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证道 第2章 （中）

“所以说，他把你回绝了？”杨戬拍了拍哪吒的肩膀，有些好奇的问。

“别伤心......”土行孙拍了拍他的小腿：“啥事不能发展的太快，你看我和邓婵玉当初不也貌离神离的，最后不也走到一起，更别说你就祈求个原谅，大不了上门赔罪......”

“上门已经行不通了。我当时已经和他说过......”哪吒有些落寞的低头说。

“他拒绝了？”

“那倒没有，只是......”哪吒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敖丙拿着画杆戟对着他的喉咙，满脸决绝。他情不自禁的退后半步，问：

“对不起......可是让你想起什么难过的事情？”

敖丙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长长出了一口气，收回画杆戟：“小神唐突，多有冒犯，告罪了。”随即转身就走。

“敖丙！”哪吒急切的叫了一声：“星君留步，天色已晚，可否去星君府上休憩片刻？多少叙叙话，也可稍解误会......”

“今夜华盖星合该移动，华盖星所属府邸恐上下都不会休息，若三太子殿下执意要去，万一休息不好伤身，也是我的罪过，还是改日吧。”

哪吒还要说什么，却只听一阵云雾之声，敖丙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些许尘雾。哪吒又趴在栏杆上向下看去，哪还有龙筋的踪影。

“你听不懂话吗？这么丧气干啥？”黄天化敲了敲哪吒的额头：“他不是说了改日吗？又没把话说死......”

杨戬瞪了黄天化一眼：“得了吧，你还是别说人家了，那不就是客套话吗？真这么跟你说你能去啊？”

“那你看，就得抱着这种心性才能哄好人吗......”黄天化踱步说。

“罢了，不行我去捉来，不就是赔礼道歉吗......”说着杨戬就要出门。

哪吒连忙拦住：“别太急躁，先别说他的能力现在增长几何，就这样把他绑过来岂不是更伤他的心？”沉吟片刻：“为今之计，或许要先修书一封，以表诚意......”

“修书？你什么时候居然能想出来这么......”土行孙似乎有点难以置信。

“怎么了？我觉得可行，只不过不太会写，想找人帮个忙。师兄可否能帮我？”看着杨戬。

杨戬捋了捋头发，点头：“可以是可以，但是不能都让我写吧，起码你把你想说的告诉我......”

哪吒拿起笔墨，铺开宣纸，一边帮杨戬磨墨，一边说：“首先肯定是称呼......”

杨戬沾了一点墨水，沉吟片刻写道：东海华盖星君敖丙尊兄莲座：“然后呢？”

“大概说一下我还是很悔恨当年的事情吧，但是别直接说悔恨......就是表达一点怀念或者说回想什么的，别写的太过了就行。”

杨戬提笔写道：“哪吒焚香九叩，沥血为墨。自兄台受封星君几百年来，愚弟修行闲暇、或逢朔望必往东海，非是要扰令尊清听，只因心下属实难安，便也见证了那宝相庄严之场景——当年兄之银鳞落在海底化作了珊瑚，今已亭亭如林。”

“你怎么知道我去东海？”哪吒疑惑的问。

“你也不避讳人啊，我怎么就不能知道，接着说吧，怎么写？”杨戬也不废话，沾了沾墨汁。

“那就说一下......表达一下歉意呢？你觉得合适吗？”哪吒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杨戬，土行孙黄天化也都凑上去看杨戬写完的部分。

“都听你的。”沉思片刻，杨戬写道：“昔年陈塘关外，东海岸边，那场糊涂官司，原是灵珠子杀性未消，又兼我年幼不识好歹，不辨良善，故而酿成大错。错后日夜思忖悔过，但终究不能转圜。或许当初，就已经埋下了终究无法证道的因果。前日过蓬莱，见白鹤童子折梅枝戏耍，恍惚竟似兄之画杆戟挑雪浪的模样，在风火轮上也掉了两滴鼍龙眼泪。业果本源于愚弟，如今不求兄了无芥蒂，只愿稍加宽恕。”

土行孙摇了摇头：“不像哪吒写的，他这混世魔王......”

“闭嘴吧你！”杨戬怼了土行孙一下：“接着呢哪吒？”

“顺带把我那个冰魄盏盛着我凝结的莲子送他滋养身体，还有那个蟠桃核，被我锻造成法器那个也送他，但是别说的太像是赔罪之类的......”

