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羽其实,在等待手术的焦灼中,真的想过这个问题。
虽然没有非常清晰的想法,但要为陆风铭下半辈子负责的概念已经出现,并且在脑中徘徊许久。
没有任何情爱的因素,单纯出于愧疚。
她似乎无法控制自己因为给别人带来的伤害而产生愧疚和负罪感,哪怕这从来不是自己主观上给人造成的伤害。
梁玉给她的杯中倒入新茶,轻声说:“我猜的没错。你的责任感过重,总是认为自己有义务去弥补过失,哪怕直接责任人并不在你。”
飞羽不否认。
梁玉把茶杯递到她手中:“这没有什么错,反而说明你是个同理心很强、心地善良的人。你不需要为此感到愧疚。”
飞羽接过茶杯,轻抿一口。
“但你也看到了,它在极端严重的情况下,可能让你背负上严重超出世俗意义的包袱。就比如你因为阮妮小姑娘的眼睛而选择退役,就是在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惩罚。你因为风铭是在看望你的返程途中出车祸,就觉得自己应该承担全部责任。这都是没必要的自我加罚。”
飞羽抬头看向梁玉的眼睛,那里映出来毫无保留的关心。
飞羽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抒发冲动:“姐姐,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我就是控制不了。我也希望自己能看开点,我也希望自己能做个没心没肺的人。但我就是做不到,我一想到他们是因为我才遭受这些,我就……”
梁玉轻轻握住飞羽的手,安静的传递勇气给早已泣不成声的女孩。
“我懂。我懂的。这是你性格里天生的部分,它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梁玉继续:“但你知道吗?有时你不光要想着出了意外的人,还要想想你身边那些没有出意外的家人和朋友。比如你突然决定退役,对支持你多年的父母、教练和粉丝来说,是否公平?他们这些年来为你付出那么多,却眼睁睁的看着你放弃你最爱的攀岩,他们的心里有多难受?”
飞羽并非没有想过这些,但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直接点明。
她无助的看着梁玉:“姐姐,那我应该怎么做?我怎么做才能不伤害他们?”
虽然是第一天见面,梁玉在更早之前就对眼前的女孩满怀心疼。她伸手帮她抹去眼泪:“你要明白,你不可能让每个人都幸福,他们都各有各的命。你只要在合理范围内尽力,做到问心无愧就行。”
“可是我能做到吗?我怕我还是控制不住想要惩罚自己。”
“慢慢来。你现在认识我了,我会帮助你。等风铭醒来之后,他也会站在你这边支持你。”
想到风铭,飞羽本已强烈的情绪又增添了一层沉重。
“不说这些!吃饭吧。”正巧侍者敲门上菜,梁玉拍拍她的手让她放轻松。
一碗菌菇素面被放在飞羽眼中。
镶有酒店logo的骨瓷碗中,盘踞着一份白色细面,细面上方铺满各式菌菇,独有的香气飘散开来。
“尝一口看,这里的汤底也是菌菇熬出来的。”梁玉转移她的注意力。
舀起一匙汤送进嘴中,飞羽双眼放大,果真是少有的清甜鲜香。
她夹起卷着菌子面条送入口中,面条滑嫩,菌菇多汁,只一口就带给她难以言说的抚慰。
梁玉很满意她的反应:“不错吧?先专心吃面,吃饱肚子了就不会多想了。人呀,越是低血糖,越容易让自己胡思乱想。”
吃了几口,飞羽的肚子后知后觉,竟“咕噜”叫了一声。
梁玉没有笑她,而是体贴的说:“你一看就是饿过了。慢慢吃,咱们俩不着急。”
一碗面下肚,又吃了半盘咖喱时蔬,飞羽终于想起来问梁玉。
“姐姐,我还不了解你具体是做什么的呢?刚才你帮我开导那些,你是心理学家吗?但你又能帮阮妮联系到国外的医学专家,你的人脉一定非常广吧?”
“当然不是。”梁玉眼前的小份海鲜沙拉已经基本吃完,她正在翻着菜单选甜品,“我倒是曾经嫁给一个心理学家,但那家伙完全不靠谱,早被我踢开了。”
“我完全看不出你像结过婚的人。”
“这也没什么能看出来的,难道结过婚的人脸上都有一样的特征?”
飞羽轻笑:“那倒是。”
梁玉在菜单上挑了半天:“杏仁奶冰淇淋你吃不吃?看上去挺不错的。”
飞羽忙摆手:“我吃不下了。而且饿了挺长时间,不能一下吃太多。”
“倒也是。”梁玉把菜单放在一旁,托腮道:“我本职工作是赴外医疗啦。算是赶上了风口,发展还行。所以能帮阮妮联系到瑞士的眼科专家。但其实很多时候赴外医疗不是因为国外的治疗技术更高,而是因为资源的不均衡。不过你想问的并不是我做什么吧。你应该是想知道我和陆风铭什么关系?”
