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轻轻抵在下巴上,搁下手里拿着的红茶杯,松尾纪子身子稍稍向后靠在扶手椅的椅背上,目光从左到右缓慢地扫过,像是刻意地不漏掉任何一个细节以证明接下来自己即将准备说的话都是有理可循,至少为了礼貌还是有好好藏住差不多就要忍不住的皱眉表情,但这样的沉默已经足够告诉其他人,她很不满意。
要知道针织的面料早已经过季了,饱和度这样高的蓝色一点不衬她瞳孔的颜色,珍珠点缀最近倒是烫手,但质感做到这个水平看着着实廉价,缎面仿爵士时代古着的剪裁过于经典了太无趣,至于类似的仿皮草,松尾心想要是敢再在她眼前出现一次,那么之后就可以直接把店里的买手通通换掉了。不过是想要一件能配金饰的礼服裙,怎么想都不应该这么难。
才走进店里就瞥见店员们一个个屏气凝神同时还有点草木皆兵的紧张样子,心里头大约已经猜到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菊乃井杏梨对自己这位挑剔的好朋友太了解了,加上本来也是为了挑选一件裙子参加她本就不愿意参加的宴会,那必然会用各种方式来让这件事情变得不顺利。
“这么多衣服,一件有眼缘的都没看中吗?”菊乃井拈起最边上一条中规中矩的米色纱裙回身看她,“这条看起来很像你父亲会喜欢的。”
“没意思,这一季的裙子都很没有意思,”松尾微蹙眉避开菊乃井的视线说道,“要是去穿他喜欢的裙子,我不如穿着制服去。”
“怎么,又闹脾气了?”理了一下裙摆在旁边坐下,像个普通的关系亲密的朋友一样开口问着。
“感觉和被放在砧板上的肉一样,”松尾抬眼示意贵宾室里的人离开然后才接着回,“我贴着价签,那些人也贴着价签,合适的价签就要被放在一个锅子里煮熟了。”
“不要打比方,说得直白一点,”菊乃井手按着扶手椅软垫侧过身子,“这次是哪家的少爷?”
“你比我熟,”松尾顿了一下,“西门总二郎。”
菊乃井听了这个名字反而是笑了一声:“那刚刚是谁送我来的你知道吗?”
“我就知道他西门少爷来仙台怎么可能不找你,”松尾耸了耸肩摊手,把杯子里冷掉的红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来随手扯过一条稍微有些惹眼的礼服裙,拉开更衣室的帘子,一边脱着上衣一边说,“生活的圈子这么窄,这些麻烦的关系我多想一秒头皮就会发麻。”
“不麻烦,挺简单的,菊乃井流的茶室没有西门家就活不下去,”菊乃井提起这些事总是比说起其他事情的时候更坦然一点,“我当然不会和自己过不去。”
“那你觉得,你和牛岛若利也是这样的关系吗?”松尾掀开帘子伸出头看她。
有的时候看着松尾纪子的深灰色的眸子常常是说不出完全的谎话的,何况在这个情况下这个问题听起来也不应该是多么困难的,真话假话对方不一定听得出有什么很特别的差别,再者说了菊乃井对待松尾的态度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遵循“真话不全说,假话全不说”的准则,思量了大约两秒钟,在停顿的时间就要变成迟疑的时候,她微笑着走进更衣室里站在了松尾的身后,紧紧捏住裙子后面的拉链头,接着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她,说:“至少我希望是。”
黑色短发别在耳后,两边戴着的是半圆弧形的金色耳坠,虽说是随便拿过的一条裙子却也是进门时就相中了的,深红色的细肩带修身裙长至脚踝,裙摆上绣着暗纹,开叉刚好到大腿中部,配妆面肯定不会是素雅的,这必然不会是松尾议员喜欢的风格,所以才是最合适的风格。
“就选这条了?”菊乃井问。
“就这条了。”松尾点了点头。
——好的,这个话题就到这里,不要再多说了。
几乎是一瞬间就从刚刚菊乃井杏梨的微笑中得到了真正的回应,一眼看不透的人在松尾的身边一直不少见,甚至称得上很多见,所有人都心怀鬼胎,抱着自己内心最深的私欲在周围来去,面前这位相识十多年的友人似乎并不是一个例外,不对,或者说她可能是唯一的一个例外,那就是明知道她每一句话都各有隐瞒自己却还依旧很自然地选择了相信她。
人偶尔也是会产生一种绝对不会去怀疑正确与否的直觉的,松尾对菊乃井就是这样。
但是,“至少”这个词应该是什么意思,有妥协的意思,有最低标准的意思,有在这个之上其实还存在着某种期待的意思。也就是说,牛岛若利对菊乃井而言,并不是她预先所设想的利益关系。
其实差不多的问题,几个钟头前和西门吃午饭时也聊到了,不过当然了,不是所有人都会像松尾这样直接就把问句明明白白说出口的。