“那莲子？”杨戬看着哪吒的脸，见他面色坚定，只好提笔写道：“闻兄执掌周天华盖后，以龙息滋养北斗黯星。特采终南山千年晨露凝成冰魄盏，又摘取莲藕身生十二叶清净莲实。冰盏盛露可润星辉，莲实布阵能安水魄，皆是为了苍生着想，烦君收留。再附掌教老师布施的玉虚蟠桃两枚，蟠桃核已用三昧真火煅过，埋在殿阁旁可生避雷木，或能助兄调理华盖星周遭的雷劫浊气。”

“那莲子可是你的得道根本之一，岂能随意送人？”黄天化似乎总是慢了半拍，看见杨戬写完才说。杨戬不耐烦的又怼了他一下：“说吧，哪吒。”

“还是请他原谅，让我登门告罪之类的，带上我在凡间抄录了七万多遍的《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

“七万？”杨戬有些不敢置信的问。

“其实不是全为了忏悔，忏悔是我当年想证道的一条路罢了，只是最后没走通。我几乎日日都抄，肯定有这么多。”哪吒简单的答道。

杨戬轻叹一声，写道：“若兄尚念半分旧谊，望许哪吒素衣赤足至星宫请罪。不带风火轮，不系混天绫，不着金刚圈，只携瑶池西王母处的赎罪金册——那上头是愚弟抄写的七万两千遍《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笔滞泪凝，星海潮声皆作鞭挞音。愿兄华盖星辉长耀，照尽三界蒙昧人。”又想了想，加上：“罪弟哪吒泣血叩首，再叩首。云楼宫倾莲池畔书。”提笔，杨戬吹了吹：“可满意了，哪吒？”

哪吒拿起宣纸，抖了抖，从头再读一遍，又把书信放下，叹了一口气：“总觉得不够真挚，甚至没法打动我自己......”

“得了吧，你一直心存芥蒂，要想打动你自己可太难了。那不行你就自己写，我肯定是没经历过，很多也都是些虚言罢了......”杨戬把笔搁下，笑笑说。

哪吒沉思片刻，把它折起来：“我自己写吧，这个留着参考参考，你的文笔终究比我的委婉多了......”

哪吒拿着手中宣纸笔墨，默默走入内室。杨戬一行人看了，无奈的摸摸头，只得散去，心说也不知道这是发了什么疯。黄天化一皱眉，刚要说话，却被杨戬捂住了嘴，在耳边低声说了两句，黄天化便不可置信的看着杨戬，也住了嘴。三人缓步朝外面走去。

三天后，哪吒又叫来杨戬三人，给他们看自己写的书信。

杨戬展开书信一看，大骇：“这这这......怎么是血书？”

只见整封书信由红褐色的干涸血迹组成，其中还隐隐蕴含着金丝。杨戬眉头紧皱，和土行孙黄天化往下读：

东海华盖星君敖丙尊兄莲座：

哪吒焚香九叩，沥血为墨。岁月荏苒，兄台受封已有百余年，此间愚弟修行闲暇、或逢朔望必往东海，非是扰令尊清听，只因心下难安，便也见证了那宝相庄严之场景——当年兄之银鳞落在海底化作了珊瑚，今已亭亭如林。于是取九天裳云，系为霞帔，加以保护，使得免收风雷催逼之苦。

昔年错事，本死不足惜，却因道业未成，抱憾终生。后难解胸中郁结，承太乙师尊训示，取金光洞石髓混三昧真火，炼作八十一盏长明灯，尽数沉于东海漩涡眼。灯芯嵌着玉虚宫听道时得的璎珞，或可引渡水族未散精魂入轮回。

闻兄执掌周天华盖后，以龙息滋养北斗黯星。特采终南山千年晨露凝成冰魄盏，又摘取莲藕身生十二叶清净莲实。冰盏盛露可润星辉，莲实布阵能安水魄，皆是为了苍生着想，烦君收留。再附掌教老师布施的玉虚蟠桃两枚，蟠桃核已用三昧真火煅过，埋在殿阁旁可生避雷木，或能助兄调理华盖星周遭的雷劫浊气。

