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隔壁的昼神一家,好像是不得了的运动世家。
难得一家齐聚的晚饭时间,听到这话,千穗理抬起眼望了眼母亲。
嘴上说着“不得了”,赤穗一家的女主人的神色未见得有多么惊奇艳羡。
运动员。
前期投入高、技能专业度高、职业生涯短、再就业无保障,短板明显,是有“残缺”的职业。
“而且还是排球……”
排球啊。
场上需要凑齐12个人才能打比赛的团体运动,在日本的受关注度远低于棒球、足球、相扑。职业排球运动员的平均年收入只有棒球运动员的1/10。
有意培养自己的子女走上自己也走过的职业排球道路的昼神父母,虽属理所当然,但在千穗理父母看来显然是不可思议。
运动员的成功是一件低概率事件,受天赋、专注、拼搏、保障、运气等因素综合影响,来自前苏联和原西德的回顾性研究数据表明,这一概率不超过0.3%。
在赤穗家的价值观里,顶级排球选手的荣誉和梦想,在这个概率面前,都不值一提。他们追求切实可把握住的、实实在在的、物质上的回报。
非要说运动的话,符合他们审美与社交需求的只有高尔夫、保龄球这种类型。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携千穗理登门拜访时,用互相吹捧的戴高帽式客套展开了友好社交的开端。
因为是经过提前联系定好的拜访时间,秉着待客礼仪,昼神一家人都在。
问候过,换上室内鞋,送出入居伴手礼以后,寒暄的话题慢慢从双方的职业转向了子女。
“哎呀,之前没见到,真是文静的孩子。”
昼神妈妈说。
她温和地对千穗理一笑,然后开始介绍她上高中的儿子和读国中的女儿。
福郎哥哥。招子姐姐。
千穗理乖巧地问好,没有表露出疑惑。
记得曾经听说过,昼神家有三个孩子……
啊,现在回来了。
在顶着棕色自然卷发的男孩之前进门的,是雀跃地跑跳着的大型犬。
“小太郎——都说了慢一点!”
伴随着清脆的、没有任何实质性责备意味的埋怨声,千穗理同被牵引绳带动向前、步伐有些不稳的男孩对上了视线。
看到千穗理,他睁大了眼睛,一霎不霎地。
如果不是狗狗知道主人要在玄关处换鞋而主动停下,他这样愣神,恐怕又会被作用力带得一个踉跄。
02.
又。
没错。这个弟弟,千穗理曾见过的。
大抵是托昼神一家的高个子基因的福,昼神妈妈介绍因遛狗而稍有迟到的小儿子时,说是小学五年级在读,但他的身高却比小六的千穗理还略高一些。
前几天清晨出门扔垃圾的时候,千穗理并没有判断出他的年龄——发育期之前两三年的男孩的脸都是差不多的稚嫩——只是在想,哪家大人竟然放任自家孩子被大型犬溜,这孩子还傻乐呵。
怕小太郎冲撞到正处在它行进路线上的千穗理而急忙道歉的样子,也呆呆的,看着不怎么聪明。
果然,还是小学生。
这么想着,千穗理和他互换了名字。
“我是千穗理。”
“我、我叫幸郎。”
也许是没想到千穗理直接略去了姓氏,他磕绊了一下,用一板一眼的句式回答。
哎,有点可爱。
赤穗家会和昼神家成为邻居,原因是千穗理的升学。
准确地说,未来的升学。
搬到这边的街道是因为离清泉女学院中学——就是计划中千穗理将要就读的学校——比较近。
该说赤穗夫妇是爱千穗理,还是不爱千穗理呢?
如果不爱,怎么会因为千穗理发脾气说想体验步行上下学,不想再专车接送,就耗时耗力地提前搬家?
倘若爱,又为什么不听取千穗理的意愿、说一不二地选定了教会系女子学校?
