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称之为是情绪的事物对于人而言从来都不是花火一般点燃炸裂后就消散在空气中的瞬时产物,它是绵长的彷佛可以与时间交织在一起包裹住人的神经,以至于无论在感知其他的任何东西时都不可能摆脱的,越是负面的,越是令人不适的,附着力越是强大,人的愤怒、人的悲痛与人的嫉恨,都不会从人的身体中被剥离出来,在暂时间的撤退后以翻涌似的姿态将人淹没,深潭中露出自我来,顺着发丝与指尖滴落的水珠,那是证明。
自半山腰下来步行大约是十几分钟的路程,竹制的大门中央刻着伊势菊样式的家纹,往上追溯甚至可以追溯到平安时代,菊乃井这个名字从来就重得很,即便是出嫁改了姓也不可能意味着这朵菊花与自己毫无关系,门前候着的佣人有些失态地呆呆看着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的人,连打开门的动作都迟了两秒。
怎么,不过是走出这个门槛短短一阵罢了,竟然连这张脸都不认识了。
“杏梨小姐,”快步走上跟前来的佣人将自己手里的皮质提包接过去,“需要为您准备点什么吗?”
踩着石子路往里走,扫了一眼长廊边刚被摘过的白色伊势菊,停在往着茶室去的岔道上,开口问了一声:“祖父呢?”
“家主正在招待客人。”和过去几乎是同样的回答。
而对这个所谓的“招待客人”的事实情况心知肚明的菊乃井杏梨微微抬眼表明自己知道了,回过身朝着另一边走的同时对跟在自己身后的人说,“我想回来拿东西,怕有的东西找不到,你通知夫人一声,我就在父亲的房间里。”
“好的,杏梨小姐。”身后人躬身应道。
“还有,让司机在侧门等,我一会还要回去的。”菊乃井说着,抬手拉开了那间自从父亲去世就久未有人居住的卧室的门。
即便是到了今日她都很难正视这间卧室,若是站在不远处从半开的门看向里面,那种几近于窒息的恶心就会从胃里翻上来,从前在家里她的住所是东南角的单独一栋,进出一向是走侧门,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她总是选择了避开,根本不会有任何机会来这里,今日那个女人身上穿着的和服同手上戴着的都是从那个卧室里拿出来的,羞耻心看来那人是不会有,那至少作为这些东西最合适的所有者,菊乃井也有无数个合理的理由将它们拿走。
不过,她的目的从来就不是简简单单的“拿走”。
将抽屉打开,母亲出嫁时候的一套白无垢与一套最隆重的振袖都还在,绣着母亲娘家家纹的衣裳都在葬礼的时候跟着一起被带走了,一些日常穿的则是早年就送给了她,而那女人身上穿着的她也有印象,是很久以前祖父特意寻人定制的,当时还小的菊乃井也有一套同样布料的,作为了那年的七五三礼物,只是现在穿不下了便被收起来了,柜子最里面摆着的首饰盒看起来没人动过,至于那个镯子,估计是那女人哄着祖父交给她的。
有时候菊乃井总是在想,为什么对自己好的人很早很早就离开了。
记忆里母亲的形象一直是片段式的,很多时候只是她偷偷将点心从小室的门缝里塞进来时看到的纤长的手指,母亲的手很好看,在这个家里几乎没有任何人点茶的动作可以比得上她的,就连现在的自己也做不到,还有些时候是拈着一朵花抬起头看向自己的一个微笑,自小在花道世家长大的母亲,彷佛是和花朵共生的,如果灵魂能够被人闻到的话,她的必定会是带着花香的。
听到了脚步声,将抽屉一个一个地关上,把首饰盒随意搁在柜子上,直起身来转头看过去,饮过酒的人身上的气味难闻,不自觉蹙眉昂起了头,菊乃井眼神里带了一点观赏愚蠢之人的不屑,在对方开口之前先说道:“我以为你会更聪明一点。”
这个房间很显然让这个女人感到不适了,或者说菊乃井拿在手里的那幅相框里的人让她退缩了,羞耻心大约是没有的,不过胆量也够小的,身上的和服没有整理好还是皱着的,一看便是没有正坐的习惯的人,在这句明显的嘲讽语句之下,她一手拉着前襟一手将碎发撩到耳后回答说:“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很简单,”菊乃井微笑起来,“接受你的挑战。”
“什么意思?”女人的眼神飘忽,似乎连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留。
“我知道你想要做菊乃井的女主人,我也知道祖父在想什么,”菊乃井拿着相框一步一步向她走近,“海里最后会不会成为家主这件事我们再看,我很惊讶的是,能够在学生时代就踏进这个房间里躺在这张床上的人竟然连应该讨好谁都不知道。”
女人后退了两步。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听不明白吗,看来放弃读大学嫁进来不是什么好事呢,”菊乃井步步紧逼,“菊乃井流茶室是一个产业,我们有很多的朋友,还有你根本就认不全的分家,家主拥有的部分比你以为的要少很多,我来提醒你这些情势不是为了其他的,只是为了给自己多增添一点生活的乐趣。”
“你......”女人差一些被门框绊倒。
“哦,你完全不用想着添油加醋和祖父说些什么,”菊乃井的瞳孔里是平时难见的侵略神色,“因为教会我这些的人就是他。”
“你已经不是菊乃井家的人了,不是吗?。”女人咬着牙反问。
“伊藤氏,”菊乃井伸手帮她把和服前襟整理好,“那你找了这么久找到账簿了吗?”