往事为今已有百年，若仍言放下，多有不尊。故愚弟只求星君稍加宽恕，许哪吒素衣赤足至星宫请罪。不带风火轮，不系混天绫，不着金刚圈，只携瑶池西王母所赠赎罪金册——那上头是愚弟抄写的七万两千遍《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聊表歉疚。

笔滞泪歇，星海潮声皆作鞭挞音。混天绫忽束右腕刻下血咒：若东海珊瑚林凋一叶，则哪吒金身裂一痕。此非胁迫，实为莲藕化身能想出的最笨拙的赔罪法子。

罪弟哪吒泣血叩首，再叩首。

云楼宫倾莲池畔书。

“写的不错，很诚恳，虽然有些地方不是很通顺吧，但是能读出来是你的意思......等等你现在又在干什么？”杨戬刚点评完，就看见哪吒磨墨提笔，又写起来。

“血书是我一时兴起所写，刚才见你惊骇才想起，不能使星君受惊，还是笔墨好得多。”说着，哪吒便又靠着记忆写了一遍，递给手下：“连着礼物一起，好生送到星君府上。”

看见送来的书信，敖丙不禁皱起眉头。他轻轻抖开宣纸，看了一遍内容，又看过摆在近前的礼物，轻轻叹了一口气：“书信我收下了，告诉三太子殿下，冰魄盏我可以留下，其他东西太过贵重，还请送还。”

“可是......”

“这冰魄盏我也不白收你家三太子的。”敖丙沉思片刻，割开手指取血，挥毫写下“成事不说，遂事不谏”八个大字，递给信使：“回去吧，替我问安。”

信使又欲说什么，却见敖丙摆摆手，唤出手下拿了一锭黄金：“谢你肯来送信，拿去聊用喝茶。”随即便起身向内室走去。

听着信使匆匆走出门去，敖丙不禁也瘫倒在墙壁上。

他何尝不想要那条龙筋？

他拿到龙筋的时候明显感受到了归属感，他能摸到那种温存，像极了第一次扑进父亲怀里的感觉。不过当时他就被父亲轻轻推开了。父亲眼里含泪，看着他的脸，似乎在看别人。

而后他知道了龙族的计划，所谓甲乙丙丁正是诸天演化的代称，父亲本只有一个儿子，但是被下了一种圣灵诅咒，只要不断修炼自己到达一个阈值，就能有一个突破的机会，但是这个机会对于修炼者来说，是致命的。他会给你无上的力量，但是代价是你的意识会蜕变成另一个人的，一个全新的人的。那个更强的人就像小龙从蛋壳里出生一样纯洁，懵懂不知。这人是否是他本人了呢？或许是吧，所有龙族都这样安慰自己，除了刚知道此事的敖丙。

他是第三代，由哥哥敖甲敖乙演化而来的，固然强于其他修炼者。而他也在修行中慢慢打开七窍，孕育了真正的圣灵。圣灵即为混元大罗金仙，逍遥诸天，万劫不灭，有此种大能，便可执掌一方教派，庇护万千子民。

龙族需要这种庇护。敖丙至今忘不了第一次看见万龙坑的场景，那时候父亲告诉他龙族的秘密，带他走到那个旋涡中心，他看见了无数的白骨，白骨莹润如玉，一条衔接一条，组成了一条白色的隧道直达地底深处。他整个人是倒过来的，那一瞬间他以为那是一条通天大道。他看到了无数亡魂，他们游走在自己周围，就像一道彩色的龙卷风，他们低着头，他们看着他，他就像一块蓝色的宝石。

所有龙魂在他背后勾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光圈，那是证道的表示。他们告诉他，快了，快要证道了。

敖光低下头，摸了摸他的龙角：“丙儿......你也看到了，这些都是你的亲族，他们被人当做畜类一样宰杀，只因为他们出身不高贵。那难道我们出身就比他们好多了吗？我们跟他们......”他眼里含着眼泪指着龙魂的漩涡：“我们跟他们是一样的，一模一样，从龙角到龙尾再到身体里的龙筋，一模一样。”

敖丙瞪大了眼睛，一瞬间似乎有些接受不了：“父亲.......您是让我去死吗？为了......什么证道？”

“丙儿......”敖光似乎不忍心说下去。忽然这时所有龙魂停下了摆动的身姿，无数颜色各式各样的灵魂都一齐躬身向他行礼。

“三太子保佑我族脱离苦海......”

