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偷偷地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历之后,我突然停下了脚步。日向跟着我一起停了下来,他推着车,疑惑地看着我:“怎么了?”
因为我发现昨天是夏至。
但即使夏至在今天,昨天也是6月21日。所以,我理应对日向说出这句话:“那个,翔阳,虽然是昨天,但总之……”
“生日快乐!”我笑眯眯地说道。
不论今年的夏至在哪一天,昨天是6月21日的事实都无法更改——那是我的好朋友日向翔阳二十周岁的生日。在日本,二十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年,我当然要对他表示祝贺。
似乎是没想到我竟然还记得他的生日,日向愣了几秒钟,然后自転车“咣”的一声倒在了地上。经过我们身边的路人向他投过来了好奇的目光,但他和我都无暇去顾及别人的想法,因为在那辆车倒地的瞬间,日向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谢谢……”他低声说道,“谢谢你。”
我们不是没有如此近距离地靠近过彼此,至少在我们当年分别的时候,我们也曾这样拥抱过。
正如同我之前能够直观感受到的那样,他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身形单薄的少年了,但是,他似乎又和那时候没有什么区别。我能够感受到他的颤抖,我可以清晰地从他的这个拥抱里,感受到他复杂的情绪。
日向确实因为和我重逢而感到欣喜,但他也有些难过和不安,我猜他一定是经历了什么不快乐的事情。或许他原本不想在我面前表现出来,可是因为我的这句话,情绪如同突然涌来的海浪一般,不是人为就能再控制住的。
在我的印象里,无论何时,日向都是那个怀揣着勇气去追逐太阳的少年,即使在输给北川第一中学之后,他也仍旧干劲十足,决定在高中击败影山……于是我不合时宜地想,这样的日向,好像我们读小学时在一个雨天捡到的那只被遗弃的小狗一样,有些脆弱、茫然,急需被手帕擦拭,急需日光的照耀,将湿漉漉的水分蒸干。
……那时候的我们,是如何对待它的呢?
我依靠本能举起了手,然后轻轻地揉了揉他埋在我肩上的脑袋。
“翔阳,一个人在这里一定很辛苦吧。”我摸着他的头发轻声说道,“但是没关系……”
“以后就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啦。”
4.
日向说,他感觉我也成长了很多,如果是以前,我可能会给他一拳让他振作起来,但现在我的竟然变得好温柔。
我立刻摩拳擦掌:“好的,我以前不温柔是吧……那我现在给你一拳。”
日向:?
“没有,那个,其实你一直是一如既往。”他果断地说道。
“所以我毫无成长是吧。”我微笑道。
“……”
这么一段话下来,我们都忍不住笑了,之前有些压抑的氛围已经荡然无存。日向告诉我,他刚才只是有点难过,不算什么大事:“真的只有一点点难过。”
“你可以难过呀。”我认真地说道,“难过是人的权利,就算是太阳,也有偷懒躲在云层后面的时候呢。”虽然紫外线依旧很强就是了。
“啊?”日向瞪大了眼睛,我想他肯定是没有反应过来我这个比喻和他有什么关系。但他属于想不通的事情就不会再去纠结的类型,于是他对我说道:“不,我已经不难过了。”
“因为我以后就可以经常见到你了啊!”
望着他明亮的眼睛,我眨了眨眼睛,感觉时光沙漏里的沙子好像凝固了一刻,然后又重新以正常的流速开始流动,如同我漏了一拍的心跳一样。
搞什么嘛,不就是以后能见到了,至于这么开心吗……
我弯了弯嘴角,对他点头道:“嗯,你一定要经常联系我!”
这个时间学校里没有什么人,除了像我这种不方便回家所以申请了留校的交换生,就只有一些被教授们抓来忙项目的研究生,毕竟现在是巴西的寒假时间。因为日向急着去练习沙排,所以没能跟我进学校逛一逛,他答应我下次有机会的时候再过来。
我和日向交换了联系方式。在我们已经道过别之后,两个人却都一动没动,于是我把那袋高桥太太送我的鸡肉炸丸子塞给了他,然后有些担心地叮嘱道:“翔阳,你有什么难处一定要跟我讲,不要自己扛着哦。”
在我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之后的追问之下,日向才告诉我,今天在送餐的时候,他的钱包被偷了。万幸的是证件不在里面,但钱包的丢失让本不富裕的他在经济方面雪上加霜——而且这是他妹妹送给他的钱包,对他来说有着很重要的意义。
“嗯嗯,我会告诉你的。”日向说道。
“还有,关于你室友的事情,你记得观察一下他的爱好,然后从这方面作为切入口,找话题和他聊天。”我又忍不住说道,“他可能只是不擅长和别人交流——”
“好的,我知道了。”日向连连点头,然后我们又恢复到了之前一动不动的情况,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似乎是在等我先走,而我也在等他转身。于是我们一时间变成了在校门前在玩“不许说话不许动”这种幼稚小游戏的两个小朋友,大眼瞪小眼,各自等着对方先走。
终于还是日向先一步笑了出来,我假装生气,对他说你笑什么,是不是嫌我啰嗦呀?
日向眨了眨眼睛,脱口而出道:“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总觉得,好像很久没有人这么关心我了……但其实也没有很久,我才到这里两个多月而已,大家都很照顾我。”日向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可是不一样。”
“我是真的很久没有听到你说的话了。”他说。
——可是不一样,那些人都不是我。
“感觉……好开心。”日向笑了起来,傻乎乎的,像少年时那样。
我伸出手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在他吃痛的声音里,我说,翔阳真是个大笨蛋。
“哇,为什么突然说我是笨蛋!”
