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知贤坐在喜轿里,紧张得手心有些冒汗。他为这场与伍昭的大婚仪式兴奋了三天没睡好,眼下都熬出了青黑色。
今日寅时,叔父给他开脸上妆的时候,看见他的脸没忍住皱了皱眉,什么颜色的膏脂都试过仍然遮不住,只好劝他在别放在心上,反正掀了盖头就要吹红烛,黑灯瞎火的,殿下看不见他这点疲态。
他心底止不住地懊悔:明知道伍昭最爱容色,怎么偏偏在要紧关头把自己养得憔悴了?可他夜里就是辗转反侧,连着几天总是睡不着:要么担心半路杀出来个谁,抢走伍昭就跑;要么害怕伍昭得到手就腻了,抬进门更多蛟蛟蟒蟒,很快忘了他姓甚名谁。
不过等到他穿戴整齐,过了吉时,伍昭带着迎亲队伍走进齐府,牵住他的手引他踏上花轿的那一刻,齐知贤心中再多杂思都散了。
担心又有什么用呢?横竖他认定了伍昭,无论生死富贵,这辈子就是伍昭的人了,谁来也变不了的。
八抬大轿十分稳当,齐知贤坐在轿子里几乎感觉不到晃动,耳畔是轿外热闹鼎沸的吉祥话和道贺声。大半对着前头骑马的伍昭,也有特意对着轿子说的,就像他们在天下人的祝福里喜结连理、永结同心。
迎亲队伍走过朱雀大街,在百姓夹道欢送中绕了一圈,重新回到皇宫,喜轿也停在了朱雀门的门口。轿帘被侍从拨开,一旁的松竹正要扶他下轿,却有一只手从旁边拦住。
“啊,殿下——”
松竹的声音有些娇羞,毕竟太女殿下与他可是已经有过女男之实了。
伍昭朝他温柔笑笑:
“你一路走来累了吧,先歇歇,太女夫也该交给本宫了。”
一句话直唬得两个男人面红耳赤,松竹捧着狂跳的心退开,伍昭顺势登上喜轿的抬杠,向轿厢中盖着大红盖头的端庄新郎伸出手,笑道:
“该出来啦,我的相公。”
齐知贤仗着今天有盖头挡住,并不像往常那样克制忍耐表情,他喜不自胜,提起嫁衣下摆,将左手搭在伍昭掌心,由着她扶着自己下了轿。
宫门早早开了,值守禁军撤走路挡,对着她们二人齐齐行礼。就连皇帝新纳的秀男都不能从朱雀门进,但他是皇家明媒正娶、问过天地祖宗的女婿,他可以。
伍昭扶着他,凑得离他很近,耳语道:
“真是托你的福,连我也没走过皇宫正门呢——只是太极殿离得有些远,你要是累了,就靠在我身上啊。”
齐知贤没说话,只是回握了一下伍昭的手臂。大婚典礼上,在皇城重地窃窃私语成什么体统?伍昭没规矩惯了,他却不能如此随性。
朱雀门离太极殿的确有段不小的距离,他体力是比不上伍昭,却也没到走两步就心口疼的柔弱程度。这段路就连祖母那样年逾花甲的老臣上朝时都能走过,他如何走不得?
不如说,被伍昭牵着缓缓走在这条宫道上时,所有随从都跟在她们身后远处,他只能听得见二人的脚步,好像偌大天地间,此刻只剩下了他与伍昭两个。
透过薄纱制成的盖头,他已经能看见太极殿上群官入席,皇帝与皇后坐在正东方向,等待着她们入殿叩拜。
齐知贤突然就希望这条宫道能再长一些,好让他与伍昭一直这么走下去。
想归想,她们还是顺着白玉阶梯走到了宫殿的中央,伍昭带着他跪下行过三次叩拜大礼,分别跪过天地、君主、双亲。
皇帝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满意:
“来人,赐酒!”
伍昭担心他看不清,被衣裙绊倒,先是扶着他起身,再从尚食端来的托盘里取下那两杯酒,递了一杯到他手里。
齐知贤为她这份熨帖感到心中一暖:不管她曾经搂着哪个男人讲过哪些好听话,至少这样的事,她再也没有为别人做过了。
接下来便是繁琐冗长的礼节,祭祖过后皇帝还要训话,百官之中品级高的也要献上些什么以示祝福,主要是哄皇帝开心。
两位新人就这样站在太极宫正殿罚站,不知要熬几个时辰。伍昭耐不住寂寞,借着宽袍广袖遮掩,偷偷在层叠袖子中抓住了他的手,一会儿在他手心无聊画些圆圈,一会儿又写哪几个大臣惧内怕夫,叫他注意看她们脖子上的抓痕。
齐知贤把脸藏在红盖头底下肆无忌惮地笑着,一笔一划写字回她:
“殿下放心,我不会的。”
伍昭没忍住乐了一下,又在皇帝注视下很快恢复严肃表情。她轻轻掐了掐他的掌心,写道:
“大胆。”
.
等到一切典仪都进行完毕,齐知贤总算被人带到东宫正殿的卧房里坐下时,天色已经近黑了。
至于伍昭,还在外殿被她那群狐朋狗友灌酒呢,云三将军说什么今日过后她就是有家室的人了,不能再和她们随意聚会,一定要叫伍昭不醉不归!