敖丙慌张的说：“不是，我......我还很小......我甚至不知道修炼的诀窍......现在让我就担当起这种责任会不会太......我什么都不知道就......”

“三太子保佑我族脱离苦海......”

“不是！”敖丙几乎要哭出来：“我为什么......我不是......所谓圣灵为什么是我......”

“三太子保佑我族脱离苦海......”

“不要叫我三太子！”敖丙跪倒在敖光膝边，捂着耳朵，但那声音就如同周天星辰一般回荡在耳边，经久不散。

轻轻的触地声，敖丙惊愕的抬起头，看见敖光也跪在他面前，一只手扶起他的胳膊：

“三太子保佑我族脱离苦海。”敖光的眼神中有悲悯，更多的是无奈与决绝。敖丙被他强扶起来，站在群龙中间。

“三太子......”

“三太子......”

“三太子......”

敖丙嘴微张着，似乎有些喘不上来气，身上仿佛有一尊大山，又像是头顶的三花狠狠压制住了他的动作。他轻轻抬头，看向头顶的湛蓝色天空，努力不让自己流下泪来。

但是有什么用呢？他甚至修炼出了神纹，那是圣灵即将破壳的象征，却还是被哪吒连祭两**宝杀戮，他像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的龙一样从天上坠落，龙筋重要吗？重要的是龙族，他们等了那么久，他还是死了。

他本想和哪吒求饶的，但是他的性格不允许。他被困在遁龙桩上，他看着哪吒手中番天印忽然出现了一种渴望，他渴望解脱，他渴望着死去。

那样他起码不用背负那么多了。

成神以后，他没有一刻不再自责，他能感受到当时哪吒的内心是很挣扎的，他只要表现出一丝软弱不甘，哪怕一丝。

但是他退缩了，他怕了，他选择直面死亡，那样或许还痛快些。但是他何尝又能不恨哪吒？如果他不出现，自己也不会看见死路，他也不会那样坦然。让他寻死吗？他忘不了父亲那双忧郁的，雾蒙蒙的，毫无威严的，恳求的眼睛，他此生忘不掉。

成神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去东海。他知道当年他死去的地方长出了珊瑚，但是他已经忘了自己是在哪死的了，似乎是一片沙滩？似乎是一片礁石，还是......

所以当他看见哪吒双手奉上龙筋的时候，他才那样难以接受，他花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时间把这段背负冲刷的几乎不留痕迹，哪吒一样物件就想毁掉他的全部逃避，这不行。他不能接受......

他无声的靠在墙壁上流下星星点点的泪，眼泪聚集在他的下巴上，滴落在他洁白的衣襟上，模糊成一个灰色的点。

哪吒看见这八个大字，有些摸不着头脑，便拿去问杨戬。杨戬听说哪吒虽然有礼物被退回，但还是收了一样，而且还有回礼，心下也有些惊喜，自然是替兄弟高兴。

但是他看见那八个大字的时候，却不忍心说什么了。

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对于他来说这意思很明显，但哪吒只知道这是一句名言的一部分，他没有解读出敖丙为什么只写到一半就不写了。

这句话的全文是，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敖丙隐去了既往不咎四个字。

看着哪吒企盼疑惑的眼神，杨戬一时语塞。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直说，或许委婉一点哪吒更能接受吧。

“星君的意思是，过往之事可以过去，可以不提......”

“真的吗！”哪吒双眼一亮：“那是不是意味着......”

“但是，不能原谅。”杨戬最终还是狠下心说出这句话。他宁可哪吒知道坏消息之后低落，也不能让他盲目的对那华盖星抱有期盼。

哪吒手中的宣纸缓缓滑落掌心。他第一时间没意识到，而后又急忙去抢，生怕它掉在地上落灰。

他再次抬起宣纸看着那八个大字，字迹已经没有刚才那样鲜红了，逐渐变成了深色。敖丙的字不方正，顿笔很大而且往一边倒，只能看见又瘦又长的一个个竖画，好像一根根削尖了的箭矢扎在雪地上。

“不见，只说我在推演星盘。”手下来报哪吒前来的时候，敖丙如是说。他真的召唤出了星盘，在那看各宫命格运势。而后他便意识到了哪吒闯了进来，他没有回避，他知道没有必要，回避反而显得他无比在乎。

