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球/黑月]视差之见 The para 第3章 [03]优等生

距离地铁站十五分钟脚程的复式公寓，电梯上来第三间，进门一条狭窄过道，左侧厨房，右侧浴室，正对一扇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头顶隔出来的小跃层搁着一张1.5米的单人床。月租八万，头金四倍，水电全包，已称得上五脏俱全，尤其是在寸土寸金的东京。

家具由开发商统配，茶几、矮柜、书桌、衣架，均是工厂店直销的原木风格。推拉式油烟机外表干净，料理台上调味品排列整齐，除了万能拌饭调味料，几乎没有使用痕迹。然而这并非苦心经营的整洁。因为茶几上还散落着昨夜的草莓牛奶包装，电脑桌前拉开的椅子也不曾推回去。由此可见，屋主生活态度敷衍。每天回家，第一件事是热饭，第二件事是上网，兴许是边吃饭边上网，睡前还要喝一杯甜度超标充满香精气味的牛奶。

这不是黑尾第一次来到月岛家。

取钥匙时月岛犹豫片刻，才意识到家里并无多余拖鞋。他嘴上说着“十分抱歉”，脸上却分明写着“爱走不走，反正没人欢迎”。黑尾被嫌弃惯了，假装没看到那副表情，胳膊轻轻一撑，就跟在月岛后面进了房门。

“打扰啦——”他把东西放下，病历本、病历卡、早上重拍的眼底造影图像、智能支付设备吐出来的收款单（虽然它坏了两台，一点儿也不智能），一一摊开，占领玄关小桌板，要从屋主那里骗一句谢谢。

“前辈劳苦功高。”月岛目不能视，听声音就猜中了黑尾的心思。

“照顾新人，应该的。”黑尾笑得心满意足，拍拍月岛肩膀，踩着一双袜子就往屋里走。

从十八层高的公寓往下望，东京街道汪洋一片，打着近光灯的车子首尾相衔，从一个路口堵到下一个路口。月岛早晨走得匆忙，忘记关窗，晾在阳台上的衣服湿了大半，散发出梅雨天气特有的抹布味道。

黑尾心想，到底是单身汉小年轻，每天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去上班，体体面面地应付完上司，再体体面面踏出总部大楼，毫不体面地去挤回家地铁，光是这三项体面与一项不体面，大概就要耗费全部心血，当然记不住梅雨天要关窗、草莓牛奶不能放过夜、衣服可以放进烘干机这类小事。他心中好笑，习惯性转头，正想问要不要帮忙收衣服，顺便以过来人的身份发表几句感慨，却见某位生活不能自理先生仍站在玄关，大概准备抬头看他，眼睛却不能见光，只能将就盯住客厅地板。目光游移时，怔怔的表情凝在脸上，带一点不自主的稚气，真像个小孩。

可那张嘴依然不客气：“您这是非法闯入。”

“那麻烦月岛警官逮捕我吧，”黑尾举起双手，一咧嘴，“直接抓回总部。”

“抓回总部干什么，”月岛扶着墙壁走进来，“加班？”

“不是已经在加班了吗？”黑尾揉了揉头发，“阿月不会给我加班费，总部也不会。从这点上说，简直一模一样。”

他放下满阳台湿衣服不管，手脚并用指挥月岛去卧室睡觉。平日周道谨慎善于观察的家伙，一旦陷入半盲状态，便比普通人更加笨拙。黑尾看他走得跌跌撞撞，仿佛某天醒来突然长到一九五，还没习惯自己胳膊和腿的长度，低头一看，才发现那双拖鞋穿错了左右脚。

黑尾“啧”了一声。月岛知道他一开口准没好话，遂三两步跨上台阶，即使差点绊跤，也要摆脱他搭在肩上的手：“说实在的，今天我这样子，可没法招待您。”

“了解。”黑尾站在楼梯边缘看他，语气如常，仿佛只是出了个任务，“你上楼睡觉，我收完衣服就走。”

月岛回过头，目光在他无懈可击的笑脸上逡巡片刻，如同掬水捧月，只捞起一片波光粼粼的虚空。黑尾笑得磊落、坦荡、腮帮子僵硬，终于听见他叹了口气，坐到床边。床板吱呀一声，哗啦啦涨潮似的，盖过了那句谢谢。