伍昭酒量虽好,躲酒的手段也五花八门,但难保她兴致上头后会不会真不顾身体豪饮一通。齐知贤有些担心,吩咐了自己一个陪嫁小厮到外间去照看太女殿下,别叫她醉得太厉害。
总算没了外人盯着,他绷了一天的弦也算能松下来。松竹扶着他坐到喜床上,关切道:
“公子累了一天,要不要掀了盖头,先把头上钗环卸下来几样?那么多金玉戴在头上,奴才瞧着都重,公子的脖子可酸不酸?”
“没规矩,”齐知贤笑道,“新婚夜的盖头,要殿下来掀才是。”
松竹吐了吐舌头,跪到一边给他揉腿:
“公子总说规矩规矩,依我看呐,您现在已经是东宫的男主人了,阖宫上下,谁还敢来教您规矩?”
“住口,”齐知贤皱了下眉,提醒他:“宫规森严,你我更该加倍谨慎才是。”
松竹本就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平时得他严格教导,在大事上才算稳重了些。可自从上回服侍过太女殿下之后,他得了圣恩,越发有些恃宠而骄,快要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了。
这性子迟早惹出事端,齐知贤有心找个机会挫挫他的锐气,但眼下洞房花烛,毕竟不是个好时机,只能暂且训斥一二,叫他先安分几天。
正说着,外间走进来一道人影:身姿妙曼,步履轻盈,齐知贤透过盖头看过去,率先注意到了对方手中提着的那盏灯笼。那人放下灯笼,笑意盈盈朝他行礼:
“奴婢赤琏,见过太女夫。”
他从小与伍昭相熟 ,自然也是认识赤琏的。他知道赤琏和银环是帝后为伍昭指定的通房,只等他进门、太女夫一位不再空悬之后,便能把这二位宫侍抬为良弟了。
更何况,赤琏上月还专程奉旨入了齐府,教他“伺候”伍昭都要在哪些方面尽心。
齐知贤等他行完这个大礼,才赐他平身,问他:
“赤琏哥哥辛苦,殿下如何了?”
赤琏“唉哟”一声,笑答:
“齐家公子叫奴才一声哥哥还使得,太女夫若是依旧这样叫,奴才有三百个脑袋也不够掉呀——正要向太女夫禀告呢,殿下被云将军几人绊住,约摸还要两炷香时间才能过来。”
说罢,朝外间拍了拍手,几个眉清目秀的宫侍听见指令,立刻提着食盒走了进来,齐齐请安。
赤琏道:
“殿下念着您一整天滴水未进,叫小厨房备了几样您爱吃的羹汤和热菜,您看,要不要先垫垫肚子?”
“……”齐知贤的肚子适时响了起来,他面上一红,不忍拒绝伍昭好意,却又实在想等她来亲手为自己掀开盖头。
赤琏看出他这点犹豫,贴心道:
“太女夫闷了一路,赶快趁这机会看看妆花了没有呀!要是哪点脂粉蹭歪了,待会儿叫殿下第一个看到可怎么是好?”
齐知贤听出他好意,笑了一下,也不再矫情,自己掀下了大红盖头。
赤琏为人和善,待他一如太女殿下,不仅亲自给他布菜,伺候他用膳完毕,又搬来铜镜为他施粉。看出他眼下青黑后,赤琏还从伍昭妆奁底摸出盒细膏来,放在掌根暖化了,再一点点抹到他眼下盖住。
“好厉害的脂粉,”松竹在一旁忍不住惊叹,“一涂上去,那眼圈便没影了!”
“是奴才闲着无事调的,好些年没用了。”赤琏解释道:“从前殿下贪玩,哪里摔青了,衣裳又挡不住的时候,就叫奴才为她抹上一些盖一盖,免得陛下训斥。”
他无奈的语气中又带着点引以为傲,像是在说,太女殿下离了谁都好,独独不能离了他一样。
齐知贤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但没有表露出来,由着赤琏捧着他的脸上妆。
好不容易遮盖完他眼下疲态,赤琏偏了偏镜子,正要问他画成这样可好,齐知贤却突然从铜镜中瞥见门口一抹鲜艳红色。
他“啊”了一声,连忙转过身去,却看到伍昭半抱着手臂斜斜靠在门口柱子上,不知早这样看了他们多久。
“殿下……!”
屋内其余人同时跪地行礼,口中请罪的话都还没说完,伍昭却摆了摆手打断,示意他们全部出去。
赤琏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低头称是,然后迅速将东宫正殿里间清场,只留下了太女与太女夫二人。
齐知贤有些羞愤,他想要伸手去捡被自己搁在床边的盖头,伍昭却先他一步,将那块红纱抓在了手心。
“怎么办呀,”伍昭离他很近,酒气扑面而来,声音里带着些委屈,眼神却分外清明:
“我的新郎子被别人先看了,你要怎么补偿我呀?”
“……”齐知贤不敢看她,眼睛只盯着她衮服上的朱鹮刺绣,心虚道:
“殿下真是,怎么连松竹和赤琏的醋都吃?”
伍昭轻笑一声,一手拔掉自己头上的簪子,一手按住齐知贤的肩膀,将他压到了自己那张雕花大床上。
“我不管。”她坐上齐知贤腰间,双手撑到对方脸庞两侧。如瀑长发倾泄而下,像一面帷幔,将齐知贤笼罩进无光的地方。
“你就是该补偿我——”
“殿下等等……!”齐知贤惊呼一声,支起半个身子,急切道:“我、我头上钗环都还没取呢!”
“不取了,”伍昭将他往玉枕上一推:
“撞起来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