他看到哪吒逆着光走近，他确实没带任何法器，一瞬间他甚至认不出了。连身上金光闪闪的莲花甲胄也卸了，身穿的是玄色镶红刺金丝祥云飞鱼袍，头戴一顶素白冠冕，透过光芒仔细端详相貌的时候才能看出来，是哪吒。

“三太子殿下大驾光临，不曾远迎，万望见谅。”敖丙起身拱手向哪吒。哪吒用手一扶，手碰到了敖丙的胳膊。敖丙下意识要缩回来，但是还是忍住了。

“不必多礼，星君，哪吒此番是来请罪的。”

“三太子殿下没看到我的回礼吗？不必特地前来。小神贱处也没什么可以招待您的......”

“星君，您为何时而叫我元帅，时而又叫我三太子，可是有什么寓意吗？”敖丙听闻此言回头，正对上哪吒的眼睛，黑色的眼睛，瞳孔里倒映着他的脸。

“元帅......多虑了。不过是小神时而顺口而已。”敖丙摇摇头笑道。

“是吗？”哪吒坐在敖丙身旁：“哪吒私下觉得，您在叫我三太子的时候明显会更动气一些，叫我元帅的时候反而很郑重。我想大概不是只因为三太子称呼是父亲荫蔽的缘故吧。”

敖丙沉默不语，只是看着正前方，没看着哪吒的脸。

“此番贸然前来，多有得罪，哪吒只是想同星君说，星君不要自责，当年的事恨哪吒就好。您想叫我什么都行，只要您和过去的自己和解。”

“何出此言？”敖丙有些疑惑的看着哪吒，他看着哪吒灼灼的目光，像一团火。

“你远比我勇敢的多，我毁灭肉身的时候，只想着一时痛快，也确实痛快，一道灵魂就飞向了乾元山。我只想过死去的悲壮与了结，没有想过活下去的背负与苦痛。当初你能那样活下去，是你更胜一筹。虽然，不应该这样比较。”

“元帅莫要说这些奇怪的话，小神听不懂。”敖丙低下眉眼，不看哪吒的脸。

“我都知晓了。当年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和你自己无关......”

“元帅说得轻松，对不起？”敖丙猛然站起身来，睛光闪烁似有泪水：“世间对不起之事多矣！状元郎弃糟糠妻，多情种负忠贞女，不贰臣弑暴虐君，都是对不起，也都各有各的理由！您呢？您对不起我是因为杀了我吗？您杀了我没关系，可我的父辈亲族怎么办，被放在斩龙台上马上变成一道佳肴的小龙们怎么办？我做三太子，日夜修炼，难以入眠，就是因为即便你我说话的一秒，也有龙族死去，只是因为出身，只是因为他们是龙！您体会过吗？是啊，我区区小龙，死不足惜。那那些等了几千年的龙魂怎么办？我不死他们还有一丝希望，您说您沉入八十一盏长明灯，可曾看见一条龙魂？您不清楚吗，我死后，他们还有什么力量继续等下去？”说到激动处，敖丙拿出冰魄盏，叫手下盛了一碗药喝下。

“我......我当时也不知.......”

“是，你懵懂不知，所以此事已经过去，你也不必介怀。只是我无法原谅，龙族万千双眼睛像刮骨刀一般侵蚀着我的身体，神灵不灭，我就这样痛苦的与天地同寿就是了。”敖丙端着冰魄盏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哪吒一时性急，拉住敖丙的衣袖，却不妨一把让他跌倒在地。哪吒大惊，连忙上前去查看，只见敖丙浑身抽搐抖动，却还握着冰魄盏。

“怎么了？”哪吒想要把他扶起来，却没等扶起，就看见他像一阵青烟一样消散在原地。

瞬间，雷劫轰鸣声响起，星君不镇，华盖震动。哪吒连忙安抚慌乱的天兵们，捡起冰魄盏，召唤法宝，直接顺着敖丙的一缕发间气味找去。

哪吒走过很多地方，他在天庭寻了又寻，忽然记起一件事，走到那座长桥上，纵身一跃，沐浴在诸天星海之中。

直到他跳下去的时候，他依旧在想，他明明没用多大力气啊，怎么就又让他受伤了......

