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夏天好像总是下雨。
即使是天晴的日子里,在透亮的日光下,也还有一层轻轻的潮气。
因为课程的关系,我每天需要在双子教学楼的回廊来回走动,鼻子就在这频繁的穿行里学会了比眼睛先一步嗅出阵雨前空气中变湿的水汽。
以至于光来问我今年要不要去参加纳凉大会的时候,我下意识回了一句:“快下雨了。”
电话那头的话音一停,紧接着传来推拉门活动的响声:“我这里倒还好……你带伞了吗?”
“没事。”我回过神来,“我带了。”
“喔。”他的声音里带了点遗憾,不过只是一瞬,很快被压了下去,“那就行。”
前不久我和他约好了周五下课后一起去吃花小金井新开的塔可店,那天的天气预报上写着阵雨的概率对半开,我起晚了,出门急,忘记拿伞,进教室前还是晴空万里,课上到一半天就开始轰隆轰隆电闪雷鸣。
今年阿德勒在联赛夺冠,光来作为少见的小个子攻手跻身首发参与其中,拿下不少分数,一时之间和晚一年入队的后辈二传算得上热度并驾齐驱。
而我的大学属于是东京郊区犄角旮旯里的犄角旮旯,像光来这样在当时挂在热趋的网络红人出现在校园里的时候,百分百会备受瞩目,尤其是他还一头白发。
这件小插曲过后,我再也没有忘带过伞。
毕竟连带着被各种各样的视线凿来凿去的经历这辈子有一次就够了。
“所以呢,去吗?”他又问。
“正好我可以穿你做的浴衣。”他接着状似不动声色地补了一句。
“几号去?”我打开考试周的安排表看了看,“我20号考完。”
“唔,那正好24号去,晚上才开始,你可以睡个懒觉。”他哼哼两声,“第二天还是周末,你不用打工,对吧?”
少年气中带了点哑的嗓音是夏日里由电音捻发的雪,他没有藏好的小小得意顺着无形的网线爬进我的耳朵里,我不自觉泄出一点笑意,“对。”
七月接近尾声,各地大学陆陆续续进入了令学生崩溃的期末。
修双学位的椎名每天都在电话里鬼哭狼嚎,我听她翻来覆去地背名词解释,反而能够静心把森田教授布置的实操作业一步步做完,虽然我的同级生听说这个实操作用占了总评八成分数的时候骂骂咧咧了好久,但我自己还是很庆幸拥有这样一位比起理论更看重实践的教授的。
幸郎和光来都走向了自己热爱的道路,能在成年前确定自己的爱好,我觉得这是一件幸运的事情,而为了实现用自己的爱好养活自己的目标,他们都付出了相应的努力,并且那些努力的过程没有在日复一日枯燥甚至乏味的日常里消磨掉最初的热爱。
还有椎名,她努力时的痛苦是真的,她走向目标的坚定不移也是真的,就像她说的那样,因为是自己的选择,所以即使痛哭流涕,也要毫无悔意地走下去。
我和他们不同,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有从小做惯了的家传手艺。
触摸布料,翻新皮革,即使是再繁杂的纹绣,只要一步一步按照步骤稳扎稳打,最后都能在成品里感受到付出的精力和心血,每一针每一线都有时间的刻痕,不会脱轨也不会骗人。
这种感觉倒还不赖,也称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
椎名听说我和光来要去参加纳凉大会,阴阳怪气又酸溜溜地喊了几声“真好啊年轻真好啊”,然后她话音一转,又开始唠叨我。
比如最好穿浴衣。比如要配个手袋。比如天热别忘了带扇子。
“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我回道,“光来也要穿浴衣,只有他一个人穿不是有点怪怪的吗?”
电话那头絮絮叨叨的声音突然一停。
“那小子怎么回事?”椎名随后嘟囔道,“突然学会开屏了?”
