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上说得通几乎是用来劝服一个人去接受任何没有理由的事情的唯一办法,她知道总是会有无谓的人会在意外的时刻出现,这不是能够完全由自己掌控的,所以她可以不满意,也可以愤怒,但这都不能阻止她又一次试图从逻辑上说服自己。那个女人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场合以菊乃井家女主人的身份坐在台下,菊乃井杏梨脑海里有一万个能够解释的理由,每一个理由都足够让逻辑运转下去,但却没有一个是内心能够接受的。
从父亲的手中牵过自己的手,带领着自己走进了新的班级的人是那个女人,十几年前的春日里她就在同样的地方,穿着同样的制服,带着同样的学生会的徽章,然后微笑着低头看向自己说:“欢迎你们来到这里,入学快乐。”
过去心里曾经有过的所有的崇拜与憧憬在后来都只能证明自己是一个多么愚蠢的人,那竟然是自己想要成为的人,竟然是自己想要去追随的人,那她脱去裙装躺在那张床上在父亲的脊背上留下明显的指痕的时候,实际上想看的只是自己狼狈逃跑的样子吧,伸手拨开了长发她抬起头来,脸上是和第一次见面时没有任何差别的微笑。
那一刻胃里一阵翻腾,凉意从心头蔓延至全身,刚做好的和式点心连着陶瓷盘一起掉在地上,只穿着足袋直接踩了上去,碎片划伤了脚趾和红豆沙混在一起,酸苦的气息已经充斥在整个口腔里,大约这一秒喘不过气来的话下一秒就会将才吃下肚子没多久的半块大福吐出来。
母亲的照片在那个房间里,一直没有拿下来过,在不懂得爱意是什么的年纪里她觉得父亲总应该是怀念着她的,仅仅是赋予了自己生命的人并没有在之后的道路上陪伴自己走得太远,在五六岁的小孩的脑海里,一切的记忆都只是一个轮廓,一个关于这个世界上曾有一个人这样深爱着自己的梦的轮廓。结果事实证明了,梦是可以随时被打碎的,憧憬时可以随时变成厌恨的。
爱很廉价,几乎是在父亲过世的那一日同时她就明白了这一点,手抚摸着隆起的小腹站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她的眼泪她的悲痛都跟她所说的爱意一样廉价,一个人可以用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去换取什么,而只要是能够换取的东西通通都很廉价,只有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昂贵的,一张漂亮的脸,一个年轻的子宫,一颗不见底的心,都可以给她换取到一切。
廉价的人连欲/望都很廉价,令人恶心。
拉开后台更衣室的帘子,将制服裙子脱下换演出的衣服,菊乃井知道在这个情况下表现出的所有情绪都很无用,只要自己能够利用的筹码不会比任何人少,她保证就算是地上的一株草都永远不可能写着那个人的名字。对于她而言最终实在的安全感,只有去拥有从廉价的到昂贵的所有,就连自己都有可能在某一时刻突然背叛自己的心,不需要相信自己,只需要相信握在手里的就可以。
毕竟菊乃井杏梨从来就不抗拒也去成为一个恶心的人。
秋日祭汇演的准备接近了尾声,松尾纪子在礼堂灯光熄灭前半分钟找到了提前留出的空座,猫着腰在座位间经过时没太注意差些踩了旁边人的脚,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才坐下头顶的灯便成了一片黑,心里记着第一个节目本来是自己的,刚从后门来时扫了一眼新的安排表,菊乃井将之前被毙掉的节目提了上来凑时长,也就是说从高一起就没有再上台跳过舞的她今日应该会破例表演。
莫名在心里有些庆幸自己受伤了,松尾很喜欢看她跳舞的样子,因为这大约是难得的能够感受到菊乃井的心在跳动的时刻。
“若利,你看那是杏梨。”
隔着一个座位,松尾听到了那个只在菊乃井那里听说过一两次的所谓的丈夫的名字,循着声音看过去,才留意到这一排旁边坐着的人都穿着白鸟泽的校服,而自己身边这位腰背挺得笔直目不转睛盯着舞台的人,不出意外应该就是牛岛若利了。
借着台上的灯光,在音乐响起前打量着他,眼里的敌意显然是藏不住的,松尾自然也不会做任何事情去掩饰自己的态度,至少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衬得起她重要的朋友与前辈。不过单单就长相和给人的感觉,实话实说他不是个令人反感的人,倒是有点明白菊乃井说的那句老实人和小少爷的意思了。
射灯照亮了舞台中央,鞋跟与地面之间敲打的声音引出了四拍子的舞曲,背对着观众的人身着酒红色舞裙,先是向后脚尖划出半圆,两手搭在舞伴的肩头,接着在音乐的停顿处回过头,她的视线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锁定在了台下的某一个人的身上,红唇勾起,眼里却全然失了笑意。
熟悉的舞步会被身体记住,乐曲的节拍会被耳朵记住,中学时还在话剧社,每次演出在剧里跳得最多的就是这一出双人探戈,从前的搭档现在已经是挑着大梁的主役,而在并无什么价值的爱好和捆绑着她的未来中,菊乃井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将腿高抬起,迅速地一个转身,再是甩头,额前的汗珠黏住了发丝,身体开始发热。
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牛岛若利都不明白自己此刻表现出来的是什么状态,只是好像上一秒挽着自己手臂的人还是如水一样温婉的人,这一秒却突然间又成了陌生的人,他对于她有无数种印象,因为她每一次都很有可能会以不同的样子将自我呈现,菊乃井杏梨是个什么样子的人,牛岛没有答案,或者说也无法得出答案,除了隐约地在被注视的瞬间感觉到,她是个实实在在存在的人。
