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皇家禁苑,因为一直有宫侍精心打理,所以比别处猎场都要更有生机些。
皇帝的凤辇声势浩大驶入禁苑,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百官。
太女得宠,与皇帝同程一车,此刻正撩开帘子,看车外树林金黄,又盯上了其间不断跑动的几只肥硕猎物。
“二妹真是有心啊,”伍昭咋舌,“长安什么时候有狍子了?她从哪运过来的?”
皇帝心情愉悦,对她指点道:
“黎儿办事妥帖,历练几年能为你分忧不少,你也多教教她。”
皇帝未必没有扶持二皇女与她分权的意图,不过伍昭也觉得妹妹能干是好事,于是应承道:
“是,儿臣定当倾囊相授。”
伍黎此刻正带着仪仗列队等在猎场中央接驾,顺利地把皇帝从凤车上迎了下来,又难得挨了母亲几句夸,尾巴都快翘到天上。
她洋洋得意,一转头却看到伍昭正不怀好意地望着她,气焰立刻缩下去大半。
伍昭分明就是个见不得她好的土匪!前几日带着那群张牙舞爪的党羽来捣乱也就算了,妹妹这次任务圆满完成,她这个当皇姐的竟然也没一句肯定!
“皇妹心思缜密,猎场布置竟将母皇的种种喜好都记下了,连我也做不到呢。”
伍黎心底腹诽还没骂完,伍昭就来肯定她了。但她听完这句夸奖更是炸毛,心想到:
什么意思?伍昭是不是在嘲讽我不学好,只会拍母皇的马屁?!
伍昭不知她心中天人交战,只是饶有兴致地问:
“方才我看林中还有狐狸跑过,通体赤红,实在漂亮,可有给姐姐留几只吗?”
赤狐在野外常见,不如银狐受皇家贵眷追捧。但伍昭偏好鲜艳的颜色,通体赤红不含一根杂毛的狐狸更是难得,伍黎知道她喜欢,特意提前命人寻了,昨日才放到禁苑中。
本来就是专门给伍昭准备的惊喜,如今见她喜欢,伍黎心中难免骄傲。但她依旧冷哼一声,刻薄道:
“都是天生天养的野物,说什么留不留?皇姐要是有本事猎得,那旁人自然是抢不去的。”
伍昭骑射师承定安侯,八岁便能百步穿杨。此刻听伍黎拐弯抹角示好,她也不拆穿对方那点别扭,只是笑着邀约道:
“我也久未行猎,兴许箭术生疏不少,皇妹要和我比比么?”
“……”和她比这个未免有点自讨苦吃了,伍黎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
“斗胆婉拒皇姐相邀,皇姐去和诸位小将军比吧,妹妹公务在身,还要执勤呢!”
皇帝慈爱地看着她二人拌嘴,正好顺亲王朝这边走过来,皇帝拦住她行礼的动作,笑道:
“你看看,她们俩倒是姐妹情深!”
顺亲王笑得温柔:
“依臣妹之见,还是陛下待臣妹更亲善些。”
能不亲善么,伍昭暗暗腹诽:母皇这么多姐妹,就你不和她抢皇位。
几个皇亲闲聊了几句,便有宫侍要引她们到三面通风的帐子底下落座。
“陛下,深秋风寒,到帐子里饮些热茶和温酒吧?”
“不了,”皇帝摆了摆手,“在马车上坐久了,朕倒想活动活动。”
她眼睛瞥向停在营帐旁的几匹御马,吩咐道:
“把朕的踏雪牵过来。”
皇帝心急手痒,还不等百官到齐就要先行骑射。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整个大周她就是规矩,除了太女殿下没人敢拦着。
太女殿下却丝毫没有要拦的想法。皇帝不射中第一只猎物,余下旁人都没资格拉弓。她巴不得自己老娘赶紧猎到只什么雁啊鸟啊,把那些大个的熊和豹子都留给她。
皇帝翻身上马,真定递来镶着金玉的大弓。伍黎见状,朝下属递了个眼色,暗处立刻有人打开鸟笼,放出了提前捕捉到的珍奇飞禽。
那飞禽被关得久了,分不清方向,重获自由后也只能在校场附近的低空晕头盘旋,就是初学射箭的小孩也能轻松射中。
伍昭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掩盖住了嘴角笑意。
她妹妹未免也太殷勤了,母皇自诩身强力壮,可受不了这份迁就。
果然,皇帝望见了那突然飞出来的、飞得极低极慢的几只猛禽,脸上表情实在算不上明媚。她冷哼一声,一抖缰绳,策马便朝林中深处奔去,就连贴身近卫都甩在了后面。
伍昭立刻收了笑,骂那御前侍卫队长:
“还不赶紧跟上!出了什么差错,要你们的脑袋!”
