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川彻。
说起我和他的关系,说上多少天都不嫌长。我们都是喜欢添油加醋的人,一件事经由两个人的嘴说出口含义完全不同:说高中的修学旅行,他会说自己被我忽视了要我补偿他一个生日聚会,我说那段时间过得算是充实,及川彻这种人见人爱的大帅哥还是适合待在人群里;说起学园祭,他说和我演对手戏很开心,我说又要准备电影部的活动又要背诵台词忙得我一个两个头大,他演得怎么样我记不起来;仙台的七夕祭我们两个都心神不定,最后也落下了个不算美妙的结尾。
我应该怎么回忆过去。
这个问题大概没有标准答案。镌刻在时间上的表述大多不怎么靠谱,我的记仇本上及川彻占据许多篇幅,他又实实在在是我高中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见证他在排球上摔倒又爬起,大家口中稀缺的天才前后夹击。岩泉一口中的“北川第一”和我所见的“青叶城西”也未曾触碰第一的冠冕。他需要舍弃更多的东西才能达到天才的地步。
我也无法复刻岩井导演23岁拍摄影片获得电影节入围的成就,甚至借着他的光才堪堪获得梦想的入场券,从此过上007的生活。
没有什么东西唾手可得。要用努力压弯树梢、把所谓瓶颈拦腰砍断,才能取得被称为“硕果”的才能。及川彻是如此,我也是如此。别想跳出天才的阴影。付出千百万倍的时间,度过被外界称之为“默默无闻”的数年,挣扎出一条仅一人通行的小径。
相较于及川彻,我还是幸运的。
就像他想把真心话留在功成名就之后,我也拥有自己的一些坚持。就算粉身碎骨,就算坚持本身会让我失去我希望得到的结果,就算我做出了错误的决定,我也不退一步。
这不再出于逃避、迟钝或者是害怕之类的原因,我想如果是及川彻的话大概也会理解我。毕竟他的座右铭从国中时期便决定是“要打就要打到对方站不起来为止”。为彻底击败对手,毫不容情、始终如一地磨砺自身锋芒。
我想自己终究是被他改变了。
——今天的你,成为了什么样的人呢?
及川彻今天隔着时差发送我的消息加了十个感叹号,我以为多么十万火急,来不及适应清晨的阳光,眯着眼睛仔细辨认屏幕显示的扭曲日文。
等文字慢吞吞被大脑翻译完毕,我安心得倒回床上,长舒一口气,不适应地用手臂遮住双眼,嘴角上翘。
他发送的文字,除去表达情绪的表情包和标点符号,大概是说,阿根廷获得了奥运会的出场资格,而他将作为阿根廷国家队的首发二传,奔驰在东京的体育馆上。
缓了好一会儿,我绕开新田美纪碎碎念的催促,慢悠悠触击屏幕。
『哎呀,那你可要好好珍惜,这可是一个可以同时打败牛岛若利和影山飞雄的机会呢。』
“快点啊!杏、藤野杏!今天可是试映会!你怎么还赖床,我都睡不着。”
“诶,没关系的吧。倒是你,怎么这么紧张啊,我们大明星不应该早就适应站在聚光灯下了吗?”
“我能不紧张吗?”她扶我起来,把我本就糟糕的发型揉得更加一团糟,“这可是你爱的告白啊。”
我打着哈欠洗漱完毕,一脸困意地任由化妆师在脸上大展拳脚,再以更为颓废的姿态站在台上。
岩泉一作为体育方面的指导坐在台下,非常给面子地冲我比了个大拇指。我走在队伍末端冲他悄悄wink,甚至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主持人的介绍提前沟通过,对话普普通通过去,很快来到放映环节。结束后幕后工作人员轮番上台,回答观众问题,回答记者问题。要保证有爆点,还要保证不出错,对我这种西瓜虫一样阴暗的人来说,实在疲惫。
想到这种耗费心神的活动还要举行好几天,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电影剪辑的时候就快剪吐了,剪完还要看上十几二十三十遍,心情只能用古井无波来形容。
不过及川彻新发送的消息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
当日推送趋势有我的电影名字,他暗戳戳试探,说自己快回日本了哦。于是这次理所应当轮到我邀请他,出来看电影。
三月是春日的起始。北部城市的春天来得总是要比东京晚上不少,三月末端,樱粉堪堪落满街边长椅。学生放春假,校园空无一人。
我结束东京的首映礼,回到位于仙台的青叶城西私立学校。我驾驶“青叶城西”号,昂首挺胸前进。自行车上吹过耳畔的微风和海风一般温柔。
我过去是个喜欢把梦想挂在嘴边的人,不管是面对自己喜欢风格的导演,还是面对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友,都是如此。梦想,多么饱含魅力的字眼。多少人为之奋斗一生,更多人在旁人注视下匆忙决定,最后也理所当然放弃了它。
从这一点来说,我和及川彻无疑是幸运的。我们都得以机会贯彻自己的梦想,就算通向它的道路称不上平稳。
24岁,我终于回到起点。
构筑人格的十几年我在此度过,因此熟悉相关区域内的每一条街道,我甚至能清楚地记得和他遇见的那个警察局的位置,几经搬迁又回归原地。
商场的大屏上播放着我执导电影的预告片,委托岩井前辈剪辑的片段帅气而充满魅力。在打破自己惯有的“少女导演”的标签后,这位广受赞誉的导演似乎更加豪放不羁。
虽然但是,对于一部“青涩、晦暗不明、一波三折”的青春暗恋电影,他挑着其中的大场面剪辑属实称得上诈骗。
不过,算了,反正我们特效做得很好。
及川彻收到我抵达的消息,答应前往,并发送自己位于东京火车站的实时定位。
我在手机上预定了一个场次的影厅,拍下安放在门口的新田美纪等身立牌的照片。
和及川彻的见面称不上顺利。
先是我忘记带手机,赶忙回家拿;到家发现没带钥匙,指纹锁前两天刚换没来及录入指纹,只能坐在台阶上等我呼呼大睡的父亲拯救我;再是电车停运检修,我只能驾驶“青叶城西”号前往目标地点;到了电影院才发现自己记错时间,恰巧旁边是高中打工的写字楼,我寻思闲着也是闲着,还不用再跑一趟,就进去了。
咖啡厅的老板娘还是老样子,店内依然有打工的美丽高中生。她看见我来,热情迎接,还摸了摸我的脑袋,说你还是老样子,怎么现在有空来看望我这个孤寡老人啦?
