐沉吟了一声,随即转身拉来旁边一把空椅子,调皮地骑上去反过来坐,然后把脑袋凳在椅背上,仰脸冲着玄真君笑眯眯的。
“那个,我可以再多做个检查,要我的假证明了吗?”
“可以是可以,”玄真君抬眼看过墙上的挂钟,皱了一下眉头,“不过我接下来还有工作,不在院里。剑云也是有资格证的医师,他做和我做都是同样的,我跟他说一声就好。”
“啊不!不好——!”
玄真君刚要拿起桌上的院内分机给剑云打电话,就被琴狐慌慌张张一狐爪子摁住了电话听筒,于是有些诧异地转头看着反应过激的琴狐。
“嗯?”
“你来做就可以!再说我又不急呀,明天上午来也可以的嘛!那个、明天上午你有时间吗?”
这尾狐狸不太正常。
看着琴狐故意挤出来的微笑里,那明显带着的一丝紧张,玄真君面无表情地微微抬起了下巴,眼神有些古怪,“琴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啊?我——”
“往常你避医不及,今天我没通知你,你居然突然主动跑来要做检查,还以做检查之名特地支开门外那位。你到底怎么了?”
“呃……我只是不想在没确定证据的情况下,指控和怀疑他的旧友嘛。你可别看鹿巾是个Alpha,其实情感上脆弱得很呐!所以药蟆花的事情,也还请好友替鄙人保密呀,嘿嘿。”
反正占云巾不在场,是不是情感脆弱还不都是琴狐嘴皮子上下一动的事儿?
想来这狐狸在自己这里耍滑头,也不是头一回了。
“哦?那好。其实我不给你做血检,也是照样可以直接给你开假证明的。”玄真君抱了胳膊,冷冷淡淡地看着琴狐,“所以,你还有什么事情,也是需要我保密的?”
“这——”
两只手扒在椅背边缘,琴狐脸蹭着木质的椅背,慢慢滑下去半个脑袋,只剩下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水汪汪地望着玄真君,看得出其中的纠结与矛盾。
“玄真君,那个药蟆花,还有我现在用的二代药物,会不会对血检结果、呃,也不是对血检结果……嗯、就是、我的意思是,如果哈,我说如果——”
“你怀疑自己怀孕了是不是?”
玄真君这话说得波澜不惊,平静得就像是日常问诊。
但琴狐显然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直接,手一滑,险些从椅背上直接摔下去磕到头,又赶忙扶着椅背坐好,红着脸嘤嘤嗡嗡地小声咕哝。
“可能吧……呵、呵呵。”
玄真君并没立刻回应他,而是点亮了旁边台式电脑的屏幕,戳开院内的病例系统,浏览了片刻后,才轻轻疏了一口气。
“药物的话没什么问题,你用的药都是安全的,不会对胎儿造成影响。倒是最近两次CT检查有点麻烦,不过你都穿了铅服的,建议继续观察。还有其他问题么?”
“哦,那暂时应该没了。”
玄真君挑了挑眉。
看得出,琴狐是真想要这个孩子的。
从一般病人的角度来说,身为主治医师,自己刚才那番回复显然过于冷情,但琴狐本就不是那种会产生柔弱无助心理的病人,恰恰相反,对琴狐这种一切头疼脑热都可以用泡热水澡解决、只要南域需要绝对第一个拿着真枪实弹往前冲的人来说,过度关心反而会让琴狐觉得不自在。
唯有待之如常,才是最好的安抚。
看着已是暗暗松了口气,且心情平复下来的琴狐,玄真君便若无其事地起了身,领着琴狐往屋外走,边走边脱了身上的医师服。
“琴狐,我现在赶时间,东区那边出现了几个精神科的棘手病例,需要我去会诊一趟。明天周一,早上我在院里,你明天一早过来就行,我会抽时间帮你做个血检,不用空腹。”
“哦哦,好的,那就麻烦你啦!”