诸天星海的水不是实际的水，很凉很深厚，让他这个神明都觉得窒息。星辰的虹光在此处荡漾，让他几乎看不清前路。

他就顺着敖丙的龙筋扔下去的地方不断潜着，肺几乎要炸了，这是他成神之后第一次感受到凡人的那种死亡的威胁。

他终于看到了那种熙熙攘攘的光，像玻璃杯里的冰块一样，从下方照射上来，他猛然蹬水，直接从星海的彼端跃了出来。

呼啸的寒风割着他的脸颊，但他依旧向下飞去，脚底风火轮吐火熊熊，直到拨开云层，他才看见那是什么地方。

天池。

天池从天空俯视活像是一面被打碎了的镜子，正值春季，天池还没有解冻，但是冰面已经被打碎的不成样子了。

凑近再看，似乎有很多龙欢欣雀跃在池中，哪吒似乎能够嗅到敖丙的气息，那个有点悲凉的灵魂的气息。

难不成龙筋是落在这了，让自己误判了吗？他操控风火轮停在天池上空，一众小龙都看见了，纷纷游入池水中。哪吒微微皱眉，按理来说天池虽然圣地但是不应该有这么多龙才对。

他刚要潜水下去，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分水出来，素色镶蓝刺银丝长袄，一双玉石一样的龙角好似冠冕，在他额角闪耀。敖丙那双温柔的半透明夜色的幽蓝眼睛又被他盯住，只不过这一回那眼睛已经如灰烬一般软软的，仿佛一吹就散了。

“星君！你......”哪吒刚要说话，敏锐的神识就得知了一切信息。原来是敖丙扔下的龙筋，正好落在了天池中，被敖光察觉，用翠竹几杆为他重塑肉身，并安放龙筋，招来万万龙魂为他唤灵，终于把他的神体当做灵魂拘了进来。

也就是说，他现在是一个拥有修道能力的神明。天庭几百年的锻魂，早就让他的实力超过了那个阈值。现在他要在龙族的瞩目下证道了。

看见哪吒，他也很惊讶：“元帅，你......”

“我什么我！”哪吒猛然上前拉住他的手：“你怎么能又回来？你不要跟我说他们硬把你拘回来的，你自己难道没能力逃走吗？即便是你父王！”

“可是哪吒......”敖丙松开哪吒的手：“你能看看这些龙的眼睛吗？”

哪吒回过身去，又抓住敖丙的手臂，只见一双双各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们两个，有活的，也有灵魂体，他们的眼睛在天空中闪耀着祈求的光，这光芒倒映在天池水中，反射上来却让哪吒心里直发毛。

“那又如何！即便如此也不能有这种无端的牺牲了！”

“那孩子们呢？”敖丙指了指池中嬉闹的小龙们：“他们就该牺牲吗？”

“大不了......大不了我去面见天帝，让他停止屠杀龙族，可好？我肯定还有三分薄面，还有杨戬，黄天化土行孙他们，我也可以说动我父王......”

“现实吗？”敖丙轻声说，仿佛就在他耳边说一样：“哪吒，你也知道这并不现实对吧？”

“那你的命怎么办，你的命呢？”哪吒咬牙说：“我不能一错再错，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赴死！”

敖丙从哪吒手心抽出自己的胳膊：“中坛元帅，我且问你，你觉得你现在活着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庇护天下苍生，还有替过去的自己赎罪，这些难道没有意义吗？”

“天下苍生无你依旧生老病死，有你亦然生老病死。至于赎罪更是无稽之谈，你觉得你能逆转过去吗？”

哪吒一时语塞：“你到底想说什么敖丙！”

“我要说，或许你确实活着有什么意义，但是我活着早就没有意义了。我活着只是因为大多数神仙妖魔人兽都活着，我就跟着活着而已。”

“你为什么这样看轻自己！你就不能跟自己和解吗！”

“这不是和不和解的问题，这是我自己的意愿。吾之生也无用，吾之死成大道。我不向任何人赎罪，我只是自己。”说着，敖丙便向空中飘去。

只见他身上神纹光芒大盛，几乎穿透了衣服。画杆戟作为证道宝物在他身后微微颤动，无数的龙魂向他身后汇聚，仿佛在为他庆贺，包括敖光，敖光也混杂在龙魂中，在儿子耳边低吟浅唱：