这句话和幸郎每次在光来得意时评价的“鸡屁股翘到天上去了”有一种诡异的雷同感。椎名在这方面和幸郎总是特别同步。
我放下心头的一抹怪异,解释说是因为我给他做了常服,不穿太可惜了。
结果椎名一听,委屈巴巴地控诉:“居然让光来那个小矮子捷足先登了!你都没给我做过衣服!”
“不对。”她话音一顿,突然警觉,“你哪来的数据做衣服!”
“阿德勒的官网有呀,不过光来的数据是去年录的。”我迟疑了一下,“……希望他今年没长高。”
椎名一噎:“……有时候真想让他听听你背地里是怎么说他的。”
虽然知道光来这个年纪大概率不会再长高了,但那段时间我的心还是难免在衣服是否合身这个问题上跳进跳出。
25日那天的出发前,我盯着玄关处挂着的伞犹豫不定,天气预报说雷阵雨的概率是30%,从统计学上的数据来看,晚上不下雨的可能性很大,可一旦下了雨,这个概率就直接变成了100%。
我不想和光来一起当落汤鸡。
雨伞是个保险。
但穿浴衣不方便带折叠伞,手袋里塞不下,长柄伞又很碍事。
椎名在LINE上问我出发了吗,我说我还在犹豫要不要拿伞,消息刚刚发出去的下一秒手机界面跳出她的来电显示。
我按下接听和免提,椎名忍无可忍的声音经扬声器在玄关里播散开来:“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下雨了就让那小子想办法解决啊!”
“……”我迟疑一秒,没忍住问道,“可是庙会上没有卖伞的地方吧?”
她深吸一口气,假笑着说:“那不如把你的保温杯一起带上?”
好嘛。
我到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熟悉的白色脑袋。
和正装用同一个颜色但做了藏青色渐变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如果是羽毛球头的光来的话,穿这身还是显白,但多多少少会有些像小孩子故意穿大人衣服那样不伦不类。听幸郎说他初中时的发型和现在一样,简单的短发,没有用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发胶,蓬勃生长后有那么一点返璞归真的味道。
明明人还是那个人,换了个发型,配上显白的冷色调浴衣,看上去却沉稳很多。
对,看上去,只是看上去。
因为等我走近了发现光来正臭着一张脸打电话,他咂了下舌,空着的左手懒洋洋地搭在蜷曲起来的右臂上,似乎是电话那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他不想听但还是不得不老老实实听,于是眉宇间凭空闷出许多平日里少见的不耐烦:“知道,这些我都知道……不是……你挑重点说行吗?”
星夜,树影茫然,人头乌泱泱地攒动,穿过毛榉叶间的风默不可闻。
数十盏笼灯沿着山脚的鸟居一路向上洋洋洒洒点到天顶,灯光朦朦胧胧地熏着夏夜的晚风。
光来就站在石阶上打着电话。
我小心翼翼地穿过人流,正想着是不是要等他打完电话再过去,一个分神,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我看见他愣了下,眉头松开又蹙成与刚刚不同的弧度,嘴巴说不清是抿着还是歪歪斜斜地撇向一边,总之整个表情非常别扭。
被看到了就没办法了。
我朝他挥挥手。
“她来了,不跟你说了。”他将手机拿远了些,正准备挂断,随后也许是电话那头又说了什么,光来的动作一顿,别扭的表情愈发别扭,最后直接烧成恼羞成怒,“烦死了……挂了!”
“我好像听到了椎名的声音。”我站上和他同一级台阶后说。
“唔,对,是她。”光来停顿一下,坦然承认,往我脸上瞟了一眼,借着转身的动作,视线很快移开,不再看我。
我慢慢悠悠地和他一起上山,顺势闲聊:“她怎么突然和光来打电话了。”
这个问题一被我问出口,光来的表情就变得十分一言难尽。
“她让我先找找有没有地方卖伞的,说等等可能会下雨。”
我愣了下,点点头:“确实是她会干的事。”
“还有……”光来一边说一边翻了个无语的白眼,“她怕我认不出你——天,她到底在想什么,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没关系,光来白白的,又站得很高。”我竖起食指没有意义地指向天空,晃了晃手腕,“我认出光来也是一样的。”
“……”他突然不动了。
我跟着停下脚步,余光中群青色浴衣的身影慢条斯理地转了过来,于是我也侧过身:“?”
