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回来了。”
我关上门,回到逼仄的出租屋内。出租屋内充满了难闻的气味,有木头腐烂的味道,也有呕吐物的味道。面容枯槁的女人躺在破床垫上,呕吐物的味道就来自她身上的被子,她面带歉意的看着我。
“抱歉,莉乃。”
我放下书包从地上拿起抹布和垃圾桶走过去收拾,摇摇头说道:“没事,今天感觉怎么样?”
“感觉比昨天好多了,你的爸爸出差,也不知道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我收拾呕吐物的手一顿,抬起头笑着说道:“会的,您要赶在他出差回来之前好起来,不然会让他担心的。”
女人脸上扬起幸福的笑容,语气甜蜜的说道:“是呢,要赶快好起来,不能让他担心呢。”
他不会的。
我低下头继续收拾那些呕吐物,我拎着抹布去了卫生间,洗完抹布又洗了手,转身出来的时候胳膊打在了浴室的墙上。我站定住,看着站下一个人都费劲的淋浴间,最后走了出去。
我从编织袋里翻出来一件毛衣给她披上,随后去打开窗户通通风。她撑起身子坐起来,看着脏掉了的被子又看向我。
“莉乃,我不想盖这条被子,能再买一床新的被子吗?”
我转过头对着女人笑了笑,把另一床、我的那床干净的被子抱起来拿过去,再将她那床脏掉了的被子拿过来。
“今天太晚了,超市关门了,先用我的被子好吗?”
“那好吧,不过明天记得给我买新的被子。”
我低头拆着被罩,没有应声。她见我并不理她也没有什么反应,兀自在那里继续讲着。
“你开学了,应该买几身新衣服的。”
“洗衣粉好像不够了,你明天买被子的时候记得买二十袋哦。”
“你爸爸是不是快回来?我们什么时候回那边的家呢?”
我到柜子里翻出镇定剂兑进水里,走到她旁边笑着说道:“喝点水吧。”
她接过去,喝下,然后不一会儿就睡去了。
我关掉灯和窗户,打开夜灯在小桌板上写起今天的作业。作业并不多,也不是很难,但我打工回来的已经不早了,现在写完作业已是深夜了。
收好作业和小桌板,我关掉夜灯准备睡觉,就算是拆掉被罩,被子依旧散发着难闻的异味。我将味道浓重的那一头换了个方向,闭上眼睛睡了。
我这样的人夜晚做梦也不会是个好梦,梦里的我依旧被各种事情压得不得喘息。但和现实不同的是,我可以在梦中尽情的发泄,不必担心报复回去会付出更惨痛的代价。所以我并不讨厌入睡,尽管我不会做什么美梦。
第二天一早,我早起洗了个澡,洗去身上黏住的那难闻的气味。我将准备好的早餐给她端过去,还有一些饭团,那是午饭。
到达学校,迎接我的是嘲笑和孤立,但这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我也许该感谢我那位父亲将学费交了,但我更希望这些学费可以退给我,好让我去买那些并不便宜的精神类药物。
椅子不知道被人藏到哪里去了,这是常事,我出教室准备去空教室里拿一张椅子,脚步刚迈出去教室里就响起了他们的嬉笑声。
似乎是在得意对我的恶作剧成功了。
我嘲讽的勾起唇角。
在我眼里他们更滑稽可笑一些。
我拎着一张椅子站在教室后门,看着他们从我的书包里翻出作业撕掉,找出便当扔进垃圾桶,然后互相对视一眼开始大笑。
确实很好笑,和滑稽的小丑一样引人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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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时候,我从空教室拿出藏好的书到无人光临的地方坐下开始阅读。
枭谷的天台可不是什么清净的地方,只有主角的天台是漫画书里才会有的。原本除了我以外无人光临的小地方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我认识他,枭谷的名人,尽管他行事低调。
枭谷排球部副主将,赤苇京治。
我看了他一眼就低头继续看书,这又不是我地方,我可没有决定别人去留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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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被反锁的卫生间,没忍住笑了。
这手段太老套了,果然是一群蠢货。
卫生间在二楼,高度不算高但也绝对不矮,我拉开窗户将书包先扔下去,抬起腿蹲在窗台上准备往下跳。
“等一等!”