*

那时月岛入职半年，和二组的日向、影山，四组的列夫一道，总算通过了考核期。周五下班前，木兔神神秘秘拿来四个纸团，说要找地方庆祝一下。前辈们大度，让月岛先挑，经过一番严密推理，月岛挑中了团得不松不紧的那个。他自有打算：木兔脑回路直接，肯定会把任务写在第一张或最后一张纸上，照理说，第一张纸叠得认真，最后一张则多半潦草，因此挑中间的总不会错。等他慢吞吞拆开，才发现三机搜竟然提倡平等，任务每人都要领走一份，而他精挑细选的纸团正中则写着两个大字：场地。

于是，木兔买酒，赤苇买菜，黑尾撩起袖子下厨，四人齐聚月岛公寓，热热闹闹摆开一桌寿喜锅。当然，热闹是他们的，月岛是被迫的。水汽蒸腾间，露出三种放松的表情，和一张兴致缺缺的脸。黑尾的独家配方盐烤秋刀鱼刚起锅，回头，便看见木兔一巴掌拍在月岛背上：“工作半年，有什么感想？”

聚会的主角抬抬眼镜，一副内伤深重的表情：“我想都不敢想。”

在他对面，赤苇正安心享用着只有他自己愿意享用的芥末拌油菜：“估计想放年假。”

黑尾站在木兔和月岛身后，从两人头顶处降下那盘秋刀鱼，动作缓慢、轻柔。木兔的筷子早已候在一边，月岛却懒洋洋的，毫无食欲。黑尾劝他，跟前辈过不去，别跟秋刀鱼过不去啊，秋天就该吃秋刀鱼，那句话怎么说的，秋刀鱼一上市，按摩师就失业——

他饱含深情的纪录片式咏叹是最好的拌饭料。只可惜加多了有点反胃。月岛手一抖，鱼骨拦腰折断，直接夹走小半条。

黑尾当然知道后辈为什么跟自己过不去。月岛初来乍到，查案流程还没走熟，就被他塞进科搜研学习深造，还拖着加了好几回班。当然这也怪不得黑尾，要怪只能怪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说谋杀抛尸，连小混混打架都比往年更多。总之，按照研磨的观察，世界正在加速走向毁灭，建议准备一本尼采作为枕边书，就算不能学会直视深渊的勇气，也能在读不懂的长难句中迅速入眠。

入眠自是头等大事。夏天最忙的时候，泊油路滚烫，他们开着车到处跑，好几天都在办公室打地铺睡觉。大田区的钢厂老板伙同会计伪造流水骗取贷款，试图转移巨额资金，虽是金融厅的分内事，却又牵扯到需要他们和经侦配合行动的奢侈品走私；东京中央银行的销售部经理惨死家中，家人和同事的证言都指向银行中另一派系，然而月岛却发现窗户打破后的海尔克痕是从玻璃内侧形成的，这或许是一出伪装成谋杀的自杀；世田谷区的私人豪宅游泳池中浮起尸体，据调查，是不久前连续举办三周派对的富豪新贵，他们拿来宾客名单逐一摸排，意识到附近唯一没有被邀请的那户人家的夫人，曾经登门拜访过，顺藤摸瓜查下去，才得知她恰好是死者的初恋女友，两人相恋是在二十年前，夫人出身华族，死者却必须依靠助学贷款念书。

“两周前的交通事故，这位夫人开车撞死了她丈夫的情妇，当然，据说是意外。她丈夫知道后企图嫁祸给死者，争执之中死者从阳台上摔了下去。分局现场调查的最初判断是自杀，”黑尾半个屁股坐在办公桌上，一边吸溜泡面，一边向隔壁的队长泽村推销月岛，“多亏我们的新人明察秋毫。”

泽村一边吸溜泡面，一边捧场：“怎么发现的？”

“死者戴着眼镜，”月岛的桌子黑尾占去一半，他一米九五的个头，委屈在角落里，更委屈的是还得帮黑尾做案件汇报，“跳楼自杀的人一般不会戴眼镜，因为人多胆小，不想亲眼目睹自己的死亡。而且掉下来、跳下来和被推下来，落地的方式和姿态会有微小区别。”

“不觉得很像《了不起的盖茨比》吗？穷小子和富家女，”黑尾把泡面碗往桌上一放，“她的声音里装满金币，叮当作响。他以为能再次得到她，却不料自己所追慕的只是青春旧影。那个下午一定有过某些时刻，他的幻梦膨胀起来，超越了她，超越了一切——”

“请不要把时间浪费在那种毫无意义的侧写上，”月岛把泡面碗从手边挪开，拿笔帽敲敲桌面，“前辈，这里需要您签个字。”