他交叉双臂,两只手隐没在衣袖里,此刻一脸不满地睨着我。
“我认得出来。”他臭着脸强调。
“虽然……”他将视线移向一边,又挪回来,有些执着地盯着我,黄海松茶色的眼睛表面映出一层薄光,“之前没见过你穿浴衣。”
“但我还是认得出来的!”他不太高兴地又说了一遍。
“光来的眼睛一直很好使呀。”我点点头,想到什么,对上他的目光笑起来,“每次我坐在观众席都会第一时间被你发现。”
“唔……”他紧接着抿紧嘴角,但我还是发现了那控制不了微微上扬的弧度。
“……哼。”轻轻的鼻音随风送入我的耳朵。
长久以来,我和星海光来的友情都称得上是我日常生活里最轻松的一段关系,虽然他明快地亮着光,脾气暴躁,随时随地都能炸个响,但和他的相处中的这些火星就像入口即化的跳跳糖一样,只有少量的攻击性,甜味素却很多。
比起对东京潮流都市的刻板印象,小平市的生活很恬淡,只有在像今天这样的大祭典看到汹涌的人潮,才会在突然之间令我意识到这里也是东京。
纳凉大会嘛,几乎所有庙会必备的项目都有,只是人挤着人就没有那么凉快了。
逛完一圈,身上浮出一层薄汗。
我说好热啊,光来想了一会儿,带我沿着半山腰的小路穿到神社后面供奉的小神堂。
人间烟火停留在山顶的正堂,隔着老远仍旧能从风中听到滚沸的热闹人声。
而后山的小径只有伏在林间的蝉鸣。
恍惚间,我听到了什么,也许是心理作用,此起彼伏的蝉声中泠泠的敲击声若隐若现。
我咔吧咔吧嚼着苹果糖的糖衣,脚下是石板被木屐踩出的脆响,光来团着手,臂弯挂着的塑料袋里章鱼烧仍旧热腾腾往外冒气。
我说有声音。
他啊了一声,懒洋洋地回:“是风铃吧。”
我一顿,停下咀嚼,随着一步步接近目的地,那琤琤琅琅的声音愈发清晰。
待踏入山腰平台的前一秒,心中似乎已有预感,蝉鸣风声在那瞬间退至一个静默的边角,天地万籁就此低沉下去。
随后穿堂的风从入口涌来,头顶星光点点,月色倾洒而下,地上数百盏风铃在昏黄的庭灯朦胧的光晕里旁若无人地若吟若唱。
伴着清风和蝉鸣,清脆地奏响只属于这个夜晚的歌。
如梦似幻。
我走到风铃架边,透亮的球形玻璃罩里塞着绀色的杜鹃布花,每盏风铃下垂坠的纸条都有不一样的字迹。
“不错吧?这地方。”光来有些得意地说。
“我记得是1000日元一盏……”他不太确定的声音飘向供奉着神龛的正门,在那里找到一个火红色的自助投币木箱,拍了拍,“喔,就是这个!”
我凑过去:“自己投就行了吗?”
“嗯哼。”他用鼻子应声,拉开木箱下的柜门,拿出空白崭新的风铃纸笺和便携毛笔。
“万一有人不付钱呢?”
“笨——蛋——”他拖长了尾音,有些无语地说,“谁会在神明大人的眼皮底下干这种事啊!”
我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忍不住说:“光来好熟门熟路啊。”
他挑了挑眉,整个人轻飘飘的。
“是来过很多次了吗?”我又问。
光来一僵,立马变得有些紧张,还咬到了舌头:“……才没有!”
“你不要乱说话!”
我掏钱的动作一顿,奇怪地看他一眼:“我也没有说什么……吧?”