说完,自己也跨上身边最近的一匹马,朝皇帝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禁苑皇家重地,又提前派兵把守,林子里藏刺客的可能性渺茫。但伍黎为了让皇帝玩得尽兴,特意抓了许多禁苑从前没有的猛兽放进来,皇帝不一定熟悉那些畜生的习性,万一激怒哪个,被伤到可就不好了。
皇室女儿没什么别的消遣,骑马打猎算是难得不被言官训斥玩物丧志的。因此伍昭对禁苑每条小路都熟,循着皇帝马蹄踩出来的印子,很快便猜到她到底去了哪。
踏雪虽然上了年纪,但千里马的腿力也非寻常马匹能比。她随手牵的这匹实在跑不快,便挥手让侍卫们先往前护驾,自己身边只留了几位亲信,慢慢在林子里走着。
林间兔子松鼠不少,雪白的兔毛正适合给齐知贤做一条围脖,衬着他白皙皮肤和修长脖颈,肯定好看。
伍昭看了那些在地上乱跑的小东西就手痒,她背上倒也背着弓,然而行猎的礼仪约束着,场中第一只猎物一定得归母皇——
“咻——”
她思绪未平,一支利箭突然划破空气射来!正好射中了一只从她马蹄前跑过的野兔的脖子!
“谁?!”伍昭怒呵。
母皇必定看不上这样温顺的猎物,是谁这样大胆?!
“凶什么,殿下连我的箭术都认不出来了吗?”
云炀燕从树丛后面策马走出,脸上洋溢自信豪爽的笑。
“燕儿?”伍昭皱了皱眉,但还是放柔了语气:
“你怎么在这?镇北侯不是还跟在后面吗?”
云炀燕脸上一红:
“明知故问,要不是某人千叮咛万嘱咐求我来,我还不想来呢。”
伍昭打了个手势,示意身边侍卫把那只死掉的兔子和刻着云家姓氏的箭矢处理了,对云炀燕解释道:
“我是说,陛下还没下令呢,百官家眷是不能拉弓的,你怎么就进猎场了?”
“有什么关系,”云炀燕满不在乎,“陛下要是怪罪我,难道你不会帮我求情吗?”
“……”伍昭一时失语,但看着对方一张娇艳面孔,她实在说不出重话来,只好不轻不重提醒了两句:
“礼不可失,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云炀燕耸了耸肩,小声发泄不满:
“古板,果然是跟着你那未婚夫把性子都磨钝了。”
“胡说什么,”伍昭不想和他继续这个话题,“我先带你出去,陛下在这林子里呢。”
云炀燕自知理亏,也不和她多犟,乖乖跟到了伍昭身后,往宽阔的地方走。
他先前还射杀了几只小兽,伍昭一样样问清楚位置,叫人去打扫了,免得被看出来痕迹。
一来一去耽误的时间不少,等她二人从那茂密林子里骑马走回校场时,皇帝早已带着侍从和她猎到的一头公鹿凯旋,正接受百官膜拜吹捧。
“哟,”伍昭下了马,笑着走过去:
“母皇神勇无双啊,儿臣瞧着这对鹿茸比蜀国进贡的还好,不知道哪位侍君有福气得赏,美容养颜、补气益精。”
“不错,”皇帝捕获猎物,满心欢喜,也不再计较伍黎体贴过剩的讨好,大笑道:
“黎儿操劳有功,这头鹿就赏给楚贵君了!”
她分赏完这第一只猎物,正要宣召百官举功,回头却看到伍昭和云青的小儿子站在一块,不免皱了皱眉:
“行猎的日子是让你们尽兴玩耍不错,却也别玩野了心。”皇帝话里有话道:
“苏巧刚刚把齐家小子接来了,现在正和各家男眷一起坐在那边帐中,不要又冷落了人家。”
伍昭心虚应下:
“……是,儿臣记住了。”
.
看到是苏巧带车来接自己前往禁苑时,齐知贤还是有点开心。
他知道这是伍昭身边最得力的下属,前不久刚被伍昭加官东宫少詹事,对她的重视程度不言而喻。这样的亲信干将亲自来接他,也说明太女未婚夫的身份到底还是受到伍昭尊重的。
然而这份雀跃没有维持多久,在他坐上太女鸾车、被软垫硌了一下、从夹缝中摸出两支石头簪子后,再好的心情也荡然无存。
两支石簪通体莹白,是仿玉的款式,分别雕着寒梅与蜡菊的花样。
——与伍昭从汴州千里迢迢寄来,此刻正插在他头上着的那支,怎么看都区别不大。
“……”齐知贤的眸光暗了又暗,心里思绪翻涌,全都指向那最恶劣的答案。
花有四君子,其他三支都在这里了,那么,“兰”呢?
伍昭轻易不会在这样小男儿家才喜欢的物件上花心思,所以齐知贤才会在收到礼物的一瞬间感动不已。本以为是她相隔千里还记挂着自己的未婚夫婿,现在想来……
当时陪她巡查汴州的,可还跟着一位才识过人、坚韧不拔的男探花呢。
齐知贤眼前几乎都要闪过那二人是如何亲密无间地走在汴州城中、又如何在街边小摊前驻足,探花郎只是稍微多看了两眼哪根簪子,太女殿下便大手一挥将相近的款式全部买下,供人挑拣。
酸涩苦楚又涌上心头。齐知贤摸着自己发间石竹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没有将那根簪子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