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雄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了。
深夜的外科病房灯光零落,地板却照得很亮,车轮滚过走廊,在寂静中闷闷地翻响。
医护人员熟门熟路地将病床推还原位,锁定车轮,床头的心电监护重现波形,留下床位护士和你交代术后的注意事项。
“阑尾手术很成功,影山先生之前在手术室里醒过一次,但麻醉还有残留,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清醒。”护士给他手背上的留置针消毒后接上输液管,“今天先心电监护观察一晚上情况,明天就可以撤了。这是镇痛泵。当然,还需要再消几天炎。”
“好的,珍妮,谢谢。”你点点头,“术后是要吃一段时间流质食物的对吗?”
珍妮弯了弯眼睛,毫不客气地揭短:“是的,不过我们医院的流质餐味道很一般。”
随后她向陪护床的方向看了一眼,主动压低声音,和你快速交代完其他事项后就离开了。
床尾正对着的墙上,黑白电子钟安静地跳动秒数,整个房间静悄悄的,只能听到两位影山先生规律同频的呼吸。
刚刚还坚持要等飞雄出来的敦行此刻倒在陪护床上眉头揪成一团呼呼大睡,闭不严实的眼缝里跑出来一点眼白。
你给他把肚子上的小绒毯拉出来盖满全身,只露出一张和飞雄极度相似但圆鼓鼓尚未褪去婴儿肥的脸。
连睡相也一模一样。
这时候病床上躺着的影山飞雄先生轻轻唔了一声,微微松开揪紧的眉头,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
你走上前去,把自己的手送进影山先生的掌心,熟悉的体温让他下意识握紧,像婴儿时期才有的握持反射。
“你,mio(我的)……mio(我的),”他转向你的方向,凤眼半睁着没有聚焦,“moglie(老婆)……”
看来麻药还没过去,整个人呆呆愣愣的,你笑笑,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摸他的侧脸,俯下身轻声喊他:“飞雄?醒了吗?”
他顺着光源迟缓地眨眼,又眨眼,努力想要看清你的面容,但尚未完全被代谢的药效扯着眼皮重重下坠,企图再次将他引入梦境。
全身的肌肉罢工,双手从来没有像这样陌生过,影山飞雄的心里生出前所未有的惶恐和不安。
记忆还没有把前因后果及时抽出来,「瘫痪」二字就已经登堂入室占据了全部心神。
身体好重……
排球……
真想再摸一摸球……
以后都动不了了吗?
为什么,不要,不要这样重的身体……
他抵抗着涌动的困意,迷蒙的眼神不知看向何方,眼睛里进了雾,看什么都不清晰,有个人影凑近了,微小的气流随着她口齿的活动流窜。
熟悉的气息漫过来,他无意识地松了口气,感官在那之后回到他身体,大脑的感觉通路是一台长久未修也没有润滑的陈旧机器,信息传递得很慢,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人在摸自己的脸。
“文……鸟。”他张嘴断断续续地喊你的名字,空气涌进胸腔,注入中空的心脏和骨头,身体开始苏醒,受到的桎梏渐渐消退,血液流通四肢百骸,顺着脉管回流的氧气唤醒指尖麻麻的触感。
影山飞雄一把抓住你放在他脸上的手,双眼迷迷蒙蒙,深蓝色的眼底暗沉无光,身体苏醒了,意识却还浑浑噩噩。
他噘着嘴,笨拙地侧头嗅嗅被自己抓住的东西。
这个味道,他顿了顿,把脸埋进去,喜欢。
“Moglie ”(老婆)
“mio”(我的)
你好笑地看着这一幕,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是日语还是意大利语,神志恍惚不清,只是一个劲地用各种称呼叫你。
从你过去的姓氏,到名字,到小名,到他很少用到的意大利称谓。里面还夹杂着好多句排球的术语。像是后排负节奏、A式快攻之类的。
“这是在睡还是醒了。”你伏在病床的扶手架上听他零零碎碎地往外蹦字,无奈地嘀咕。
时间久了开始因扭曲的姿势感到吃力,但两只手都被飞雄牢牢握着。
你掐一下他的脸,趁他吃痛时力气一松把手抽了出来。
空落落的感觉让他瞬间灵台清明。
光又回到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他先是皱着眉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然后才直直地看向你。
你帮他把床摇高方便他坐起来,他就一言不发地盯着你走来走去,直到你把敦行同款的亲子毛毯披到他肩膀上。