“嗯,没什么。还有,你这次来的时间刚好,关于之前说的手术,我这边已经联络得差不多了,应该就在一周之内,没什么问题的话,下周三,你就可以过来住院了。”
“呃……这么快啊……”
“呵,这已经算是慢的了。另外,我建议你今晚最好仔细想清楚。”
“啊?”琴狐脚步一顿,不解地问道,“想什么?”
玄真君的手已是搭在了门把手上,却停了动作,转过脸来看着这只与自己久病成友的白毛狐狸。
“你大概是忘了,我提醒过你,他一定很早以前就用了各种手段,查到你在我这里就医了。有了第一次,第二次想必经车熟路。所以你要想清楚,如果是‘真的’,你还要不要我帮你保守秘密,然后——后果自负。”
语罢,也不等琴狐回应,玄真君已是拉开了CT操作室的门,将毫无防备的琴狐轻轻一把推了出去。
“诶诶诶?!等、喂——!”
门外的占云巾本是在走廊的栏杆边看手机,人正站在一片从玻璃天顶漏进来的霞光里,红黄暖色调的光就在身上钩织出了一片柔暖温度,也不知怎的,心安和归宿这两个词先后蹦出了看客的脑海,给这一幅复古油画般的画面贴上了标签。
惊鸿一瞥,琴狐看得呆了,而等他回过神,已是错过了找回平衡的最佳机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跌落进那一片灿烂的余晖里去,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张开双臂的占云巾一把接住。
琴狐一扭头,却见“罪魁祸首”已是走出数步之遥,头也不回地对他们二人挥手道别——
“琴狐有话要对你说,明天见。”
“……”从占云巾怀里爬起来,琴狐嘴角抽了抽。
“嗯?你要说什么?”
瞬间换了副没心没肺的笑脸,琴狐故作镇定,“嘿呀,先回家嘛,做了那么多检查,鄙人都做饿瘦了!”
毕竟也不是第一次被玄真君“临别一坑”,琴狐这回淡定了许多,说完还神神秘秘地冲占云巾眨了眨眼睛,带头摁了电梯按钮,等着坐电梯往地下停车场去。
占云巾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对食物视而不见的琴狐。
这狐狸爪尖儿勾着银色叉子,心不在焉地在浇了乳白色酱汁的意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洞,都过去一刻钟了,也不见往嘴里送半口。
刚不是还嚷嚷着喊饿?
怎么一回家往餐桌前一坐,倒像按了暂停键似的静止了?
自家的餐桌可没有光坐下就能管饱的奇能,占云巾皱了皱眉,轻轻唤了一声,“琴狐?”
“啊?”
“不喜欢奶油鱼子酱的话,冰箱里还有其他口味的,热一热就可以吃。”
“嗯?哦,没有啊,奶油玉米酱挺好的。”
占云巾一顿,定定注视着琴狐,“没有奶油玉米酱。”
“啊?那是奶油柚子酱是吗?呵呵,不好意思哈,听错了……嗯!挺香的!我很喜欢!”
“琴狐。”
占云巾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颇有些严厉,语罢放下了自己手中的餐具,又强行收走了琴狐手里的刀叉。
“把你在想的事情想完,然后好好吃饭。”
琴狐看了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再看对面同样放下餐具停止进食的占云巾——
这架势摆明了是自己不好好吃饭的话,这只鹿憨憨就会一直这么等着他?
“嘿嘿……”
心里一暖,琴狐竟是傻呵呵地冲对面占云巾笑了出来,虽然后者分明还一脸严肃地板着脸,俨然散发着像是在惩罚别人似的威严气场。
占云巾显然被他笑得有些撑不住了,不得不放松些表情,冷冷地丢给琴狐两个字。
“怎么?”
“没、没什么,呃咳!就是,鹿巾啊,你真是——太可爱了哈哈哈!”