“唉兮叹兮，悲乎无声！青锋三尺兮，仇雠自戮。血染长空兮，孤魂难逐。一夫独行兮，剑光如霜，仇兮恨兮，何日得偿？头颅掷地兮，天地为殇，爱兮恨兮，呜呼茫茫！青锋鸣兮，仇血未凉，魂兮归来，呜呼哀哉！悲乎呜呼兮，仇乎长叹，戟光寒兮，仇雠难散！”

这咒语几乎像是天池在悲鸣，哪吒被吵的无以复加，瞬间显出法相真身，一尊顶天立地的莲花哪吒本相出现在天池上空，辉煌难当。后世有人填《鹧鸪天》叹曰：

灵珠降世历劫波，陈塘旧忆泪成河。乾坤易冷星辰暗，混天残破血泪沱。

杀身祸，痛难磨，夤心愧疚怎消磨。法相虽成情难却，金仙如何叹奈何。

哪吒高举火尖枪，身后的法相真身也爆发出不可抵挡的力量，直指敖丙：

“紫微华盖昭德星君，你今日若不转圜，莫怪我再开杀戒，毁你法身，送你神魂回归天界！”

“请便。”

哪吒闻听此言，怒而性起，一柄火尖枪就从敖丙头顶砸下，这一次，他用了十成十的气力。

没有血，没有什么悲惨的情形，敖丙的脸的半边被砸碎了，碎片慢动作的飞散向空中。他的左眼也像图画一样浮在上面，蓝幽幽的，看着哪吒。他被砸碎的身体里，是一道蓝色金色交织的光芒，那是圣灵的颜色。

“谢道友成全。”敖丙微笑着说完这句话，全身突然开始恐怖的皲裂，就像蛋壳一般解体，其中一部分还落在了哪吒手里的冰魄盏中，化为了一点深蓝色的液体。

圣灵飞向天空之中，光轮逐渐显现，哪吒手中紧握着冰魄盏，他不敢置信，他难以接受，他落下一滴泪来。

忽然指尖火起，不知为何身体里的三昧真火突然发动，点燃了冰魄盏中的敖丙的残魂。

哪吒忙去灭火，却怎么也收不掉着幽蓝色的火苗，只能任由他燃烧。一道白烟进入他的身体，他顿时陷入一片迷境中。

哪吒疯狂的把火尖□□向面前的敖丙，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但是本能让他这样去做，他心中只有复命这一个念头，丝毫没在意后面的想法。

突然，他被什么给制止了。他回头看去，居然是另一个敖丙。

“如果要做什么事之前，先想好自己想不想做，别日后再后悔。”敖丙微笑着说。

哪吒惊愕的看着他，忽然恢复了自己的记忆，他想起自己是进入了一个类似迷境的地方，也想起了敖丙碎裂的身躯。

“你！为什么要为了龙族献身！”哪吒扯着他的衣袖问。

“我没什么牵挂而已。况且这怎么能叫献身？”他手上忽然缠上一只幼小的龙，他亲昵的摸了摸那条小龙：“那圣人怎么能说不是我呢？他用的都是我的身体，灵魂也改造过也源于我。”

“那就不是你！你的记忆，你的灵魂，甚至你的眼睛都没了，那怎么能是你！”哪吒喊着，似乎不想听敖丙继续说。

“那有什么办法......”敖丙一挥手，身后突然出现长白山的景象，从这里看不见天池，只能看见很多苍绿色的树，在敖丙身后连绵不绝。

那树的尖是黄绿色的，在凛冽的空气中昭示着料峭寒春的气息。隐约能看见些许花苞掩映在树影里。

敖丙轻轻走到哪吒跟前：“其实当时，我就不怪你。这不是说过了许久时间冲淡了什么，我自己也有逃避的意思。我也年轻，谁愿意......谁愿意就这样消散呢？”

哪吒听闻此言瞬间眼泪盈满，他狠狠擦去眼泪：“说这个干什么，我做错了就是做错了......”

