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炀燕锋芒毕露却处处碰壁,又见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伍昭亲手为她未婚夫剥了个橘子,心里酸涩无比。
杨承悦和王四为了调和逐渐冷场的气氛,兴致勃勃讲起朝中八卦和民间趣事。两位男子不再过多言语,她们姐妹间氛围就融洽得多,吹牛侃天没个忌讳,倒找回了些少年时代的恣意。
然而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云非雪与杨承悦一文一武都在朝中有了官职,有些话再那样嚣张地当着伍昭的面讲就不太对了。
伍昭不动声色吃酒,唐婉婉却急得频繁插话咳嗽,打断好几次云非雪口出狂言。其余人只当她毛病,只有伍昭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顺势起身道:
“才想起来有一桩事忘了,我去叮嘱苏巧,你们先聊。”
“……!”云炀燕见她暂时离席,很快也扯了个理由跟了出去。
只剩齐知贤了!唐婉婉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屋内众人这才看出来唐婉婉像是有话要讲,停下了闲谈。
齐知贤依旧微微笑着抿了口茶,目光却比伍昭在场时凌厉许多,他撑着头,对唐婉婉道:
“唐小姐心思缜密,从前我倒没看出来,失敬失敬。”
“……”唐婉婉心道我就知道你是个阴坏的,看他这模样就是要留下来听她们说话不走了,只得叹了口气,然后无奈叫了云非雪的名字。
“我?”云非雪一愣,没料到她有话是要对自己说。
“你到底是大周的将军,漠北的百姓有多爱戴镇北侯,这种话还是不该总挂在嘴边吧。”
“怎么了?”云非雪不解,“我娘为国为民征战沙场,扎根苦寒十年,拯救漠北百姓于水深火热,还不能受人爱戴了?”
“……你也知道是为国!”唐婉婉恨铁不成钢,“漠北的子民先是大周的子民,她们首先要爱戴大周的陛下!”
“你什么意思?”云非雪开始皱眉,“你觉得我云家拥兵自重,对陛下有不臣之心?”
“哎、哎,怎么急了!”王四见势不妙,连忙劝和:
“婉婉没这么说,老三,你别上纲上线。”
云非雪冷笑一声,卷起上衣,露出腰上一道狰狞疤痕:
“是我上纲上线吗?我家人为了大周百姓,与北狄西戎以命相搏,就连我也险些魂断敌寇刀下,到头来,连受人爱戴也不可以了?”
“……”
那道疤横穿她侧腰,实在狰狞可怖,任谁见了也不能说她对大周无功。唐婉婉一时沉默,她最怕的就是这个。
云家越是忠诚,在战场就越是豁得出命。可功勋越多,她们便越会觉得皇帝的尊重与家族的权势是她们应得的,甚至打心眼里觉得大周的天下全靠她一家才能安定,这样的傲气一代代传下,难免就失了臣子分寸。
“啪、啪——”
有鼓掌声响起打破了沉默,众人回头看去,竟然是端方偏坐一隅的齐知贤。
齐知贤施施然站起身,低眉垂首朝云非雪拱手行了一礼,称赞道:
“云小将军好魄力,云家军不愧我大周利刃锋刀。”
谁被夸都不会再摆一幅臭脸,云非雪脸色好容易和缓了些,他又道:
“我听闻西边敌寇二十万伏诛,如此赫赫战功,陛下定然凤颜大悦,云家就是位列三公九卿之首只怕也赏不够,那些只会耍笔杆子的奸臣,还不知道要怎么嫉妒呢。”
文臣武将向来不和。打赢了,那些文官便随手写上“灭一国”草草了事;若是吃了败仗,她们可是恨不得上书几十封折子,怒批武将尸位素餐、国将不国。
云非雪果然迟疑,回忆起了几个与母亲一贯不对付的政敌。
齐知贤乘胜追击:
“云家报国之心天地可鉴,陛下也是一代明君、明察秋毫。然而三人成虎,智者千虑也必一失,古往今来多少圣贤也不少有被谗言蒙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云小将军,别给那些奸佞抓到把柄当枪使呀。”
“……”云非雪罕见地开始思考。唐婉婉知道她总算听进去了,这才补充道:
“我就是这个意思!”
“行了吧你,”云非雪下意识呛她,“话都是人家齐公子说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是、是,”唐婉婉也不否认,“齐公子聪慧识大体,我小人之心行了吧!”
云非雪却难得长了回脑袋,问齐知贤:
“以云公子的立场,似乎不该说这样的话?”
他祖母就是当朝宰相,文官党首,怎么会说握笔杆的是奸佞?
齐知贤并不回避,坦然道:
“因为只有这样的话云小将军才听。您是太女殿下看中的臣子,对殿下有用。我不希望您因口舌之快招来祸端,让殿下为难,耽误了殿下的大计。”
“……”
云非雪心想:果然奸佞!
