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运气相当不好的一天。
当眼前的画面停止了流动,身上传来阵阵刺痛时,优没有动,而是呆呆地望向被树叶与枝干分割成无数小块的天空。
木棍掉落在一旁,那只被救下来的脏兮兮的猫,像是受到了惊吓,凄惨地叫了一声,而后迅速跑走,连个感谢的蹭蹭都没有留给她。
细小的、零落的雨滴顺着树叶滑落,滴到她的身上,她的身边,打湿了周围的所有事物。微微的自然气味让她感觉自己几乎要腐化在这里,与湿润柔软的泥土融为一体,被大地所吸收吞噬。
有点累,又有点疼。
还是躺一会儿再起来吧。优这样想着。起码不能浪费这短暂的外出时间。她很久很久没有不管不顾地淋雨了。
好想泡个热水澡啊……
优闭上双眼。
*
在国见家住了一晚后,优久违地见到了国见凛。凛姐姐兴致不高,不过在看见她之后,还是撑着笑容来打了招呼,然后抱住了优,哼哼唧唧地碎碎念着什么听不清的话,半天都不愿意松手。等晚上听安子阿姨解释优才知道,她似乎是工作压力太大了,想回家看看家人,暂时逃离一下充满算计与博弈的成人社会。
所以那天国见家的晚饭十分丰盛,三位国见加一位秋山一同合作,四个人在厨房做出了满满一桌子的丰盛菜肴。等国见父亲下班回来,还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纪念日,吓得差点当场土下座给安子阿姨认罪。
还好,最后大家只是其乐融融地一起吃了饭,享受美食总会让人心情变好。
晚饭后,优也没有直接闷在房间,而是去了凛姐姐的屋子,充当对方的倾听者,听她吐槽她那个上司是个多么可恶的家伙,说着生活中的烦恼与琐事,倾诉那些难以对长辈开口的压抑情绪。在凛姐坚持不住,最终崩溃大哭的时候,优抱住了她,低声安慰她,一切都没事的。
优安慰人的技巧,是从安子阿姨这里学过来的。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安慰,于是也把同等的安慰给了凛姐姐。给她一个拥抱,语气轻一点,让她释放情绪,放松身体,接受她的撒娇,摸摸怀里人的头发,然后告诉她,我一直都在。
“小优,”凛姐姐的声音还带着一点微小的哭腔,在优的耳边轻声说,“我想听你唱歌了。”
“给我唱一首歌吧。”
“……好。”她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答应。
她们去隔壁房间征用了英的吉他。这把吉他还是前几年凛送给英的,当时她也给优买了一把,只可惜英似乎对吉他不太感兴趣,稍微学了一段时间后就放在角落积了灰,反倒是优坚持弹了下去,现在勉强还算熟练。
见两个人似乎是要做什么有意思的事,英也跟她们来到姐姐的房间,和姐姐一起坐在床上,看着书桌前的秋山优拨动琴弦,调节音准。
“好了?”英看见优抬起头,手碰上了床头的开关。
“好了。”优点点头。
主灯熄灭,唯一的光源是书桌上的台灯,也是此刻照在秋山优身上的聚光灯。灯光照亮了女孩的侧脸,国见英甚至能看到她颤动的睫毛,与悄悄呼出一口气的小动作,这让最近都没能见到她的英也勾了勾嘴角。
她开始弹奏。
随后,温和的,带着特殊的质感,独属于秋山优的声音缓缓流淌,回荡在这间狭小的卧室。
"Twenty-five years and my life is still,
Trying to get up that great big hill of hope,
For a destination…"
这首歌的原曲本该更有力量,但在此时的夜晚,她认为凛姐姐会需要更为安静的,可以走入心中的风格。而这恰巧是秋山优所擅长的。
国见凛知道自己这位妹妹一直都很棒,在很久很久之前,秋山家还是被人羡慕的完整家庭时,她就有注意到这个与别人不同的女孩子。
小小的女孩似乎什么都不怕,比一些男孩子还胆大,每次玩起游戏都会很疯。她既好动又活泼,性格还非常要强,更令人惊讶的是,优似乎非常难被大人引导,在很多事情上都会坚持自己的想法,骨子里倔强得要命。
凛毫不怀疑地认为,秋山优将来会成为一位很出色的大人。
而且会比她的生活更为自由。
……或许直到现在,她也是如此认为的。
优能够再次站起,能够继续好好生活,已经可以算作是一场奇迹,是一场生命的奇迹。完成了一场奇迹的优,有足够的力量去做到更多,去做得更好。她的妹妹从来都不会是普通的、泯然在人群中的人。