“我看着我的尸体躺在你怀里，莫名的觉得荒谬，那种感觉就像......”敖丙的眼神中诡异的竟然闪现出一种向往的颜色：“就像我终于被谁关怀着。虽然我也只是看着那个名为我的尸体......我不能代替他躺在某人的怀里，以不是三太子的身份。

“我看到过我的尸体在海底腐烂的样子，鱼类们不愿意食用我的肉身，于是他就日复一日的腐化着，越来越不成样子，直到体内灵根催发，生出那些珊瑚，他们从我的胸腔腹腔里生长出来，就像我的灵魂的延伸。我看着他从尸体变成尘埃，变成浮沫，不像一方神明，就像个普通人一样，那时候很幸福。

“所以其实我不怪你，只不过，龙族的万万众要怪你，你毁灭了他们唯一的希望，他们后代不必艰难成活的希望。我也是龙，但是即便修行千年步入大罗我也不想修掉这一双龙角，这是我是龙的象征。所以在这个层面上一开始我无法原谅你。但是后来想想，如果我一直抱有这样的恨意，我又何尝不是没有原谅自己呢？哪吒，我问你，如果当时我跟你讲清我的意义，你是否不会祭起番天印，哪怕是我和你求饶，甚至稍加犹豫，你是不是都不会打死我，对吧？”

哪吒不语，只是低着头。敖丙笑笑：“是嘛，你当时已经动摇了，倒不如说，你的罪孽在那时候已经稍加削减，但是我，我意图自杀的罪孽呢？我意图解脱的罪孽直到现在才算还清。还只是因为我已经证道。”

哪吒抬起头看向敖丙：“可是你......我还是不应该......”

“你太小了，你才七岁，这怎么能全怪你呢？不仅被师尊利用，被天命利用，更是被我利用了啊。”他顿了顿，带着笑意说：“我不是被你杀的，我是自杀的。”敖丙脸上的微笑就像东海的波涛一样，在太阳下面闪耀着粼粼的光芒。

“你性格不算好，爱一个人不是要一心告诉他自己要赎罪的，也不是一心悔过就可以的，你要付出的是真心，在他拒绝的时候及时放开手，微笑的说爱你，坚定的说爱你。就像东海的潮声一样，万物爱人，故而恒久低语。记住我的话呀，这样日后......”

“爱你。我确实想掩盖，但是，爱你。”

敖丙一惊，看见哪吒坚毅的眼神，不禁摇了摇头笑笑，向树林走去。不知何时，树林上的花苞全然盛放，粉红色的一直连到天上。

“春心莫共花争发......”

“不要！我不可能因为所谓花期而放弃！敖丙！我从未对人说过这种话，只有你......我开始敬佩你，后来尊敬你，现在我又爱你，我们血肉相连，已经无法割舍，我必须直面现实！你如此说，我便郑重的告诉你，此心正待春花发，解君泱泱......”

敖丙突然制止了他，用食指覆盖了他的嘴唇，点点头：“花朵和神明都会遇到风霜雨雪，不同的是神明的生命是无止境的。这花就在他有限的生命中怒放，叠在一起如同瀑布，如同泱泱三千恨意难消......不过......”敖丙摘下一朵花，一笑：“我愿意，但是不是现在，抱歉。如果神仙也能有来世，我愿意多了解你一点。作为，被爱着的人。”

顺着一阵春风而过，敖丙手中的花朵被吹散，身后的万千花海也被吹到天上去。哪吒不禁愣了愣，回过神的时候敖丙已经不见了。

圣灵轻轻睁开眼，天地之间忽然传出一声如同水落潭中的清脆声响。圣灵以此为名，自称“丁”

“丁”坐落半空中收回二十四诸天法相，有红发红耳的，有短角如同小儿的，也有一头青丝的——所有法相，皆成大道。

万朵金莲从金光深处缩回，金光又收回到下面的金莲上，如此往复，最终化为三花聚于头顶。

圣灵吐出一口气，看着眼前的万物众生。

“传我法旨，建教曰‘灵’，不论灵根，不任出身，皆可听讲修行。凡我教徒，不可枉死。”

“恭迎掌教老师，谨遵法旨！”敖光盘旋在“丁”身边，垂首。

“恭迎掌教老师，谨遵法旨！”万万龙魂跪伏于地，垂首。

“恭迎掌教老师，谨遵法旨！”无数生灵皆跪拜，垂首。

有点像自我感动......反正我是把自己写哭了，饼饼被跪拜那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