数次探究未果后,千穗理便不愿纠结这个问题。
男女共校的环境可能有碍于女性的自信独立人格和端庄大方气质的培养,关于这一点,千穗理非常认同。
说实话,现在就读的小学里愚蠢的同学们,不论男女,已经让她受够了。
然而,赤穗夫妇做出选择的初衷,是避免千穗理在认识更优质的对象之前,恋爱脑发作——假如她有那种东西的话——把自己的未来定下。
以及,培养一下千穗理作为女性、而非作为一个人在社会上的竞争力。
完全与女校精神背道而驰的目的。
对于女校,千穗理并不抗拒。只是,自己的进路毫不知情地被决定的感觉并不好受,父母直白而不加掩饰的择校理由,让她感到被无形的绳索捆绑着的压抑。
那个学校,完全没有运动社团的存在。
祷告、学业之余,可选择的都是吹奏乐部、舞蹈部、民谣部这类的文艺社团活动。
正合赤穗夫妇的意。
据说,千穗理小时候本是个好动、爱往户外跑、和男孩子打成一片的孩子。
把千穗理养得娴静——窝里横的情绪不稳定暂且不论,至少对外不再活泼冒失——是赤穗夫人最自豪的一点。
她的手段是,以距离远、对方品性不佳、父亲喜静等理由拒绝同意千穗理与同学的课外交往,安排各类补习班,以及,贴身跟随。
大概未来所有进学,或者说至少在高中毕业之前,除了应付体育课程和考试,「赤穗千穗理」这个人都会和流汗的不优雅的运动绝缘吧。
运动兴趣班之类的,更是想都不要想,唯一和体育搭点边的只有芭蕾课。
兴许是久居室内的缘故,千穗理并不喜欢流汗的感觉,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表现得对它避之不及,尤其是当赤穗夫妇认为它会减损女性魅力,表现出嫌弃时,千穗理的叛逆心理尤显。
偶尔,比如说,昼神家三个孩子放学后陆陆续续地经过二楼琴房的窗前,千穗理有时候在练钢琴,有时候拿着小提琴,而他们不变地、统一地、疲惫又神采奕奕地背着训练包回来的时候,千穗理也会想知道,他们发间浸润的亮晶晶的水珠是不是咸的,社团排球又有那么好玩吗?
……如果错过小学的这最后一年,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有尝试的机会了。
于是,千穗理向赤穗夫妇宣告说:隔壁昼神家的小儿子约我一起玩。
——我要和他一起打排球。
03.
实际上,是千穗理主动向昼神幸郎提出邀约的。
她挑中了可爱的、有点笨笨的、年龄相近又更清闲的幸郎弟弟。招子姐姐毕竟已经在读国中,部活和课业更加繁重,即将高三的福郎哥哥更不必多说。
在千穗理的强烈意愿下,赤穗夫妇勉强接受了千穗理“觉得运动员的子女一定很厉害,想见识一下,同时也想要锻炼身体”的理由,尽管仍对她和男孩子混在一起颇有微词。
两家人各自同意后,千穗理和昼神幸郎约好,在前者没有补习班、后者没有小学俱乐部活动时候,一起去室内排球馆玩。
对于昼神幸郎来说,比起千穗理选定的运动中心,离家最近的室外球场或者排球俱乐部才是他常去的地方,没有那么繁杂的预约流程,去那里玩的同伴们也更多,后者还有教练的指导。
而千穗理只是想找个活动身体的地方,不需要那么多玩伴和指导者。
可是,如果和妈妈说想去俱乐部或者室外球场,绝对会被“对你而言为某项运动投入大量时间是多余的”“皮肤被晒黑会不好看”等理由否决吧。
于是,作为特地陪她的报酬,千穗理会在路上买一袋papico巧克力咖啡味棒冰,把其中一根分给昼神幸郎。
“学校的俱乐部活动,好玩吗?” 第一次去球馆的途中,千穗理问。
“千穗理、没有参加吗?”
“嗯,没有哦。”
千穗理平静地答。
昼神幸郎停顿了一下,感知到对方没有进一步解释的**,压下了好奇心,没有追问原因。
“大家都很开心,应该是好玩的吧?就是,有点太轻松了,两周才活动一次。”
他很是向往地展望未来:“真希望快点上国中、参加社团。我一定要进一个排球很厉害的学校!能和哥哥一样就最好啦。”
对着才见过几次面的人,也能坦率地说出对年长的亲人的崇拜,对未来充满憧憬、期盼着快点长大。
和裤子上水玉点点的印花一样,这就是小学生的可爱之处。
“幸郎以后也要打排球吗?”