顺路啊,我们过两天要在仙台路演哦。来嘛来嘛。我整理口罩,重新戴好鸭舌帽。
点的意大利三件套,上得很快,味道一点没变,吃得我杏颜大悦,烦恼一扫而空。
吃完也差不多到时间,岩泉一过两天也要回仙台,我和他在东京喝了太多次酒吃了太多次饭,已经到了不见面也无所谓的地步,发给他后台工作人员的证件就算了事。
我背着包走到及川彻面前时他居然一眼就认出了我。
明明我都穿戴严实,黑色连帽衫牛仔裤,口罩鸭舌帽黑框眼镜,就差一把塑料伞就能角色扮演变态跟踪狂了。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个特征,他怎么认出来的。
问他原因,也就得到一个“小杏就是小杏啊,怎么会认不出来”的答案。
我继续追问,他才不情不愿地说,我头上的发绳是他之前送我的,当然能一眼看出来。
幸好穿戴严实,不然我现在的表情被他看到,之前做的努力可就功亏一篑了。我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只有概念没有具体规划,走一步看一步怎么想都充满忐忑。
对象是及川彻这件事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你还记得新年委托我做的事情吗?”
他点头,磨磨蹭蹭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签纸,签文是“万事勿急,否极泰来”。纸张被包裹在塑料封装中,隐约能分辨背景的樱花轮廓。只是,我还没有把帮他抽取的签文交给他,这是他什么时候抽取的签纸呢?
我压下脑袋,抬眼看他。
“好眼熟。”
“当时你委托我抽签的那个神社啊。给你抽到小吉的那个。我留了很久呢。”及川彻不满地低头,和我并肩走,“那个神社一点也不准,我们下次不去了。”
“我们呀?”
他瞪我一眼,我行法**礼求饶。
“它说的其实也不完全不对,至少时隔多年,你也确实算得上是达成‘万事勿急,否极泰来’的成就吧?伟大的CA正选队员?我们的阿根廷国家队首发队员?”
及川彻依然不肯松口。我哄了又哄,直到抛出“下次去看你排球比赛”,他才堪堪放过我,勉强压下嘴角,撅着嘴说好吧好吧,伟大的及川大人原谅你了!