而且在老生常谈的信息对等关系上,西门总二郎始终是在菊乃井之上的,虽然年纪上不过就差了两年,勉强说来也是同龄人,但他总是能玩笑似的去调侃菊乃井的身份,不过是仗着自己动动手指就可以压垮一个家族的半边天而已,但长久以往的教育以及相处,菊乃井深知西门一向没有那个兴趣去把自己当作玩具来玩耍,毕竟玩心再大,会有风险的事情他不会去做。
以前是因为西门对菊乃井杏梨的性格太过了解,现在牛岛这个姓氏就足够再给他一万个理由了。
今早起身时菊乃井就临时以西门的名字订了料理店最里间的和室,嫁人之后又赶上学校的事情,手里几幅画的出手都是他搭的线,成交价格都不错,来回扣掉给西门的中介费,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这次他提到是花泽类介绍的画,怎么都应当去看一看。况且做事滴水不漏一向是她的习惯,这样警惕不用自己的名字或许没什么必要,不过多一步就能省去很多无聊的麻烦,熟知的店就连单纯递水的服务员都知根知底,因而多余的话就不会传到其他人的耳朵里。
吃饭之前先看了看画,西门带上手套说着:“其实有几个买主都相中了,但我一看就觉得是你喜欢的,所以和类商量了让其他人等等。”
“十分感谢,”菊乃井在边上跪下,弯腰仔细看着画,“要价就是这个数吗?”
“我觉得类不会介意的。”西门笑着摇了摇头。
“身边没有支票,我回去让人转账吧。”菊乃井指了指自己巴掌大手拿包。
“我信得过你。”西门瞥了一眼开门进来上菜的人,便收起了画卷,回到了桌子边。
结果吃饭时还是免不了聊一些不得不提的事情。
“没想到最后果然还是牛岛家一起分了这杯茶啊。”西门特地去提了这个事来观察菊乃井的表情。
筷子夹起豆腐的动作停了半秒,而后又像是没什么所谓似的将豆腐放在碟子上,将筷子放下去看说这话的人:“西门少爷好像不是会说这么失礼的话的人。”
“失礼?”西门两手伏在案上,俯身朝她凑近,“我觉得小杏现在的表情比我的话更失礼吧,有这么讨厌我说的这件事情吗?还是说,后悔了当时让我拒绝婚约?”
“讨厌还是不讨厌这也都是事实,”菊乃井昂起头向后退了一点,“以及拒绝婚约这件事,我依旧非常感谢你可以帮我。”
“那,”眼里含着的笑意多了两分看戏时的戏谑,西门还是说到了最感兴趣的话题,“那位牛岛若利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我想我的祖父还没有蠢到让西门家直接把菊乃井流吞掉的地步,”顾左右而言他并且绝对不直接回答不想回答的问题,菊乃井在含糊其辞方面也是专家,“在什么情况下能保证最大的利益,这一点少爷比我懂。”
“这个答案很完美,如果不是因为我认识你十年了的话,我一定会相信的,”西门微微摇头,“不过要是你不愿意说的话,我自然没这么不知趣的继续问下去。”
菊乃井低头喝了一小口茶,用手帕轻轻抿掉嘴唇上的水,偏头看向外面刚好能够看到的一块方正的蓝色的天,盯着那朵被风吹散的云雾,说:“我只是突然看清了我比我自己想象中更软弱这件事。”
所以才会在笨拙又真诚的牛岛的一些简单的关心与问候中体会到很是陌生的情绪,深秋时节降温总是猝不及防,若是那一日起风了,手机上必定会收到对方比自己还要提前的提醒。
有很多事在牛岛若利看来只是应该做的,他在这个身份上就应该关心她,他就应该在看出什么不寻常的时候主动去问,他就应该站在她的身边。让他去谈一个关于偏爱与感情的话题也许是太过困难的,他真的不知道是不是要把这样的反应概括为是对菊乃井杏梨的爱意,可是在意识到这些心情之前,他所做的所有的事情都在无意之间表达着他的赤诚的心。
其实从他第一次将“明日会降温”这么一句简短的提醒用邮件发给菊乃井的时候,那个自以为是合作交易的交易行为就已经距离纯粹很遥远了。
实际上,菊乃井杏梨只是远远比想象中更需要爱,又远远没有想象中自私而已。
到今天松尾还是时不时会想起菊乃井说她不会去红门[1]的那天在电话里的语气,那让她觉得陌生却又让她感觉到最为现实,至信任的人在用她的全部生活告诉自己,每个人想要做的每件事都有代价,而且不可能付出了一就得到一,明知道她不是个赌徒,但她还是去赌博了,和她自己在赌博。
车在公路上行驶,手机上是自家兄长松尾拓也十五分钟前打来的两个被自己故意无视的未接电话,还有妈妈编辑的一条巨长无比的宴会注意事项,倚着车窗那些点点路灯的光让人有些恍惚,现在到底奔向的是什么地方。
——对于青年来说,反抗是生,忠实是死。[2]
站在酒店门前看着玻璃门反光里的那个人,松尾纪子突然想起了这句话,而正快步向自己走来的松尾拓也的表情也让她很是满意,他们果然不喜欢。
“还有一会儿父亲就要致辞了,我还提醒过让你不要来得太晚,”啰嗦着的时候松尾拓也又扫了一眼妹妹这身过于出挑的打板,最后低声补上一句,“车上没有其他衣服可以换了吗?”
