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皇后震怒道:
“昭儿到烟花柳巷与人争夺倌人大打出手,还被关进汴州大牢了?!”
传话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忍着恐惧回道:
“是……线人是这样说的……”
“混账!”
他一拍桌角,震得桌上杯盏齐齐晃动,发出刺耳声响。
“我怎么养出个如此不知廉耻的东西!重金买奴也就罢了,竟沦落到与那等人为伍,皇家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坐在他下位的齐知贤低垂眼睫,心中虽也为伍昭此举悲愤不已,但还是咬唇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劝皇后道:
“皇后息怒,太女殿下不是那样不规矩的性子,兴许,其中有什么误会呢?”
“她就是!”
皇后怒火依旧,骂道:
“这挨千刀的孽障,平日在长安有陛下与本宫管着,翻不了什么天,离了京城身边就没人制得住她了?苏巧是干什么吃的!”
发泄过后,他似乎又觉得自己骂得重了些,语重心长拉着齐知贤的手宽慰道:
“好孩子,本宫知道你心里难过,这件事定不会委屈了你,等那丫头回来,非要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
齐知贤依旧勉强笑笑,随他客套几句,实在是没了继续同皇后话家常的心思,正好皇后也乏了,便赏了些东西安抚他,再寻个由头允他退下。
他带着奴仆从皇宫回到府上,心里乱成了一团麻线。他不断安慰自己伍昭是个有分寸的人,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考量。
眼下最要紧的,是这消息有没有传到勤政殿。齐知贤迫使自己静下心来盘算着。倘若这等奇闻轶事传遍长安,那他身为准太女夫,要如何为伍昭平息好京中的舆论?
比齐知贤更惴惴不安的这会儿只有汴州官员。太女殿下当晚虽砍了两个脑袋就此罢堂,却也没承诺其他人不予追究,只透露出一点或许能够将功补过的幌子,他们便只能铆足了劲抢活干。
江杨是个直脾气,办事还算妥当,又赤胆忠心,一夜便把汴州地带种种情况梳理清楚,递到了伍昭的桌案前。伍昭得趁手新人可用,心情不错,给她连升三级,特批她辅佐刺史执行整个防治洪水事项的前期调配。
沈恬之专业对口,见了那极尽偷工减料之能、却还可以坚持在常规水流冲刷之下屹立不倒的河堤,顿时两眼放光,早早自请下驻基层钻研临时加固的方法去。
黄河水位肉眼可见一天天涨上来,哪怕在风平浪静的支流上,那些画舫游船都撤了不少,伍昭又少一个温柔乡去处,站在堤岸上连声叹气。
身后随行官员见状,连声恭维道:
“殿下宅心仁厚,见不得流民受苦,是汴州的福气!只是治水非一日之计,您可千万别把这苦闷堆在心里。”
伍昭深沉地点点头,望着那波澜水面,叫了江杨的名字,问她:
“依你之见,接下来该做什么。”
江杨略一沉吟,拱手答到:
“沈大人昨日呈上来的折子里写了,黄河泛滥最迟还有半月,即便这半月里日夜不断加固河堤,保守估计也会有二十万户受灾。”
“嗯。”伍昭应了一声,示意她接着往下讲。
“臣以为救灾事大,当务之急是清点收容这二十万流民所需的住所及钱粮。”
“银两是小事,”伍昭这么说着,目光意味深长地向身侧黄河总督看去,“粮食却有些难办了。”
黄河总督被她看这一眼,额头冷汗又开始狂冒。她可算知道伍昭钝刀子磨肉光吓不杀打的是什么主意了!这些年吃下来的工程款,若是她一分不少全吐出来,说不定还能酌情给她一个活命的机会。
“殿、殿下!”
事已至此,她也没有别的退路了。
黄河总督下定决心,堆起笑凑到伍昭眼前,拍着胸脯保证道:
“银钱的事不必殿下操心,微臣这就修书一封,叫京城的人将赈灾银两送过来!”
“黄大人有心了,”伍昭笑眯眯称赞她一句,“不知道能拨到多少款项?”
黄总督心一横:“……五十万两!”
“好,本宫等着黄大人的百万两白银。”
……百万?!
黄总督有苦说不出,她贪污不假,却远远没这么大的胆子,时至今日,把她家底搬空也凑不出这么庞大的数目,要去哪里凑齐百万白银来给太女殿下交差?