“舒、龙、琴、狐!”
大约是从没被人以这个词形容过,占云巾瞬间涨红了脸,难得叫了琴狐全名以示警告。
然而为了隐藏紧张和尴尬的狐狸笑得有些夸张,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
“对不起对不起!咳咳咳!我确实有话对你说,嗯,有些事情,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你说明一下的哈——”
然后,似是在犹豫说哪一个,又似是在细细揣摩占云巾眼中神色,恍惚间顿了有半个世纪之久,琴狐这才挣扎着慢慢吞吞开了口,说了不怎么关己的那一个。
“事关你我共同的老友……”
“明河影么?”
“嗯?你知道?”
占云巾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后仰靠向椅背,神情严肃。
“还记得胡离么。”
“当然记得,可他不是在我被任云行带走的当日,就毒发身亡了么?”
“没错,所以他任何有用的口供都没能留下,但有些东西还是有迹可循的,比如,你我都知道,他曾经是明河影的助理,再比如,开始在剑子仙迹所在的高档小区当私人营养师,时间恰好是从半年前开始的。”
“半年前……?”
琴狐忽然一个激灵,猛地想起回归刑侦队伍接手异人一案之后,第一次拜访风涛十二楼的场景,彼时,坐在轮椅中送他们的北冥楼主怎么说的来着?
——“剑子先生?是剑子仙迹吗?”
——“当然知道的,明河半年前在学术期刊上见过他发表的论文,认为他的研究对我的双腿康复会有所帮助,就特意联系过……”
也是半年前!
“呵,看来琴狐小兵也想到了?”
琴狐瞪大了眼睛,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占云巾,“所以从那时起你就——?”
“我只是怀疑过,但没有实证。不过你一开始的方向没错,剑子仙迹的研究才是关键,我后来也看了你让小水仙他们找来的论文,但找不出头绪。”
“唉……剑子仙迹的涉猎范围从农业到医学,真是太广泛了。谁能想到如剑子仙迹那样的先天大咖,居然会连发数篇论文,只为探讨如何在道观后院里栽培口味鲜美的蘑菇?改天鄙人一定要亲自上山去尝一尝!哼哼。”
但占云巾并没接琴狐的话茬,继续追问道,“可你今天应该有别的发现。”
“嗯,没错。”约摸是见占云巾怀疑过明河影,琴狐也明显放松了下来,如实回复,“我把今天擦过茶水的纸巾带去给玄真君化验了一下,结果检测出了点儿不该有的东西。”
“那我猜,你中间还省略了诸如今天在风涛十二楼内打翻的那个茶杯,其实是你故意而为这样的细节。而你让玄真君所检测的东西,也和你当初第一次从风涛十二楼回来后就突然发病,以及你今天在秀哉园的突发状况也都有关系,是么?”
琴狐往后一仰,大为惊讶,“瞠目狐狸!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呵,我刚巧看到了剑云拿进去给你们的报告。”
“啊?”琴狐一愣,剑云这小子向来靠谱,怎么会直接给占云巾看报告?“剑云主动给你看的?”
“自然不是。他路过,我看到了封面,其余是我的推理。”
说到这里,占云巾皱了皱眉,想到那报告封面上斗大的“药蟆花”三个字从眼前飘过的场景,就像是块移动广告牌一般显眼,简直想看不到都难,分明就是故意的。
那就怪不得他产生好奇,人还站在走廊上,当即就用手机查了关于这种药物的作用和禁忌了吧?
只是话说回来,玄真君这难道是在提醒他,有人正在对琴狐下手么?
占云巾正自思量,却见那边琴狐像是为了故意逗他开心,语气欢快,音调都拔高了许多,正讨好地往前倾着身子,笑脸相迎。
“嗯哼!行吧,那这次就算你九十九分,扣的那一分是怕你占占自喜!喏,奖励你个五两,要不要呀要不要——?”