只要有人将目光放在她身上,只要有人尝试去了解这个女孩,就很难再移开视线了。
她很耀眼。
"…And I take a deep breath and I get real high,
And I scream from the top of my lungs,
What's going on…"
优带着浅笑看向她,国见凛揉了揉发酸的眼眶,抿起嘴唇,用自己沙哑的嗓音,跟着她一起哼唱。
*
周六的队内比赛,秋山优没有去观看。
理由是她的生理期忽然提前,如往常一样在第一天感受到了头昏脑涨,实在不适合前往学校。
而且外面还在下雨……这种天气,她的左腿膝盖总会比平时更疼一些,即使在家里,也必须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做好保暖措施,才能缓解疼痛。优十分庆幸自己有囤日用品的习惯,起码不用拖着这副身体冒雨出去买卫生巾。
毕竟也算不可抗力,通过电话跟入畑教练请假后,对方很快就答应了,还让优好好休息。女孩彻底放下了心,缩在温暖的被窝中继续睡觉。
头疼往往比身体的其他地方疼痛更难以忍受,因为会影响思考跟情绪。即使她很清楚,想要让自己舒服一点的最好方式就是好好吃饭,再喝几杯热水,最后注意保暖,增加休息。可最终她也只能做到最后两步,做饭跟烧水实在没力气去完成了。
好在一般来说,她也只有生理期第一天会头疼而已,后面都不太会难受。她身体的底子还算可以,生理期时腹痛从来都不会太过分,顶多是小腹有轻微的垂坠感,跟国中时候的胃痛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那段时间的胃病完全是被她不好好吃饭给弄出来的,在后来生活习惯的改良下,优已经很少胃痛了。她能感受到这两年,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变得健康。哪怕表面看起来还是有些过瘦,旁人会觉得弱不禁风,但应该用不了太久就能恢复到正常体重。
暂时失去自理能力的女孩在家里躺了整个上午,一直到被吵闹的手机来电音,与门外接连不断的门铃声一齐吵醒,她才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摸过手机,在看完来电人之后也没有接电话,而是拖着身体,摇摇晃晃地去开门。
“下次记得配一把你家的钥匙,给我妈妈保管,”国见英一手拎着雨伞,另一只手提了几个袋子,十分不客气地进了屋,迅速关上了门,防止她着凉,“我可不想再在门外按十几分钟门铃了。”
“……好。”
“今天我住这里。”他只是在通知。
“噢。”优呆呆地回答。
她连反应都比平时慢了半拍,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索性去了沙发上乖乖坐好,看着小英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开始到处走来走去。
看来是在半梦半醒的时候接了安子阿姨的电话,才让安子阿姨特地派小英过来照顾自己的。优花了半天时间才理明白这件事,终于是撑不住坐姿,选择了毫无形象地侧卧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
在秋山家中,国见英也拥有一间属于他的房间。优最开始搬离国见家那段时间,因为妈妈的嘱托,英一直都住在这边,跟优互相照顾了几个月。后来即使不是常住,也会经常到这里蹭甜品吃。
国见英是个很怕麻烦的人,但照顾秋山优时他从没什么怨言。因为这种机会往往少之又少,而在事后,优也会给他一些让人满意的报酬。
“喝水。”国见将已经调整到合适温度的一杯水递到优眼前。
沙发上躺着的人听见话后慢慢坐起来,双手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喝着温热的水。国见对不需要去哄,还十分乖巧的优很满意,他试了试女孩的额头,确实没感受到发热后才放下心,在她身边坐下,懒散地摁着手机,像是在给人发消息。
“午饭想吃什么?”见她很听话地喝了半杯水,国见才发问,“我买了蔬菜和水果,其他的米面我看你这里都有。”
“……想吃拉面,”优慢吞吞地回答,“还想喝汤。”
“一会儿做,”国见头也不抬,“没买排骨,**蛋汤?”