他再次抓住你的手。
“怎么了,飞雄。”你任他抓着,同时空着的手把毛毯边在他胸**叉着掖平,语气轻快,“恭喜你,从今天开始你也是没有阑尾的人了。”
“我。”他神情认真地起了个话头,顿住,随后又不太好意思地挪开视线,“……我想抱抱你……”
“可以吗?”他又抬头望你,漂亮深邃的凤眼里完整倒映出你的样子,明明刚刚还很害羞,但这句请求却说得很坚定也很执着。
“我还以为你会说让我帮你把家里的排球带过来,你可是一直在说排球的梦话。”你把手轻轻挣开,弯腰去够床位扶手架的开关。
肢体接触只分离了短短一秒,他马上又一脸紧张地去拾你顺势搭在他膝盖上的另一只手,好像一刻也离不开你似的放进自己手心里握好。
你放下一边的扶手架,确保止痛泵的输液管没有被压住,随后在床边坐下,拖鞋摇摇晃晃地坠在你的脚尖一下下点着地,你怕它们突然落地吵醒敦行,索性脱掉,整个人都坐了上去。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你再次抬起眼,发现影山飞雄先生一瞬不瞬地盯着你,因为术后不方便活动腹部,他老老实实坐着,但眼神里装满急切和期待,像一条眼神湿漉漉的、摇着尾巴等待的小狗。
你被自己的比喻逗笑了,凑过去微微张开怀抱,34岁的小狗飞雄就那样自然地把头埋进你的脖颈窝。
你努力挺直身体让他不用太费力低头弓腰,而他的双手紧接着围过来虚虚环住你,输液管随他的动作垂在半空中荡来荡去。
“我不知道有没有做梦。”颈窝里传出小狗飞雄闷闷的声音。
你抚摸他后颈的碎发,手顺着后颈沟爬到头顶拍了拍,不置可否:“我是开玩笑,没有生气,你也别放在心上。”
小狗脑袋埋得更深了,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碰到你的皮肤,啊,是他的鼻尖。
“你从来不生排球的气,为什么?”
“又没什么值得生气的,每个人都有对自己而言重要的东西。”你轻轻说道,“除非你出轨排球……不过那样的话,飞雄你就多多少少有点变态了。”
他的臂弯拢紧了些:“……这些都不会发生。”
“那真是帮大忙了。”你笑了笑,“全麻感觉怎么样?”
你想象他此刻应该是噘着嘴有些不开心的样子,因为他的语气就是这么告诉你的:“身体好重,手指也动不了。我还以为要打不了排球了。”
影山先生陈述完,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成束喷出的气流吹得你很痒,像是丢掉沮丧又重拾了信念,他的声音通过骨传导到你的耳朵里引起鼓膜振动,他很认真地轻声说:“……但是排球真的很有趣,如果打不了我会很困扰。”
“是,但是短期内你是不能剧烈运动的。”你拍拍他,用脸去贴毛茸茸的脑袋,“虽然是腹腔镜,但也要让身体好好恢复才行。”
“我知道,身体管理很重要。这次……是意外。”
你顺着他的话说:“是,我知道,是敦行坏,飞雄好。”
他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想到什么抬起头,“敦行呢?”
你歪歪头示意他去看旁边的陪护床:“他睡得很香。”
他的目光在那条款式颜色都很眼熟的小绒毯上停留了一会儿,又很快将其抛之脑后,像是倦鸟归巢般把头放了回去闭上眼不动了。
你的手滑下去拍了拍他的后背,节奏轻缓,如沉默的摇篮曲。大约过了几分钟,你猜想他应该睡着了,便小心地将他推回床上好好躺着,把床又摇了下去。正打算给他把扶手架立起来的时候,他又睁开眼抓住了你的手。
他没有说话,但你从手臂上感受到的拉力方向体会到了他的意思。
你抬眼看他,这是单人床。
我知道。他认真地用眼神回复,同时还仗着镇痛泵在努力工作往旁边挪出一个能容纳你的空间。
不过你正好也不想和敦行挤更小的陪护床,于是顺理成章地再次脱鞋上床,把自己塞进已经被飞雄睡得暖呼呼的被子里,而他很自然地用胳膊穿过你的脖子把你搂进怀里抱着。
你侧身躺下,枕着他的肩关节,每天都没有懈怠锻炼的肌肉包裹着带着棱角的骨头,没有用力时肌肉卧在皮下也是软软的,很有弹性。
他又低头嗅嗅你的味道,像是用气味确认你的存在,然后你能感受到他全身舒展,没过多久呼吸就变得深缓,显然是陷入了沉眠。
床头灯随后轻轻“啪嗒”一跳,一房间的灯火就这样熄灭了,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镀了层霜,银灰色的光在被面上爬行,像蜿蜒盘旋的山丘。
你们彼此相拥。
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