笑着拿出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手,抬脚出了房门,只留下一个愣在原地的狼狈的人。
招手让候着的人将房里装着和服的柜子和那个首饰盒一并抬到了自己的住所里,菊乃井从侧门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上着锁的小室,那是她出生起待过的最黑暗最令人绝望的地方,那里面没有光没有声音,即便是打开了灯也只能从墙上挂着的一面足有人高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会比直面自己还要更可怕的呢。
坐上了车,许久未见的司机跟她打了个招呼,扣上安全带时想着那个女人愚蠢又狼狈的表情突然有些想自嘲似的笑出声,竟然花时间跟一个无能的废物置气是自己的失误,伊藤由佳以为自己用尽全力改姓菊乃井就是到达了终点,却没想到菊乃井流早就今非昔比,近半数的茶室现在控股人都是西门家,剩下一半的经营也是岌岌可危,还有部分在菊乃井杏梨嫁进牛岛家的时候就已经扣上了牛岛的名字,从彻彻底底的经营角度来看这盘生意,若是真的有人能头铁接下家主之位,从她手里把那惨不忍睹的账簿拿走的话她甚至能起立鼓掌,不明就里的人居然还试图去讨好那个已经自暴自弃的老头子,实在是可笑的过分。
难道有人认为菊乃井家和牛岛家的联姻是平等的吗,就算是在交易上也只是一方在接济另一方而已,牛岛老夫人说的让牛岛若利娶一个人回来继承的意思并不代表会在刻着牛岛两个字的家产上记下杏梨的名字,而是在他没有办法应付门面上的事务时让另一个人代替而已,落在实处的书面上的所有者,最终那些遗产所归只是一个人而已,牛岛若利。
啊,当然也有办法,她可以给牛岛家生下一个孩子。
说实话,菊乃井不是没有考虑过用生孩子来换更多的东西,但是仅仅是想到“爱”这个字她就会退缩,她还没有能够做到将孩子作为纯粹的工具的地步,她觉得自己没有失去爱的能力,更何况这样就证明她一生一世都必须要和另一个人纠缠在一起,牛岛若利会永远留在自己的生命里,她不想这样。
她希望自己和牛岛两个人只是暂时地因为利益所需而在对方身边停靠一阵子,无论她在心里对他是如何的反感,她都不可能去否认牛岛若利是一个足够好的人,他应该在他最好的时候遇到一个真心实意喜欢上他的人,或许自己再也碰不到这样真诚的人,但是他应该被单纯的喜欢和被爱。这种心情或许是出自菊乃井的负罪感与仁慈心,可实际上只是因为她本质上还是一个期望事情都在往美好的方向发展的人,对自己毫无期待不代表她对美好毫无期待。
——也许我不值得,但若利值得。
在床上蜷缩着硬逼着自己闭上眼睛的时候,枕头边的电话震动起来,想着刚刚才给例行报告的牛岛回了晚安,应该不会是他的消息了,睁开眼便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的来电姓名,按下接通键,那头的人先开了口:“这么早就睡了?”
“你那里很吵。”嘈杂声混着年轻男人的声音,要费些力气才能听出说了什么。
“抱歉抱歉,”男人笑着站起身推开包厢的门,倚着露台的栏杆又说,“我还指着你周末能来京都呢,结果只看到了牛岛家奶奶啊。”
“西门少爷,好像没有哪里有带着新进门的孙媳去参加流派间的茶会的道理吧。”菊乃井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的灯。
“从你嘴里听到孙媳这个词还真够奇妙的。”被称作的西门的就是现在菊乃井流数间茶室的拥有者西门家二少爷,西门总二郎。
“不过是事实罢了,如果没什么事情我想我应该早点睡了。”菊乃井是真的有些头痛了,可能是傍晚吹风吹得太狠了。
“这么久不联系竟然一点都不想我吗,小杏小姐?”西门特地加上了小姐的称呼。
“不想。”菊乃井果断地回答。
“那没关系,我还是很想你的,”西门顿了一下,“京都到仙台的话,直升机应该很快。”
“是松尾议员的宴会吗?”菊乃井按了按眉心。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杏梨真厉害。”西门在那头还拍了两下手。
“可我明天也不会去,你就在宴会上跟祖父聊一聊吧,”菊乃井轻叹一口气,“我头疼,很想睡了。”
“那我哄你睡觉好么,”西门说话常常是这副样子,“但明天是周末出来见个面还是可以的吧。”
“少爷你哄好你包厢里的女人就可以了,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吧。”没等那边再说话她就准备要挂电话。
“我从类那里收到了很不错的画,有没有兴趣?”西门向来知道怎么吊她的胃口。
“我考虑一下。”犹豫了半秒,菊乃井按了挂断。
把头压在了枕头下面紧紧闭上了眼睛,一旦比较起自己和牛岛还有和西门说话的态度的时候才会发现,若是说话的对方吊儿郎当自己的用词也会跟着改,与其说是她对着西门能够很自由的说话,不如说是对着牛岛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变得认真起来,因为他实在是太认真了。
下意识想象了一下牛岛若利也变成西门总二郎那种少爷角色,菊乃井突然打了个寒颤,那算了还是现在比较好。
西门……嗯……是商业好伙伴,完美工具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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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