飞羽被对方的直白惊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哈哈,别害怕。我和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故事。”梁玉大方的说,“我们俩严格来说算远亲,我妈和他爸是什么三代之外的亲戚,不过基本没什么交流。”
飞羽决定认真听。
“我俩认识也不是亲戚走动的场合,而是在语言培训班上。他那会儿在准备出国,我也是。不过他语言很好,来上课就是单纯为了了解语言考试的答题技巧。我就不一样了,每天上课都超级吃力。
“我俩正巧做邻桌,口语课上默认是搭档。有次老师让练习的题目是自己的家乡,我俩相互一说,发现父母那辈的老家竟然在同一个地方,就是这个契机才发现我们是远亲的。
“不过这个不重要。后来他一次考试成绩就直接出国了,我勉强拿了个分数,跑去国外念语言。那会儿我们勉强在网上联系,但各自的生活学业都焦头烂额,也没太大精力关心对方。
“后来他家里出了挺大的事情,连我妈都跟着受牵连。我跟我妈视频的时候才知道这个消息。我妈跟我说她没见过这么没良心的儿子,爹娘出了那么大事情却不肯回来,反而说要待在国外完成学业。
“我也是这个机会和他又重新聊起来,才知道他父母的事情没我妈说的那么单纯,他之所以不回国也的确有足够硬的理由。不过不说这个,总之我和他就是有点远亲的朋友,这样说你放心了吧。”
飞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啊?放心?没什么不放心啊。不不、我是说,我没什么立场……”
越描越黑。
梁玉笑了起来:“好了不逗你了。现在特殊时期,风铭肯定不希望你分心,我也不能添油加醋。不如我们现在走吧?我送你回学校。”
飞羽最终还是没能拒绝,坐着梁玉的车回了学校,和她道谢后,在宿舍一觉睡到天亮。
早上醒来,她第一时间打开手机,正巧梁玉的消息进来:“早啊,我已经到医院了。护士说他昨晚醒了几分钟,各项反应正常。今天看情况,甚至有可能中午就转到普通病房。”
太好了!飞羽立刻回复。
“所以呀,妹妹你就安心忙自己的事情,等风铭转出来了,护士也说能探望了,我肯定告诉你。”
飞羽决定乖乖听话。
许久没吃食堂的早餐,竟然有些想念这种油腻。吃完后她敲开了论文导师的办公室,直接占了老师一整个早上的时间,把论文的第二版修改思路磨了出来。
临走时老师提醒她:“你的规培面试就在下个月初,准备的怎么样了?”
糟糕,飞羽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导师无语:“我发你的那些资料都看完了吗?”
无声胜有声。
导师长叹一口气:“当初你跟我说要同时兼顾毕业、规培和比赛,我是第一个反对的,因为我觉得时间上根本没法协调过来。现在你又跟我说你要去参加6月的奥运资格赛,那不就又多了一项任务?你觉得自己忙得过来吗?有评估过最后每件事情都完不成的风险吗?”
飞羽无言以对。
她不敢跟导师说的是,除了这些任务,她还增加了一项:探望陆风铭,陪他康复。
导师却并无意指责她:“我说这些不是要给你增添压力。我是想问问有什么事情我能帮到你。比如说帮你辅导规培面试?”
飞羽惊讶的抬头:“老师,您……”
导师把自己的眼睛往上推了推,腼腆一笑:“其实我很羡慕你,有坚定的目标,而且从医和奥运都不愿放弃,这是很酷的一件事啊。”
飞羽长大了嘴,不知该如何接话。
导师继续:“我希望你这些目标都能实现,所以我很愿意帮你。这样我跟别的老师说起来,还能很骄傲的炫耀自己教出来一个奥运冠军。”
飞羽忙摇头,不敢太嚣张。
“不用低调。我知道你的目标是冠军,没有哪个运动员参加奥运会是不想拿金牌的。就像规培,没有哪个规培生不希望自己成功留院。但就像你需要参加奥运资格赛才能去奥运会,你也需要通过面试才能去规培。我来帮你吧。面试的几位大佬过去五年做的研讨会报告和发表的论文,我都已经整理好了。你如果能在这周内全部读完,我可以下周先给你一次模拟面试。”
飞羽感动到不知如何回答老师,眼中涌出泪。
“不用感动。谁让其他几个进面试的学生不来找我带毕业论文呢?我自己的学生,我当然要助你一臂之力。但攀岩这方面,我就只能送上祝福了。”
任何感谢的语言都是苍白的,飞羽最终只是俯下身,深深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