黑尾欣然应允。

他对月岛挺满意。虽然从表面看，同时入职的那几位，不论日向、影山，还是列夫，都比月岛热情，但是热情程度和工作能力并不直接挂钩。月岛冷静理智，头脑清晰，出现场会随身携带笔记本，写写画画，声称“不相信直觉只相信证据”，光是这点，就省去黑尾许多麻烦。

这话是黑尾听墙角听来的。面试那天，他刚巧去人事课送资料，嘴上说着“怎么当了队长还要自己跑腿”，手却熟门熟路去拿白福课长桌上的小熊软糖。头一抬，大屏幕正同步播放着隔壁社会招聘的面试，前一位紧张得双腿打颤的面试者刚刚出去，半分钟后，一个颇为打眼的高个子便走了进来。老套的提问流程，他们当年都体验过，先问履历，再给题目，最后自由问答，中间还要有人唱白脸施加压力。黑尾百无聊赖看了一会儿，听见他说自己只相信证据时，方才眼睛一亮。

“话说，”他拿笔点点屏幕上那头柔软的金发，“把他招进来给我送材料吧。”

聚餐那晚，酒过三巡，月岛一边剔鱼骨，一边磨磨唧唧地回应木兔，说其实我真没想过自己会被招进来。我当时一周要跑几个面试，警视厅，政府单位，公司销售岗，博物馆。

还好你没去公司销售岗，黑尾一筷子抢走他剔干净的鱼肉，不然你们公司迟早倒闭。

寿喜锅煮干了，咕嘟咕嘟冒起粘稠的泡泡。综艺节目的高声笑闹从音响里冲出来，把那些泡泡一一戳破。赤苇平日不声不响，安心扮演捧哏角色，就着芥末拌油菜闷头喝酒时，却有一点不易察觉的险厉。木兔被他一杯杯地灌，虽有拒绝，却不诚心，最终自己也喝高了，开始兄弟短长地说胡话。黑尾支着脑袋旁观，七分心思在善后，三分心思在休假，余光一偏，看见月岛正盯着自己。

真是没礼貌的新人。他咳嗽一声，下巴往月岛方向抬了抬：“好看吧？”

月岛眉毛一拧，来不及回答，就被木兔抢走了话头：“赤苇，你听听黑尾说的什么——”

话题莫名其妙转到他身上，而且说着说着就逐渐跑偏，最后变成木兔单方面主持的恋爱经历分享大会。其实没什么可分享的，他们三个认识多年，对于彼此的感情生活，早就失去兴趣，此番轰炸的重点实在月岛。然而月岛油盐不进，于是话题兜了一圈，又回到他。木兔屡发惊人之语，说黑尾恋爱经验丰富，谈过的男女朋友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又说大家都觉得他看起来就很“厉害”，还问赤苇自己说得对不对。越来越离谱了。赤苇揣着明白装糊涂，把烫手山芋往对面一扔，问月岛，你觉得呢？

三双眼睛盯着月岛，两双兴味盎然，一双颇觉冤枉，虽然这冤枉里也有水分。月岛显然无意冒犯上司，也不想趟这人为搅动的浑水，于是双手一摊，道：“我不相信‘看起来’。”

他甚至都不关心所谓“厉害”究竟指什么。

现在是三双眼睛盯着黑尾了。“哦，”他不咸不淡地挑挑眉，“那你可以检验一下。”

“……”月岛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一点破绽，“前辈会得到那种评价也不是空穴来风。”

“何止，”木兔在边上添油加醋，“简直是罪有因得。”

黑尾双手举过头顶做投降状，要赤苇给木兔满上，再满上。看新人出糗真好玩，即使搭上自己的英名也不亏。他知道月岛永远不会感谢他。但他还是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毕竟月岛能力过硬，茶水间八卦人士对他的评价也很快从“没干劲的大高个”变成了“‘萤’字怎么念”——这中间当然少不了黑尾自卖自夸和热心科普的功劳。而最令人意外的惊喜则是，月岛文字功底扎实，案件汇报写得不错，一看就是优等生。在多动症、自大狂和笨蛋混血儿云集的机搜，这样的人才可不多见。

他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乐观主义，期待优等生能在工作方面更主动一些。根据任务守恒定律，只要月岛变得主动，他就有更多机会摸鱼。就像赤苇从地方警署调过来后，木兔的生活质量直线上升，非必要不加班，甚至隔三岔五打起了排球。

只是他尚且没有想过，自己会在八小时工作之外遇见月岛，酒桌上的玩笑很快会成为现实。

显然月岛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