“总之,我也是第一次来!”他瞪我一眼,随后停顿了片刻,噘着嘴不情不愿地坦白,“这里……是平和岛先生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没有多想,将纸币塞进木箱的投递口。
暴雨就在我提笔欲写时突然倾盆而下。
乌云遮蔽群星,月亮的清辉隐没在天地突如其来的水汽里。
我放下笔,和光来一起望向屋檐成串滚落的水珠。
空气里浸满潮润润的水,这从天上倒下的雨将空地上的风铃一阵胡乱地敲,一时之间叮铃声此起彼伏,它们都被拍懵了头。
果然下雨了。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幸运?”我侧头看光来。
光来一脸复杂地扭着眉,嘀咕道:“还真被她给说中了。”
“因为天气预报说今天雷阵雨的概率是30%啊。”我小声地叹了口气,“……果然应该带伞的。”
“事到如今想这个有什么用。”光来半耷着眼皮,伸出手指抵住我的眉头,故作凶巴巴地命令道,“这里,赶紧给我伸平了!”
说来也是奇怪,我不太喜欢别人用命令的语气指挥我,但光来每次这么说的时候,我的身体都会乖乖照做,心下一阵平静。
“好吧。”我抚了一下身后的衣服下摆,掖进膝弯,坐上神龛前的石墩,眉毛如光来所愿没再皱起来,只是我看向一旁的木箱,语气里仍有淡淡的惆怅,“1000日元白投了。”
光来学我坐下,石墩很小,他的体温顺着我们相贴的肩膀攀上我的皮肤,在昏沉的雨夜里,那也算得上是滚烫的温度。
“这有什么。”他不以为意地哼了声,抬手把笔和纸笺塞进我手里,“你写,大不了不挂这里回去挂家里。”
我对此十分怀疑:“……真的可以吗?对这么精致的风铃来说只要1000日元就能带回家还是太亏本了吧?”
“……”光来一噎,接着目光游移看向地面的石板,半晌后梗着脖子嘴硬,“……那大不了我再捐点!”
最后我站起身伏在桌上,还是决定写了再说。
光来靠一条腿撑着重心倚在桌边,顺手接走我手心里吃到一半的苹果糖。
还没写时总觉得自己有万千思绪,真到提笔的时候,脑海里的愿望清单却贫瘠到了会引神明大人发笑的程度。
这可不行,但是要写什么呢?
于是一时之间,很多人很多事从我的回忆里涌来,撞成一团抽不开丝线的茧。
快到盂兰盆节了,是不是该给在天国的奶奶写点什么,但是她都去天国了,为什么每年总要拿人间的事叨扰她。
真希望天神町生鲜超市的鸡蛋特价能永远延迟下去。
神明大人可以保佑爷爷今年种出来的西瓜不咸吗?
夏天过后就是冬天……如果今年冬天能比去年暖和点就再好不过了。
林林总总的愿望混杂在一块,放不进一块小小的纸笺。
以至于最后连光来都看不过去了,反手用指关节叩了叩桌面,我的注意力一下子从自己的世界里浮出来重回现实。
“这么纠结,你这家伙是有多少愿望啊。”
我撑在桌面上仰头看他,认真和他探讨神明大人会受理细致到什么程度的愿望的可能性。
他哈了一声,嘀咕我成天在想些什么。
我小声抗议说想想怎么了。
“……”他一顿,撇撇嘴,妥协了,“行。”
“那比如说呢?”
“比如说,美西屋的限量塔可……能不能多开放几个?每次下课去买都赶不上排队。”我在思索的时候一定得手头上做些什么才能集中精力,于是我反拿着笔,一边用它的尾巴有规律地敲击着桌面,一边反问他,“而且光来不觉得每次想吃麦当劳都要去御幸町买很不方便吗?”
很快我的目光又垂到纸上:“嗯……还希望神明大人能顺便制裁一下总是跳电的插座和总是短路的白炽灯。”
“我说啊——”光来拉长声音,打断我细细碎碎的念叨,“比起麻烦神明大人这点小事——”
他停顿了下:“你不觉得拜托一下你面前的我能更快吗?”