总有的人会暂时地利用主动的心死去维护自己,这就是松尾为什么会觉得跳着舞的时候,她的心就像在跳动一样。投入进一件事便会让人失了掩饰的能力,菊乃井无法用舞步说谎,无法用身体说谎,这就好比是发泄。情绪是多沉重的东西,把应当是诉说深情的环节,她用来表达恨。
明明舞伴是同级生,她却又能力让人相信邀请她共舞的人是披着人皮的梅菲斯特。
——看呐,这是我的畏惧,接受吧,然后就死去吧。
乐声在最后一个旋转停下时戛然而止,全场鸦雀无声。
一片黑暗中谁鼓起了掌,而后便是霎时的大亮与整齐的掌声。
脸颊攀上了红色,努力平复着呼吸,空荡荡的胃与随之而来的低血糖导致的眩晕都让她站不住,强撑着在落幕时鞠躬,起身时已经感觉到了一丝脱力,但是意识还很清晰,因为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忙碌总是能够让人清醒,俯身脱了舞鞋拿在手上,光脚踩在后台的垫子上,客套地回应着他人的赞赏,披上外套在一边的椅子坐下,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两口,对着经过的带着耳机挂着工作牌的二年生招了招手,低声问了一句。
“副会长已经都安排过了。”对方回答。
应了一声,拿过桌上的化妆棉开始对着镜子卸妆,好像有这么一句话说的是,人会偶然间觉得镜子里的人不是自己,菊乃井觉得现在她就有了这种感觉,擦去唇妆的同时将一个自嘲的笑藏住,不过这很明显是因为自己饿了吧,所以才会觉得看什么都不对劲,不然的话怎么可能在镜子里看到牵着海里的手出现在后台的牛岛若利还有那个女人。
节目结束时,海里跑到了这边的过道让最边上的五色传话过来说要找姐夫,牛岛也没怎么接触过她家那边的人,只知道这个弟弟和菊乃井是同父异母生,婚礼时见过一次,连她的继母也是只见过一次而已,小孩子兴奋地说着去后台找姐姐,他便也只能是被拉着。
“姐姐跳舞好厉害呀,我带姐夫来了!”黏人的弟弟总是不分轻重。
看了一眼完全在状况外的牛岛若利,菊乃井冷着脸将扑进自己怀里的海里不动声色地推开,两手抱着他在地上站稳了,然后直起身来看向了走在后面的人:“你想怎么样?”
“好怀念这里啊,”女人微笑着看了看周围,“比以前可是条件好很多了,现在做会长轻松多了呢。”
“所以呢,”菊乃井抬手拆掉头上的发髻,甩了甩头发,“我对你过去的故事没有兴趣。”
“是没有兴趣,还是说,”女人凑过来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不想记得这些呢,小杏梨。”
“我当然会记得,”菊乃井轻轻将人推开,“而且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想你也不要忘记躺在那里的时候看着你的故去的人的眼神,那也会跟着你一辈子。”
“谢谢你的祝福。”她微微点头。
“不客气,”菊乃井拍了拍海里的头,直视着她露出了相当灿烂的笑,“现在,带着你的东西,从我的地方滚出去。”
似乎是对自己的挑衅很满意,女人弯下腰将儿子抱起来,然后还礼貌地跟其他人打了招呼。牛岛还在疑惑自己来这里的是为了什么的时候,就听到了菊乃井的下一句话,“听不懂吗,这里是我的地方。”
这可能是她第一次以失礼的方式去和人对话,对着后辈与同级生都能够保持着风度与温和的菊乃井却对着一位长辈说出了“滚”字,还有浮现在脸上的并不会让人感觉到开心的笑容,牛岛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开口道:“她是你的继母吧。”
大家都在来来往往地忙着,无人会去在意这个角落,菊乃井缓缓吐出一口气,伸手抓住了他的领带猛地向下一扯,迫使牛岛的目光和自己在同一水平线上,在他稍有些迟钝的表现出了惊讶的瞳孔里看到那个完整的自己的时候,她说:“若利少爷,管好你自己。”
不知为何牛岛若利在这个当下有了一种她大概原来就是这样的人的错觉,哪怕是又换了表情再替自己将领带整理好的样子都像是拿着利刃架在自己肩头一般,牛岛用沉默回应着菊乃井,她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笑意慢慢地在眼里浮现,嘴角上扬她补上最后一句解释:“继母?一条虫而已。”
这场秋日里的欢庆祭典在并不愉快的情况下画上了句点,和队友们一起回校的时候,菊乃井还一直送到了门口,彼时穿着舞裙的和此时穿着制服的人都是她,却也都不是她。
“表情有些奇怪,难道是吵架了?”敏锐的天童小声问了一声。
“没有。”牛岛摇了头,又回头看了一眼菊乃井的背影,最后还是选择了什么都不说。
那会儿松尾纪子已经很后悔自己没有在注意到那女人和那孩子的时候先跑去后台了,这会儿又在赶到办公室时发现菊乃井已经提前回去了,不过怎么想她应该都已经透支了足够的忍耐力去应付了,要是松尾自己估计也找不出什么另外的办法去解决,拿起手机翻出她的联系方式又放下,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挺多余的,除了能在电话里说两句难听的话挤兑那些人还能做什么。抓过挂在架子上的背包,和留下的外务部的两个人说了声收拾完早些回去,便也离开了。
车开过路口,看到了便利店的标识,松尾开口对司机说:“等我一会儿,我去买点东西。”
越是心情不爽快就越是想吃牛奶面包,松尾纪子排解心情的方式很单一,伸手去拿货架上最后的两个却被人先拿下,应该碰到的是包装袋,然而碰到的是另一个人的手背,预备着要对方让给自己的时候,身边人倒是先出了声:“这可真是巧遇了,松尾学妹。”
不服输地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松尾转过头看他:“是啊真巧,及川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