跟在我身后,他念叨着自己的小九九,好巧不巧被我听见。
“……但这明明是姻缘签啊。”
我把自己多年前获得的签文和钱包里这个人的照片对照起来,想及川彻还真是了不起。
如果神明所言非虚,他可是硬生生把“星星一般闪过的缘分”变成了“否极泰来”呢。
看电影前,时尚的及川彻也不忘拍照上传,向广大人民群众分享他的日常生活和帅脸,我也不再是那个拍大头贴都控制不好表情的高中生,在他的前置摄像头里甚至还能卖萌地比出一个剪刀手。
余光中,我发现他的手机壁纸是小熊和我的合照,还幼稚地加上了类似猫咪的胡须——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刻意去看。
可毕竟看到了。我也得以拼凑关于“及川彻”的感情碎片。于是心虚地移开目光,嘴上不饶人。
“及川彻,喜欢我就直接说出口啦,拐弯抹角我可是什么都听不出来的哦。”
他被我猝不及防的对话震惊到了,眨巴眨巴眼睛,又在我坚持不懈的注视下别过眼,把手心挡在脸前遮挡口鼻。半晌才试验般看回我,放下手。
“这要我怎么说出口啊……”
“是了,自尊心旺盛的及川彻大概是不愿意表白的,找借口怎么找都很多。”我知道他要反驳,抢先一步捂住他的嘴。考虑到运动员的身体素质,用了两只手。影片即将播放,我得速战速决才行。
“所以我来说吧。”
我贴近他,气音模糊着,简单的字词排列组合,声带过去少有说出这几个字的机会,因此干涩生硬,缺乏美感,说不上动人。
海带生长在海底,蓝藻在三十五亿年前吐息的氧气此时穿过我的气管。吸血鬼的尖牙在夕阳下折射出美丽的彩虹色,她的微笑沾染危险的意味。吸血鬼小姐要说什么我心知肚明,及川彻一无所知,这与先前几年立场相反,算作真正的一比一平。
名字在舌尖滚动几圈,用“我”作为主语,用某个我们熟知的动词链接“你”。这句简短的话算是说完。
他听没听清我不知道,反正我说出口了。
及川彻瞪大眼睛,连我放开捂住他嘴的手也毫无反应。我强制性伸出一根食指,把他的脸颊掰向正前方。
“诶诶,看电影啦。专注一点。”
这部电影可以说涵盖了我的前半生。按照宣传要求,我应该利用加粗的字体和片面抓取的关键词,包括很多个感叹号强调它的主题,再用另外许多个预告片表现它的核心。得到观众的注意后,再将其整合融入。
可惜它不是什么要求票房的纯粹商业片。于是我的创作过程页随心所欲。
我率先相信世界上真实存在这么一个地方,少女与少男在海边遇见、在巴黎互生情愫、又回到海边。他们一同经历过许多冒险,曾短暂获得过超能力,也曾因对方的小事暗暗生气、被对方牵动细微心神。
一直到生命尽头。
吸血鬼小姐最后在盛夏的阳光下消散了,她注视着告白被拒绝的男生的背影,背对镜头拿着的两人合影就这么慢慢地、飘忽地落到地上。
九十分钟的影片就此结束。
放幕后人员名单的时候,及川彻抓紧我的袖子,低声:“导演,‘藤野杏’。哇小杏,你真的很厉害啊。”
我骄傲地抬起头,双手抱臂:“嗯哼。”
没有人提起影片开始前算是插曲的部分,好像那会打破影院内微微抽泣的氛围。
等制作人员表播放到赞助商,及川彻才试探着伸手,我下意识瑟缩,做了心理建设才反握住他的。属于“及川彻”的温度就这么浓烈、坚定、不容置疑地传递过来。
他拥抱我,我从他的怀抱中品尝到不同寻常的苦涩与咸味。
我睁开眼,恍然大悟。他放大的面庞上,有一行痕迹在暗下的环境中微微反光。
那是眼泪的陈述。
我于是放开他,想着推开在哭的人不太好,就把他的手往下拉了拉,自己贴上去:“你哭了?怎么了?”
他开口的声音还黏糊,带有哭腔:“没有。就是很开心。”
开心还哭啊?喜极而泣也太超过了一点吧?
我于是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这样我关于他的心情也留下把柄。
“我也很开心。”
荧幕上,精心准备的彩蛋内容是吸血鬼留下的日记,上面放着一个十字架。翻开封面,第一页写着:『喜欢一个人的话,非得说出来不可,那种激动的、未知的、雀跃的心情,无论怎么想要隐瞒,都无法天衣无缝。是的,我想告诉他,我的这种心情。』
某天清晨。
我点开手机,推送的第一条新闻是几个月前关于及川彻的报道,滑倒最底部附有视频。记者问他,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他回答说《情书》。问及原因,并非影评回答,只是说,里面有他喜欢的人的名字。记者追问她的样子。
“这有什么好说的?她也是人类肯定一双眼睛一张嘴,我不会单纯因为长相喜欢上别人的啦,她长得也就一般般好看,我也没有特别心动,就是看她的次数多了点。真的没有特别心动哦?”
说着说着,及川彻声音低下去。好在主持人不算不解风情,延伸下去问最后一个情感话题:“那么及川选手,不算特别心动的场景中,你最为心动的场景是什么呢?”
他最后别过头,用手遮住自己的侧脸,说她等他告白的时候拿着花背对他,裙摆被风吹起。
我侧过头,嫌弃地推开他不知何时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臂。
“及川彻,我怎么不知道你和谁告白了?”
“小杏应该知道才对吧?”他半眯着眸子靠近,我的后颈传来黏糊糊的声响。我猜我们的天才二传还没睡醒。他用自己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我的脖子,我把头缩进毯子里。
“那可是我的真心哦?我可是怀着深沉的爱意说出那句话的诶?”
“……我还以为是我忘记给你终稿了。记不得也是很正常的。”我揶揄地推搡他,但成年男性的身高体重相较于日日熬夜天天不锻炼的我来说过分沉重,无法撼动。
“那你再说一遍?”
“好喜欢你哦。”他悄悄伸手环住我,又用那种轻浮的、荡漾的语气,像在亲吻我的耳垂般紧贴。我一时间不知道他是想戏弄我还是真情流露。
“和我一直在一起吧。”
至于后来的事情,与本频道的初衷相悖,就不多赘述。
想必读者们也不想整日闻嗅恋爱的酸臭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