我心下一动,对上他望着我的视线。
“不用了吧。”我下意识地回道。
“怎么?”他臭着脸,不满地哼了下鼻子,“别又说不想麻烦我。”
我想了想:“可是神明大人就是因为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才存在的吧?”
“……你这算什么语气。”他无语道,“别把神明大人说得和麻烦事委托屋一样啊!”
“可是神明大人也只能处理处理这样的小事了呀。”我撇撇嘴,“我本来还想说保佑幸郎少掉点头发呢。”
光来:“……这才是真正的小事好吗!”
“如果神明大人保佑就不会掉头发,那全世界的脱发产品都会卖不出去。”
“所以呢?然后呢?”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然后公司会倒闭,大家会失业呀。”
“……神明大人实现愿望还要遵从人类社会的基本法吗!”
“但是多做几个塔可和多开一家麦当劳……”我思索了一下,“可以促进消费和提供就业?民生利好?”
光来闻言突然眯起眼睛,盯住我,随后得意一笑:“哼,说了这么多……我看你纯粹只是自己想吃吧?”
我眨眨眼,看着他眼底漾开的笑意,默默把那句不行吗咽了回去。
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就好像……突然之间在他眼里,我变成了可以无限纵容的小孩子一样。
屋檐外雨仍在不知疲倦地下,神龛前的这一方天地在喧嚣的暴雨声中归于岑寂,宛如逃离现实的一座孤岛。
岛上仅有的两个人类,曾在高中时代结下不需要太多思考就能相互依存的诡异友谊。
至少在刚刚看到他的眼睛之前,我都毫不怀疑地坚信着这份友谊。
“心虚。”他将我迟疑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像是抓到了我的把柄一样,颇为得意地哼哼两声。那尾音落得很轻,却飘了很久。
有时候,改变对某件事的认知仅仅需要一瞬间。
这一瞬间,星月无声,天地间暴雨的滂沱交叠着风铃的叮咛。
似乎有东西跨越时光的经纬,落进了我的心脏。
那是星海光来的。
也是我的。
胸腔里的泵动掷地有声。
我知道我们永远也回不到那段关系了。
真是完蛋。
那天的暴雨下了很久,我没有看手机,光来也没有,我们坐在屋檐下的石墩上数垂挂在架子上的风铃。
我说有四百个,光来说哪有这么多。
这其实是一段没有营养的对话,因为乌云盖着月亮,庭灯在飘摇的风雨里熄灭了烛火,星星的光辉离人间很远,我们只能通过无数水滴坠落时闪烁的光影勉强看清庭院的骨架。
但这不妨碍我觉得光来的眼睛很亮。
最后风铃还是被我带了回去,一直到光来送我到家,我俩互道再见,它的纸笺都是干干净净的。
我说,这算是一个保留的愿望。
光来无语地耷拉眼皮,说不管我怎么想,总之明天下午他来给我看看插座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这是用电安全!”走之前他瞪我一眼,把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拒绝蛮不讲理地堵了回去。
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尽头才关上门,先是找个空纸箱把风铃收好,然后按部就班地进行日常洗漱。
躺上床的时候,墙上钟表的时针已经指向了数字12,我闭眼躺了半天,没能睡着。
密密细细的火从胃里烧上来,心脏被熏烤,在胸腔里毫无规律地躁动,思绪跳来跳去,久久不能平静。
我睁眼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还是拨通了椎名的电话。
铃声只响了一下。
“您好,这里是椎名热线。”她秒接,热烈的声音被深夜渲染出了几分平日里察觉不到的疲惫。
月光透过阳台的落地窗洒进卧室,一切都安静极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现在给椎名打电话。
“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我小声问。
“期末,睡个屁啊。”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卡扣被摁下和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也许是吸了口烟提了神,椎名恢复了些许活力,“再说了,这可是你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肯定得接。”
我一顿:“怎么可能是第一次?”