“哥哥大人不喜欢?”松尾纪子将侧边的头发撩到耳后,夸张的金色的耳饰晃了两下,“我可是挑了一下午呢。”
干脆是没有回应妹妹的话,他推开宴会厅的侧门带着她从边上一起上了台,让她乖乖和自己一起站在父亲的身后。
最终挑的这双几乎能把地板戳穿一个洞的细跟鞋并不适合长时间的站着,隐约的锥心的痛大约是在父亲的致辞说到第五分钟的时候传递到大脑的,将重心只放到一只脚上,换了个稍微舒适一些的姿势,她看了一眼在旁边带着耳机控场的母亲,又在父亲说到快结尾的两分钟时确实是处于无法站立的情况了,台下的掌声给了她可以走下台的信号,却没曾想松尾拓也这个家伙也要继续说话,父子两个人带着相当虚伪的笑容站在台前,听致辞的各位也都一样的,没有丝毫的真诚。
她从宴会厅的左方看到右方,眼神宛如是大量一堆冬瓜,这是好看一些的冬瓜,那是有钱一些的冬瓜,至于这位,松尾看到了今天大约就要介绍彼此认识的西门家二少爷。
行吧,他是一个好看又有钱的冬瓜。
先不说宫城本就是松尾议员的选区,加上他自从当选进国会起就琢磨着再上一层,西门家的政|治|背景自然是一块好的跳板,借着年轻人认识的借口去接近对方的长辈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松尾纪子可没有什么被当商品的觉悟,走下台阶还没等到能够休息就被拉来了社交圈子里,艰难地将踩在脚底的价签重新绑在显眼的地方,还要忍受着父亲无言的嫌恶之情和脚后跟几乎已经是流了血的疼痛,她还能拿着香槟杯和西门碰一下已经是最大的极限了。
而松尾拓也的添油加醋也加速了父亲原本压抑住的不满的发酵,一轮例行社交结束后,站在边上指着她的鼻子说:“你自己看看你像什么样?是我的女儿应该有的样子吗?”
紧紧捏住手拿包昂起头来和他对视了一眼,又反问了一句:“像不像你的女儿,我怎么会比你更清楚呢?”
“你……”抬起的手被身后的妻子抓住。
大儿子松尾拓也还故作善解人意似的劝着父亲不要生气,妹妹年纪还小,说话直接。
瞥了一眼冷淡的妈妈,又看了一眼这伪善的兄长与好面子的父亲,她摆了摆手转过身:“和西门总二郎见过面了,看来今天已经不需要我了。”
弯腰脱掉脚上的鞋,磨破的脚后跟流的血已经凝成了深色的血迹,单手提着鞋推开刚刚进来的侧门,光脚踩在大理石地砖上,像是走在冰块上一样,倒是让疼痛感变得麻木了,连司机都没有叫,往着那间自己人生中去过的第一家便利店走去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突然间和幼时逃跑的自己没什么差别,只是那时的纱裙好歹还有两条袖子,现在身上这条礼服裙就连两条腿都是勉勉强强才能挡住。
“真冷。”摩擦着手臂抱着自己埋头在店门前的扭蛋机旁蹲下来,裙子的开叉向上移了一些,冷风侵袭着浑身的每一个细胞。
在听到询问的声音之前感受到的是落在肩头的温度,两手绕过自己的身子用并不算厚实的浅色运动外套将自己裹住,声音从正对面传来。
那个人问:“你需要帮助吗?”
“及川……学长。”她缓缓开口。
注:
1.红门,指东京大学
2.来自三岛由纪夫《镜子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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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