5.
最后是我让日向先走——我一直凝视着他骑车离开的身影,直到他暂时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这才往学校里走。曾经熟悉的道路在这一刻变得有些与众不同,即使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因为我每走一步,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幕我和日向曾经一起相处的时刻。
于是时间回到了九年前,也就是2007年的夏天,那一年我们都在读五年级。
在我小时候,妈妈的工作总是经常调动。每当她要去一个新地方的时候,爸爸总会辞职跟过去,另找一份工作,反正他的简历很优秀,到哪都有人抢着要。爸爸说一家人就应该一直在一起,所以我也总是跟着他们不断转学,这导致我往往没来得及与周围的同学们建立什么羁绊,就迅速地更换了学校,因此以前的我并没有什么关系要好的朋友。
直至五年级的暑假到来,我跟随父母再次搬家,来到了宫城县。
爸爸告诉我,我们应该会在这边住很久,妈妈在短期内不会再进行工作调动。他这次不打算再去私立医院应聘,因为他已经通过了各种审核,拿到了相关的执照,他决定自立门户,开一家牙科诊所。
我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和日向相识的。
虽然转学手续在刚到宫城县的时候就已经办好了,但因为现在是悠长的暑假,新学期尚未开始,而我在新家这边又没有认识的人,所以我每天都会来诊所找爸爸。有时候我会坐在沙发上看书,有时候我会坐在门口,像是个盆栽一样,定期晒晒太阳。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被妈妈领过来看牙医。
因为前面还有一位患者,他需要等一会,偏偏这个时候他妈妈还出去接电话了。大约是不习惯如此安静的氛围,又或者是有些紧张,于是日向主动跟正在晒太阳的我搭话:“你也是来看牙医的吗?”
“嗯?”我惊讶地看着他。
似乎是默认出现在牙科诊所的小孩子都是来看牙医的,因此不等我回答,日向就已经感叹了起来:“感觉你好厉害啊,竟然一点都不害怕。”
这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有些促狭地想,难道他很害怕吗?
于是我冷不丁地说道:“因为电钻和小锤子?”
“……不要直接提到那些可怕的东西啊!”日向倒吸了一口气,再看我的时候,眼神已经充满了敬畏:“虽然这些工具很可怕,但除了他们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很可怕的点,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
“是什么呀?”我不由得问道。
虽然周围没有人注意我们两个小孩子的聊天,但日向还是压低了声音,示意我附耳过来。我好奇地照做了,只听他在我耳边说道:“你不觉得……这间诊所的医生看起来也很吓人吗?”
我:?
“有吗?”
“当然有。”日向言之凿凿地说道,“虽然戴着口罩看不清表情,但是感觉这位医生的眼神好可怕。刚刚进门的时候我们对视了一瞬,感觉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我做错了一道老师讲了好多遍的题目时,老师看我的模样。”
我忽然笑了出来:“原来你成绩不好啊。”
日向:……
6.
“你重点错啦!”日向撇了撇嘴,看起来有点心虚。
见我笑盈盈地看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然后他试探地问我:“好吧,难道你很擅长学习吗?”
“勉强算是吧。”我回答道。
“好厉害……”短短的时间里,日向已经第二次对我发出了这样充满敬佩的感叹。
他看起来实在是太真诚了,这让本来有些幸灾乐祸的我突然良心发现,感到些许不好意思。于是我轻咳了一声,岔开了话题:“你的牙齿怎么了?”
“有颗最后的乳牙还没有掉,新的牙齿就长了出来,妈妈说可能需要拔掉,所以就带我来了……当小孩子可真难。”日向有些忧愁地说道。在说到“拔掉”的时候,他还打了个寒颤,仿佛已经躺在了牙科椅上。
“啊,我知道,这叫‘乳牙滞留’。”我恍然地说道,“但你千万别以为等长大了就没关系了哦,先不说蛀牙什么的,长大之后没准还要拔智齿呢。”
因为这段时间我每天都过来,所以我也跟着耳濡目染地学到了一些专业术语,对于牙医的女儿来说,这完全不算什么。但是日向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他问我智齿是什么,我说就是一种很多余的牙齿。
于是日向第三次对我感叹道:“太厉害了,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啊!”
这个人是怎么做到明明每一次都说的是同一个词,但总是能够比上一次听起来更真挚的啊?
“你真的想知道原因吗?”我幽幽地说道。
也许在我把真相讲出来之后,他的笑容会维持不住。
“当然。”日向点了点头,顺便对我做了自我介绍:“对啦,你是新搬过来的吧?我以前没在附近见过你。我叫日向翔阳,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刚想连同上一个问题一起回答他,然而巧合的是,日向的妈妈打完电话回来了,而前一位患者也刚好被我爸爸送了出来。只见爸爸先和日向太太打了声招呼,确认了她是打电话预约过的客人,然后他看向我,关心地问道:“快到中午了,等会想吃点什么?”
“爸爸决定就好,我不挑食~”我笑眯眯地回答道。
日向怔了一瞬,然后他震惊地看了看我,又震惊地看了看我爸爸,然后他机械地复读了我刚才的称谓:“爸、爸爸……?”
爸爸对日向投来了疑惑的眼神,我猜他一定在想,怎么这个小朋友对着他喊爸爸呢?简直像是凭空多出了一个儿子一样。
我对日向眨了眨眼睛,狡黠地说道:“不好意思,日向同学,刚才我没来得及自我介绍——”
“我就是那位很可怕的医生的女儿,请多指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