我动作一顿低头往下看,是中午那个人,赤苇京治。
他撇开头看向一边,语气冷静的说道:“我帮你把门打开,跳下来会受伤。”
我闻言挑眉,没说什么,但是把腿收了回来坐回去。
在等他上来的时候,我脑袋里是他撇开头的看向别处的画面。我看了一眼裙子,似乎知道他为什么撇开头了。
门被人打开了,我从窗台跳下去拎着书包从他旁边走过。
“谢谢。”
“如果想谢谢我,那么推荐我几本书吧。”
我停下脚步,诧异的转过头去看他。黄昏的阳光似乎都被少年的眼眸引走,那双眼睛看起来温暖又明亮,只是脸上依旧是那么冷淡沉静的样子。
“和我扯上关系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大多数」并不代表是正确的。”
“……”
“你看什么类型的书。”
“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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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若不是那天中午,我和赤苇京治两个人就是平行的线,根本不会有相交的情况出现。
赤苇京治最近来我这个小地方来的频繁,我合上书看向他。他察觉到我的目光,看过来问道:“怎么了吗?”
“你来的太频繁了。”
“这里很好。”
“但你来的太频繁会给我带来麻烦。”我说完留了一点时间给他想想,继续说道,“我虽然不在意他们,但跳蚤也是很烦人的。”
“你觉得这盆花怎么样?我觉得很不错。”
这话题转的过分生硬,但我还是看向那盆花。抱歉,这盆花和「很不错」完全搭不上边,那叶子了无生机的耷拉下来,仅存的几片花瓣也是蔫了吧唧的。
完全就是要死了的花。
我语重心长的劝说道:“也许你该给它一个痛快。”
赤苇京治放下水壶,纤长的手指抚过红色的花瓣,尽管那红并不鲜艳了,但依旧衬得他手指白皙。他说道:“是吗?我觉得兴许能养活也说不定。”
破教室里的老旧钟表告诉我午休即将结束,我合上书本站起来,耸耸肩说道:“你该放过这盆红樱草,它已经够悲哀的了。”
我看着阳光下俊俏的少年,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也许多肉是个不错的选择,算了,还是仙人掌跟坚强一点。”
“我觉得它会很坚强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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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排斥和赤苇京治相处,或者说和他相处起来要比我想象中要更为舒适一些。这不仅仅是因为那天黄昏时刻的那一句话,更多的是平日里相处时的细节。我们很默契,出奇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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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去开药的那家医院是私人医院,因为一些原因要搬迁,这几天打电话通知我去拿一下我妈妈的病历。
我领完病历准备回家,心里涌出的莫名的不安让我不想回去,至少现在是不想回去的。我走去离这里很远的图书馆,找了一处无人的角落坐下,那份病历就被我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我并不是好奇心很重的人,可现在我很想翻开那份病历,手指在病历的老旧封面上摩挲着,我犹豫着要不要看一看这份病历。
因为那份不安就来自这份病历。
我那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的父亲和我说过,妈妈的病是从我国小开始的,但这份病历封皮上的记录时间要比这早得多。
“莉乃。”
我被这一声惊到,整个人从椅子弹起来,椅子发出刺耳的杂音,这动静在图书馆里一定很大,还好这里的人不多。我很快镇定下来,看向那熟悉的少年,“你吓到我了。”
“抱歉,但这是我第五次叫你了。”赤苇京治脸上带着歉意,但他目光温和的注视着我,“也许我不该打断你,可你的表情很不好,莉乃。”
也许是看见熟悉的人,我一下子没了力气,坐回椅子上,有些疲惫的说道:“谢谢,我确实很不好。”
“我能知道吗?”赤苇京治也坐下了,他当然注意到了桌子上的病历。
“当然,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揉了揉内眼角。
“抱歉,虽然我该感到高兴,但我……”
赤苇京治没有将后半句说出口,我听着实在有些刺耳,心里十分不舒服,说出的话也是带着刺的:“是吗?你不高兴正常,当我没说。”
“是的,我不高兴是正常的。”赤苇京治像是没有感觉到我的话带着刺一般,语气依旧平和的说道,“毕竟没有哪个男生希望被喜欢的女孩当做是朋友。”
“咳咳……咳咳咳……”我被口水呛了一下,但我还记得这里是图书馆,捂住嘴尽忍住嗓子的痒意。
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和他那次午间一样,十分生硬的转移了话题,“我很不好是因为这本病历,我不知道该不该看。”
“有些过于生硬了,莉乃。”
“你那次午间转移话题也很生硬,我可没有指出来。”
“好的,你继续。”
我将事情简洁明了的告诉他,包括一直以来我的感受,这些似乎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心里畅快了许多。没有等他给我意见,我就动手翻开了病历,这一张一张的看了下去。赤苇京治将视线移开,安静的等着我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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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突然有一天,你发现一直以来的妈妈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那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手指蜷缩起来,我后知后觉的发现手指冰凉,可又何止是手指冰凉呢。一直以来那些难以解释的问题也有了答案,比如为什么妈妈看着我的眼神看不到「爱」,比如她有时候「犯病」说我并不是她的女儿,比如父亲对我的动手动脚。
原来那些「犯病」的时候才是她难得清醒的时候。
「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抢走了她的生活!你连她一丝头发都比不上!」
「妈妈的病严重了,莉乃,去把镇定剂拿来。」
「我没有病!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是你把我的女儿弄丢了!是你!」
「莉乃,还不快点把药拿来!」
我记得他们两个脸上的表情和眼神,记得每一个字,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重新浮现在脑海里。
原来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
手上忽然附上温热,我看着赤苇京治轻轻地掰开我的手指,然后捂在他的手里。我没有说,他没有问。我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的说道:“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赤苇京治的语气不容拒绝,他看着我,缓和了语气说道,“你现在的样子,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
“我住地方环境很差。”
“这和我要送你有什么关系吗?”