昼神幸郎咬着棒冰,先是“唔”地对问题作出含糊的回应,随后点头给出肯定的答复。
尚且未到懂得职业、梦想与人生的重量的年纪呢。
千穗理眨了眨眼。
莫名的,一种情绪涌上心头。
胸中积攒的无力与窒息感在这一时刻如同潮水汹涌起伏。
她悄然叹息一声,开口逗道:“幸郎如果成为我的妻子,就打不了排球了。”
“妻子……?”昼神幸郎不明所以,抓不住要领地重复了一遍用词,“就算和千穗理结婚,我也可以继续打排球的。”
没有因为千穗理不明所以的用词而表现出自尊心被羞辱的愤怒,昼神幸郎在认真反驳。
什么啊,完全没明白她的意思嘛。
“幸郎,你还不懂呢。”
对于出生在这个国家的女性而言,结婚意味着什么。
退出劳动力市场,转而去承担家庭内部的角色,比如,成为孩子教育的主要负责人。
事业、兴趣爱好、私人生活,都牢牢与家庭绑定在一起,如同皮肤被荆棘刺入般被侵蚀,留在体内可能化脓感染、引发炎症,意图挑出时又会带出血液。
就像赤穗夫人一样。
就像赤穗夫妇想要千穗理成为的那样。
“算啦,赤穗幸郎好难听的。”
千穗理背着手快步向前走,就此揭过了话题。
04.
初夏的午后,慢慢西下的太阳总是格外灿烂而宁静,许久未与紫外线接触的身体却被刺穿云快的阳光温存得发烫。
没有为又一次交浅言深而懊悔太久,球馆内扑面而来的冷气就舒缓了千穗理的情绪。
说是一起打排球,因为只有两个人,玩的是对垫、对传、打防、接发。
排球是小学体育必修球类项目,千穗理学过,有一定基础,发球、拦网、扣球样样都懂一些、但在课外几乎没有实践过。
而且,学校用的是软式排球,不是此时的硬排。
千穗理的体力尚且不能配合昼神幸郎的节奏,身体也承受不了连续多次大力击球,把球接飞、申请暂停休息喘一口气的次数比昼神幸郎多得多。
额角渗出的一层细汗在进入球馆时通过空调短暂地蒸发掉,浑身清爽了一阵,燥热又在不断的跑动中蔓延到背部,涔涔而下。
“只是下手发球而已……”
千穗理折好用来擦汗的手帕,难以当众擦拭的部位仍然黏腻,残留在指尖的湿润触感和掌根处泛起的红色让人格外不甘心。
如果活动水平相近,青春期之前,体型相近的男孩和女孩在运动能力上几乎不会表现出差异。
然而,迄今为止,在「赤穗千穗理」的人生中,对德、智、美的追求所费的时间和精力,压倒性地胜过对塑造良好体魄的投入。
这并非千穗理所愿。不过,由于缺乏对体育运动的热爱,她也未曾进行过强烈反抗就是了。
“千穗理,累了吗?”
许是见千穗理休息得有些久,昼神幸郎停下正在原地做的抛接球练习,走向她所在的场边,近前问道。
“手有点痛而已。接球没问题。”
千穗理按着被她当作坐垫的挎包一角,起身捞球入怀。
“幸郎,和我一个人玩不觉得无聊吗?不用在意我,可以和隔壁场的人一起玩的。”
“这样千穗理不就变成一个人了吗?”
昼神幸郎顺着千穗理示意的方向看过去。预约的场地隔壁,是七八个小学生模样的小孩在嬉笑打闹。
他摇了摇头表示拒绝,来到千穗理身边坐下,于是千穗理又坐了回去。
没有侧头看身旁的人的表情,千穗理直视着前方空荡荡的场地。
“我一个人也可以。反正,和幸郎一起来排球馆,只是为了有个理由出门透气。”
“千穗理家里管得很严吗?”
“谁来看都是吧。户外活动禁止,去同学家里禁止……”千穗理停止了列举,这只会让她心情更糟,“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机会交到玩伴,更别说朋友了。”
还好,在她的余光里,昼神幸郎没有露出明显的同情神色。
思考片刻,他又问:“我是第一个吗?”
——第一个,是在说玩伴还是朋友?