“嗯。”
“去休息吧,好了我叫你。”
国见英是一位很靠谱的弟弟。
优在心里悄悄感叹。虽然她知道在国见不舒服时,自己也会做同样的事情,不过她还是会真心实意地感谢这位不喜欢把温柔表露得太明显的家人。
“辛苦了,”优喝完了水杯中的水,扯了扯嘴角,“那我先回房间了。”
“海盐奶油蛋糕卷,”英语气不变,直接下单,“两份。”
“下周六来拿。”
“嗯。”
*
在小英的照顾下,到了晚上,优的头疼就已经缓解了大半。与想象中的除了里奈之外没人给她发信息不同,排球部的及川前辈,还有不久前刚刚加上line的伊藤同学都发来了问候信息,询问她的身体情况。
优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对伊藤同学太冷漠了。在感受到对方的在意与温柔后,她也不想辜负那些好意,认真打下了回复信息,说自己已经没关系了,也跟及川前辈报了平安。
至于里奈就不需要那么麻烦,在看见秋山优回复的信息后,她直接打来了电话,问了问优的身体状况,最终果断决定取消明天的爬山计划。
“可是明天的预报没有雨啊……”优有些失落,语气带上了些不情愿,“而且我一般只有第一天头疼而已。”
“反正爬山是不可能去的!”里奈的态度很坚决,不允许秋山优冒险,“如果爬山时身体难受,不管去哪都不方便,还是等小优你彻底恢复的时候再去吧,也不差这一次嘛。”
“好吧……”女孩勉强同意了好友的建议,“那只是简单的出去逛一逛呢?不去爬山,就在街边走一走,如果不舒服就坐车回家这样。”
“唔……”里奈认真思索了一会儿,也不忍完全拒绝,“那样好像还可以……但时间不能太早哦,最近早上都有点冷,不然明天中午吧,我来你家接你。”
“好,”优笑起来,“想去青城的东边走一走,那边我还没怎么去过。”
“OK,到时候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店铺!”
只是,上天似乎在最近,对秋山优格外苛刻。
第二天的中午,两个女生越过还未干涸的水洼,一边聊着天,一边漫无目的的乱逛。可没过太久,天空就开始变得不对劲,乌云越聚越多,远处的天空逐渐变得阴沉,看样子又会有一场落雨。优被里奈催着改变了方向,无奈地走了回头路。
雨是在优还差一个街口到家时才下起来的。
见已经把人送到了差不多的位置,里奈也挥着手告别,小跑着向她家的方向离开。里奈家比优这边还远一些,能送到这里已经是很负责了。优抬头看了看天空,心绪悄悄飘远。
她还没有逛够,就要回家了……
如果是以前。
她妄想着。如果是以前,她可以在下雨的时候在外面玩很久,只要不打雷,不是暴雨,雨天就可以是她的游乐场。
秋山优和西谷夕的第一次见面,也是在雨中。好遥远,已经记不清楚细节,她只能隐约记得小男孩跟小女孩在玩着什么有趣的玩具,肆无忌惮地大笑。所有成年人都在匆匆往家里赶,只有他们不会顾忌湿了衣服和鞋袜。
“喵——”
一道猫叫声自不远处的树上传来。
优抬起头,将已经被打湿的刘海拨弄了一下,看见了那只瘦弱的白猫——此时,它身上的白毛已经变成了满是泥泞的脏色。
而树下,一名妇人正在一个小女孩身边不住地劝说着什么,可小女孩仍旧没有听话,拿着手中长长的木棍,踮着脚想去够那只猫。但以她的身高,完全接触不到小猫。
*
“请问,”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你们是想要帮它下来吗?”
妇人转过身,看见一名没有打伞,身上已经被淋湿了的女生。
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身材瘦高,脸上没什么表情,即使是客气的语言,听起来也十分淡漠。
“啊、是……”妇人点点头,“刚刚有几个男孩子把这只猫吓到树上了,芽衣说想要把猫救下来才回家,但是现在下雨……”
“妈妈!”小芽衣几乎快哭出来了,声音十分无助,执拗地踮着脚,手指都因为抓握木棍而发白,“如果雨下大了它会摔下来的!”
“我来吧,”这个女生走过来,说,“我来救它下来。”
陌生的女生看向远处,又收回视线,来到芽衣面前,蹲下身子,平等而认真地和小朋友进行交流:
“我向你保证,我可以救下它,而它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你可以相信我吗?”
小女孩愣了几秒,小幅度地点点头,而这个人笑了,提出了一个条件:
“但是,我要等你乖乖跟妈妈回家之后才能救它。”
芽衣吸吸鼻子,无助地看了眼妈妈,又看着眼前不认识的人,犹豫了好半天。最终,她还是在妈妈焦急都神色下败下阵来,放下了棍子,牵起妈妈的手。
“姐姐,你要答应芽衣,”小姑娘抽抽涕涕地伸出小拇指,“一定要救下它……”
“嗯,”秋山优郑重其事地跟芽衣拉了钩,“一定。”
妇人带着一步三回头的芽衣离去,人影消失在了雨雾中。优抬头看向高高的树,树上的猫警惕地注视着她,身体蜷缩着,不住颤抖。
“你也不喜欢这场雨吧……”优看着猫,轻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