“我让你给我回电话的那种不算。”椎名冷哼一声,抱怨道,“每次都是我主动给你打电话,我还以为你不会有需要我的一天呢。”
“说吧,发生了什么?”她话音一转,“姐姐我给你开导开导。”
我打开免提,将电话放在枕边侧躺着,假装她就在我旁边,这个姿势像休学旅行时和椎名窝在同一个枕头上说悄悄话一样令我安心。
“椎名。”我顿了顿,对着收音孔小声说,“我发现光来好像喜欢我。”
电话那头有一瞬间的静默,随后她吐出一口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嗯,「好像」。”
“他做什么了?表白了?”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展现着自己的促狭。
我说没有,我看出来的。
她说你看什么了就看出来了。
我以为她在吐槽我过度解读,正要开口,她却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自说自话地说了下去:“都发现了,然后呢?”
比起她说了什么,我第一时间对她这平淡的反应感到奇怪:“你怎么就接受了?”
“啊。”她回了个不以为意的短音,“因为我早就怀疑那小子喜欢你了啊。”
“他可是一贯打直球的,但到了你面前——哈,夹着尾巴又忍不住翘起来的样子,好像小学生打领带啊——”椎名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哦对,其实他一开始的时候,经常和你说完话后偷偷在幸郎那旁敲侧击问自己和你说话是不是太大声了、有没有语气太冲了,毕竟你面对生人总是战战兢兢、一副怂巴巴的样子嘛——聊天记录我还存着呢,你要看吗?”
果然啊。
我就说光来身上怎么总是有种收着的感觉,虽然他时不时会漏出来很多。
“……不用了。”不是很想看你们两个合起伙来欺负单纯小鸟。
“行吧,亏我还特地给你留了这么多年呢。”椎名颇为遗憾地说,只是那份遗憾因为太刻意而显得有些做作,下一秒她话音一转,“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要回应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对爱情的大部分印象,都来源于椎名。
16岁时,她遇到幸郎,选择遵从自己的内心。喜欢,就热烈地绽放,一定要让幸郎看到自己的盛开。
所以我说爱之于椎名,是只要播种就必然会盛开的土壤。
她勇往直前,坚定不移,一定要为自己的感情争取一个结果。
在20岁的我看来,椎名和幸郎和从前没有不同,只是他俩之间感情因为有来有回的计较,变成了一种人情往来。
自己付出了多少,就要求对方回报给自己多少,并且必须足够证明这是爱。好像只有这样对等才不算是单方面的给予。
可不管是椎名还是幸郎都没有因此感到轻松,反而让爱情变成了一个在消耗中拖垮彼此的噩梦。
所以当椎名细数完以前光来喜欢我的表现后再次问我要不要回应的时候,我沉默了。
我知道她说的「回应」和我平时对光来顺毛安抚的回应不一样。
可为什么是「要不要」回应别人的喜欢。
“笨死了,就是问你是不是也喜欢他。”椎名恨铁不成钢。
我坐起身。
月色中尘埃蹁跹,冷风从空调风口不停送出,地板上结了一层银色的薄霜。
“……喜欢啊。”
我的停顿不是犹豫,早在光来含笑的眼睛看向我时,心跳就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只是突然找到了自己焦躁到无法入睡的原因。
在我意识到光来和自己的感情后这段关系的山顶陡然有了清晰的轮廓,心在胸腔里跳得徐徐缓缓,重量在每次跳动后加码,催促着我走到那去,好像山顶有我想要的圆满图景。
可是然后呢。攀到顶点后似乎只有下山一个选项,就像椎名的盛开,做不到永远的绽放,花不是常青的植物,感情会在双方面的互动中也积累改变最终消磨吗?
我与光来相处时也许会斟酌用词,揣摩他的诉求和情绪,但都不需要我思考和顾虑太多,在他面前我可以盛开也可以枯萎,我就是我原原本本的样子。
但这段被我单方面加持到一辈子的诡异友谊已经逼近我们之间关系的中场。
我讨厌中场效应。
我害怕中场效应。
石神井川神社的纳凉大会是我瞎掰的,阿德勒原型猜测是在小平市花小金井,考虑到那边有供奉水神的习惯,加上小平市水源匮乏,唯一的水源源头是市域东端的石神井川,故瞎掰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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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不典型设陷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