琴狐说着,已是伸出了五指要来与占云巾击掌,却被占云巾轻轻一偏,躲了过去。
“先后两次以专业医学知识针对你,风涛十二楼内有此能为者,当只有老友明河影,不做他想,而从加药量造成的后果来看,莫非她早已与任云行有所关联?”
“唉……”
见占云巾仍旧沉浸案情,琴狐只得讪讪收了手,转而尴尬地拿起旁边的玻璃杯,喝了一口里面的果汁,“那倒也未必啦,我们那次针对攀玉麟的行动,任云行是在场的,何况他事先拿走了我预备的药,所以他必然是知道我们——嗯,是知道你救了我。如果明河影和他是一伙儿的,互通有无,就不该有此次针对我的行动。”
“嗯……也对。”占云巾沉吟着点了点头,又道,“看来你当初的十月计画,或许真有大用。”
有大用……么?
琴狐低了头,自方才起就一直在刻意回避的真正问题,到头来还是避无可避,再次翻涌上来。
应付了玄真君留下的“临别一坑”,眼下却还有着明天早上要给玄真君的答案没考虑明白。
如果真如玄真君所言,那只怕也瞒不了太久,可方才真到酝酿许久差点脱口而出的境地,琴狐心里又陡升起一股利用手段,道德绑架了占云巾的卑劣感。
就像Alpha不能恃武凌人,Omega同样也有不能用来要挟别人的特质。
万一占云巾不是喜欢自己,或者只是在配合自己演戏,那么由这个特质带来的一切,就不会受到任何期待,反而会变成一道负累的枷锁……
于是话到嘴边,琴狐又硬生生吞了回去,改口成了明河影和药蟆花的话题,夺得了一点缓冲思考的时间。
可谁知这宝贵的时间,又因知晓占云巾早就怀疑过明河影而震惊过度,忘记了时尽其用。
琴狐不自觉地在桌子底下纠结地绞着手指——
无论如何,当初占云巾都算是以自身名誉为代价,帮他渡过了生死难关的。
可若早知如今会衍生出这许多麻烦的后续……
占云巾,会后悔么……?
“琴狐?我并没有很难过。”
“啊?”
琴狐乍一回神,给了占云巾一个呆呆傻傻的表情。
以为琴狐又像白天那样,是在担心他因为明河影可能的背叛而心情不佳,占云巾摇了摇头,故作叹息。
这一声叹,让琴狐的心登时提了起来。
“诸事未定,等拿到证据再惋惜这段友情也不迟。在此之前,请保护好你的狐狸尾,我忙得很,没功夫还要为你的人身安全分神。”
琴狐迷惘地眨了眨眼睛,旋即明白过来这话中有要他注意安全的另一层意思,于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噗!鹿巾啊,光看这句话,不知道的人可是会以为你‘重色轻友’哦?”
“哦?是么?”
占云巾嘴角扬了起来,莫名带了几分笑意,分明是甜的,人却是连连摇头叹气。
“哎呀呀,没想到琴狐小兵还有成‘色’的自觉,相处多年,我真是错看你了——”
语罢,占云巾竟是起身往厨房去了,丢琴狐自己一人在客厅里风中凌乱。
“诶诶?!我不是!我没有!鹿巾你不能瞎说!”
“哼。”
厨房传来占云巾一声疑似嗤之以鼻的哼笑,可随即又听占云巾道,“别吃面了,已经凉了,火腿蛋炒饭一会儿好,坐那儿等着。”
“啊?不用麻烦了,面就挺好……”
其实也根本提不起胃口吃下什么东西,凑合几口做做样子罢了,只要能让占云巾放心就行。
于是琴狐勉强挑起了已是黏糊到一起的意大利面,用尚未干透的乳白酱汁搅匀,皱着眉头往嘴里送。
然而几乎立刻,在闻到食物味道的下一秒,琴狐猛然弯腰俯身,以手掩口。
“呕——!”
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