少年的眼神干净澄澈,也许是现在我情绪实在不好,那眼神看得我眼睛有些热,我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那水光,笑着说道:“嗯,没关系。”
他一直牵着我那被焐暖了的手,我悄悄回握住,我好像听见他笑了一声,但那笑声太轻了,轻的像是我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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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从楼上跳下来,就落在我的面前。
我脸上是她的血,血像是沸水一样烫,烫的我生疼。女人身上的衣服是我早上刚给妈妈换上的,我强迫自己去看那张满是鲜血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猛地转过身吐了起来。路人的尖叫声将没走多远的赤苇京治引了回来,他可能是太着急了,呼吸急促。
他一下一下的抚着我的后背,喉咙辣生生的疼,我站起来又看向那张脸。赤苇京治将我拉到怀里,手抚上我的后脑将我扣在他的怀里,语气坚定的说道:“别看。”
“别看,莉乃。”
我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
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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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车来了,救护车也来了。
赤苇京治陪我折腾到很晚,配合调查,录口供,最后理所当然的判定为自杀。赤苇京治的父母也来到了警局,他们担心我,邀请我今晚住在他们家,赤苇京治也是这个意思。
我摇头拒绝了。
我回到了那里,拉起的警戒线和地上白色的线还有未清洗的血迹都在提醒我不久之前,我的母亲跳楼自杀了。我上楼打开门,坐在床垫上,忽然有些想笑。
清醒之后发现丈夫跑了,每天相处的人是她的仇人,于是她就跳了下去。我换下染血的衣服,去淋浴间洗掉身上的血腥味,换上干净的衣服去枭谷。
我想去看看那盆红樱草,看看它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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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教室窗台上的那盆红樱草被人摔在了地上,我捡起已经死掉了的红樱草,轻轻拍去灰土装在了口袋里。
回去的时候路过一家花店,我站在门口良久,最后走进去买了一小盆仙人掌。
有多小呢,一只手便能握住的小花盆。
我又回到了枭谷,回到那件破教室,翻出来纸笔留下字条压在那盆仙人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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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柜子里翻出镇定液兑进水里喝下,将那死掉的红樱草放在枕边,然后任由自己陷入昏睡。
床垫旁的炭盆燃烧着,屋里渐渐变暖。
就像春天一样。
红樱草确实太过悲哀了,它在留有冬天气息的早春开放,永远也不会结果。
像我,也像我和赤苇京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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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稿时的赤苇京治总是十分的冷酷无情,宇内天满是这么觉得的。他唉声叹气的赶着稿子,看着那边惬意的喝着咖啡的赤苇京治,也不知怎么就问了一句。
“赤苇,你喜欢什么啊?”
赤苇京治端着咖啡杯喝了一口,问道:“前辈是指什么?吃的还是其他?”
“都算。”宇内天满趁机放下笔偷懒,拄着下巴看向他的责编。
“芥末拌油菜花。”
“……好奇怪。”
赤苇京治看向宇内天满,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容我提醒你一下,距离交稿还有九小时三十四分钟,请不要再偷懒了。”
宇内天满一本正经的说道:“怎么是偷懒,了解责编的喜恶难道不应该吗?那赤苇你讨厌什么啊?”
赤苇京治放下咖啡杯的手一顿,他将咖啡杯轻轻放在碟子上,双手交握放在腹前,眼睛看向窗外。
“讨厌什么……吗?”
时间过去很久,久到宇内天满觉得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赤苇京治像是刚从回忆里走出,他看向宇内天满家里的仙人掌,回答道:“我讨厌早春和红樱草。”
“很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