.
伍昭根本没事要嘱咐苏巧,她就是看唐婉婉挤眉弄眼挤得快要脸抽筋,大发慈悲出门来给她们一个畅所欲言的机会。
不过云家确实气焰高涨,也该提点一二了。
酒楼早被王四清了场,此刻她靠在二楼走廊尽头,望着楼下空旷的大堂。
云炀燕就是这时急不可耐地跟了出来。
他快步走近伍昭,就在离对方只有五步之遥时停了下来,犹豫着不敢再靠近。
伍昭的疏离历历在目,一别四年,他总算察觉出太女殿下的性子变了许多,一时也拿不准自己主动示好会不会依旧受到冷待。
伍昭扭头看见他,笑了笑,主动问候:
“云公子怎么出来了,你也有要紧事要处理?”
云炀燕鼻头一酸,忍不住委屈:
“……阿昭,你别这么叫我。”
伍昭挑了挑眉,并不遂他的意:
“本宫如今是即将要有家室的人,云公子还像小时候一样称呼,不合规矩吧?”
云炀燕更委屈了,说话都带上了点哭腔:
“我错了,我不该胡乱和你置气,我以后会懂事的……”
伍昭早就没在生气,只是看他难得乖巧,又起了点逗弄的心思。
“云公子叫本宫糊涂了,”她望着自己的指甲,似漫不经心道:
“你懂不懂事,与本宫何干?”
“伍昭……!”
他恼羞成怒,示弱不过三句,对方若是还不领情,他就又要开始生气了。
“我不信你是真的喜欢那个男人!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要娶他?我的阿昭什么时候变成这样软弱屈服的无趣之人了?!”
伍昭抱着手臂,好笑地看着他:
“云公子刚才在里间不是振振有词,说我最是偏好这样知书达理的性子吗?怎么现在自己反倒不信了?
云炀燕咬唇,羞愤道:
“别生我气了!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哦?我不知道。”
“你——!”他愤愤地瞪了她一眼,“我就是吃醋行了吧!我就是不想让他心里好受行了吧!”
伍昭脸上笑容愈发灿烂,总算抬起手揉乱他头发,调侃道:
“云公子还是坦诚的样子最可爱。”
“你还要这么叫是吧?!”
“好好好,燕儿、燕儿。”
云炀燕这才满意,娇矜地哼了一声,独自甜蜜两息,又不甘心地问伍昭:
“你真要娶他?不能退婚吗?”
伍昭无奈地看着他。
“……好啦,我就说说!”云炀燕藏起心中郁结,大度道:
“我知道皇命难违,圣旨已经下啦,陛下又那么宠信他祖母,当然不可能让你悔婚。”
伍昭松了口气,爱怜地拉过他的手。
“边关苦寒,你受委屈了。”
“什么意思?你嫌我手变粗糙了?不如你未婚夫的好摸是吗!”
云炀燕顿时急了,他始终耿耿于怀伍昭不赞同他随军历练一事。更何况,伍昭就算再尊重他包容他,但她骨子里也是个女人,肯定更喜欢细皮嫩肉的男子!
而他风吹日晒,握枪上阵,不但皮肤不如京城男子白皙柔软,双手更是布满硬茧,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好看。
方才齐知贤端茶杯的时候他可是看见了,对方一双手才是真正的指如葱削、修长白嫩。就连他一个男人看了都觉得漂亮,更遑论伍昭!
“……”伍昭失笑,她怎么就忘了这是个一点就炸的急脾气,只得好言劝慰道:
“我是心疼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懂事了?肯定吃了不少苦吧。”
云炀燕冷哼:
“太女殿下不就是喜欢乖巧懂事的吗?”
伍昭亲了亲他的额角,哄道:
“旁人乖不乖巧与我何干?我只在乎燕儿。”
云炀燕害羞得往她怀里躲,整张脸都埋进了她胸膛里,声音闷闷的:
“那你未婚夫呢?”
“他那样死板乏味的人,怎么配和我的燕儿相提并论?你是山巅白雪,云中皎月,天生就要自由自在无拘束的。”
云炀燕许久不曾听她讲这些甜言蜜语,心里那点不痛快一扫而空。他被对方抱在怀里用下巴摩挲头顶,愈发坚信自己才是伍昭唯一挂在心尖尖上的真爱。
至于那个所谓的太女未婚夫?不过是仰仗陛下对他门楣的宠爱,徒劳占据这个位子一时罢了!
他沉浸在幸福幻想中,竟然完全忽略了:伍昭没给他任何名分承诺,也完全没提到齐知贤做太女夫一事,是她自己选定的。皇帝从头到尾,根本不曾施压逼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