虽然面上不显,但昼神幸郎似乎很希望收到肯定的回答。
千穗理含糊道:“从小学开始的话,算是吧。”
“那我不要抛下朋友和陌生人一起玩。”
他郑重其事地宣布。
——果然,指的是朋友。
“你不想打比赛吗?我以为叔叔阿姨不手把手教你打排球,是想让你在实战中学习呢。”
“排球的话,入门以后自己多练就行了,用不着他们,上初中以后会有更专业的教练指导,”昼神幸郎手掌包住排球往身侧的地上拍了拍,“——爸爸妈妈是这么说的……他们很忙的嘛。而且我也有在上兴趣班。”
就算地面看起来再干净,球在几次落地间也必定会蹭上不明显甚至肉眼不可见的灰尘。
这灰尘就像昼神幸郎突然间变得低落的情绪一样不露端倪,可千穗理就是知道它的存在。
“千穗理才是,不会觉得人多才更好玩吗?”
“比赛吗?我不喜欢必须要和人竞争的东西。在规则内非要比出个输赢什么的,没有意义。”
“…千穗理也是吗?”
“嗯?”
“我也是……比赛什么的,大家都很兴奋。但是我,既不想输,又不想赢。因为输了自己会不开心,别人输了别人也会不开心,我不想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没有办法纯粹地高兴……千穗理也是这样吗?”
昼神幸郎拍球的动作停住了,转而用右手手指压住球,轻轻向侧前方一推,又俯身去够球,将球拨回来,然后重复这个来回。
他把下巴搁在左臂上,一齐压在两膝上。
千穗理侧头去看他,只看见蓬松如海藻般的卷发下饱满的侧脸弧度。
脸颊肉尚且还圆圆的、带了婴儿肥,绝非适合心事重重的表情的面庞。
而且,这种话,不是应该对交情很深的朋友敞开心扉时才会说的吗?
……虽然没什么资格评价他人敏感多思,昼神幸郎好像确实把她当成了朋友。
“不哦,”千穗理收回了视线,学着昼神幸郎的样子让排球在地上来回滚动,球的行进轨迹放松而有迹可循,观感无比舒适,“对幸郎你来说,比赛必有输赢,输赢意味着一定会有人痛苦。可在我看来,竞争是一种束缚。”
“你听过「自由竞争」的说法吗?罗斯巴德说,自由竞争的自由,应该被解释成按个人意愿选择是否进入竞争的自由。可是,被规则或者社会观念影响的我们,很多时候是没有进入的自由的。所以,我想要在能够行使自由的时候享受它,仅此而已。”
“好成熟……”
昼神幸郎抬起头,转过脸来,用忌廉包熊猫看到面包超人的亮晶晶的眼神看着千穗理。
“千穗理,讲话像大人一样。”
信奉优胜劣汰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信徒们才不会说这种肆意妄为的话。
看着昼神幸郎明澈的眼里映着的自己的身影,千穗理正了正神色,将任性贯彻到底:
“我的行为准则,就是尽力避开所有让我感到不快的事。”
“别人的心情,绝对不会比自己的更重要。”
苏格拉底说,做痛苦的人,不做快乐的猪。
凭什么非得二选一呢?
千穗理要提出第三个选项:做快乐的人。
就算成不了斯宾诺莎、尼采和柏格森,普通人如她,也可以将快乐哲学当作一生的修行。
“所以,如果已经进入了竞争,无论是当时还是事后,内心纠结再多都是无益。共情带来的痛苦不会消弭,但接受现实、抛开杂念,让自己更进一步、认识到自己的更进一步,快乐就遥遥在望了。”
如果将幸福简单地定义为有快乐和无痛苦,如果幸郎会因他人的痛苦而痛苦,那么,竞争是无法带来幸福的。
然而快乐——区别于荣誉财富和感官快乐的真正的快乐——很简单。
成长、进步、胜出,快乐就是生存能力的完善与增强,无需他人授予冠冕,人在进行从不完美的状态向完美的状态的转变时,自然会感到心情愉悦。
“有的时候,克制善良,多关注一下自己,会更有益处哦。”
“……我会努力的。”
昼神幸郎闷声答,不知是在对千穗理还是对他自己作出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