伍昭不理会她满心焦灼,转而又问几位司户,城中粮价现如今已经涨到什么程度?
“这……”
司户对视一眼,不敢开口。
秋收时节未到,今年官仓本就空虚,救济流民所需的粮食,还得从汴州地主豪强手里,买他们去年的存粮。
可问题是一方巨富总是人精。黄河水三年未决堤,今年开春雨过便隐隐有泛滥趋势。那些惯会投机取巧的地主豪强存了几年的粮食,就等着洪水淹没民田之后坐地起价、狠赚一笔。
城中几大粮铺更是在得知御史巡查之后关门谢客,米面粮油一概不卖,对外宣称没余粮了,打的正是敲诈朝廷赈灾款的算盘。
纵然伍昭手里有兵,对老百姓却不能像对官员一样,押了人冲进人家宅子里搜刮——钦差抄捡大官私宅还算先斩后奏为皇帝办事,可搜老百姓家的粮食算什么?那不成了土匪了?
城中已经出现了因为买不到粮食而上官府求助的孤女寡父,买粮一事实在难办。
洪水还没来,汴州城大小粮商却早早闭门谢客,此时如若还不整治此等乱象,那等待她们的,就只有水患来临时的漫天要价了。
想发国难财,也不看看自己有几个脑袋。
伍昭回想着自己翻过的账本名录,听江杨在一旁解释:汴州最大的粮商乃是城北王家,祖上三代经商,族人遍布各行各业,与那日前被她斩首的长史还有门姻亲,平日里走动频繁。
王家这一代当家同时还是汴商商会的会长,以汴州为中心几个州县的商人都得看她的眼色讨生活,这一带粮价也尽数被她垄断。
伍昭点点头表示在听。
姓王的这家人她有印象,当时与她在狱中引为知己的香料贩子自言被大商迫害,伍昭执掌公堂后也查清此事还了那香料贩子一个公道,惩处的几个官商勾结仗势欺人的家伙,正好姓王。
商贾而已,还轮不到伍昭亲自登门造访。她招了招手,又唤谢迁;
“粮食一事,还得辛苦谢大人。”
“不敢,任凭殿下吩咐。”
谢迁一颗心雀跃着。太女殿下新得一名得力干将,召幸他的时间便少了些,他本还为此一阵失落,如今终于又向他问策,他好像又找到了自己待在太女殿下身边的价值。
伍昭道:
“二桃杀三士,谢大人可否为我代劳?”
谢迁微微一笑:
“自然。”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无非要他拉拢稍次一些的商人,先把王家这块硬骨头啃掉,如此周而复始,化整为零,直到汴州再没有哪个粮商有垄断市价贮粮不卖的底气,一切听凭太女殿下调度。
“这……”正主求之不得有个表现的机会,一旁的江杨却支吾起来,“殿下,这不妥吧?”
“哦?”伍昭问她,“哪里不妥?”
“谢大人毕竟是男人啊!”江杨喊道,“臣不是不知道谢大人才干非凡,可行商走南闯北,最是嫌男人晦气,若是由谢大人去借力打力只怕,不会太顺利……”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谢迁心里就憋出股气。到底是读书人,哪怕平时再谦逊温和,他心底也是傲的。
男人晦气?他和那些只知家长里短、相妻教女的凡俗男子怎么能一样?他是被陛下看中、被太女殿下看中,不纳入后宫而收进前朝,要为江山社稷安定做出一番大事业的男人!
谢迁脸涨得通红,立刻跪下向伍昭请命,倘若不能完成殿下交代的任务,那便以死谢罪!
江杨一脸尴尬:“唉,谢大人这是何必……”
“好。”伍昭却饶有兴致地答应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却还有一个要求。”
“任凭殿下吩咐。”谢迁愤愤道。
伍昭:“我要你换下这身钗裙,从此为官行事都穿上男子衣袍,你还能不能做到?”
“我……”
他噎住一瞬,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多年不曾穿过男装。第一次换上妹妹的裙子之后,眼前才出现了那条出人头地的康庄大道。一年年过去,谢迁惊奇发现,只要他看起来像个女人,似乎全天下都会对他礼遇三分,这也正是为什么即便身份暴露,他也不曾换回本来妆饰。
可难道他要当个假女人一辈子?难道他的功名地位全是“女子”身份换来的?难道原原本本的他就没能力赢得太女殿下器重、赢得全天下的尊敬?
绝无可能。
谢迁咬牙,重重地点了点头,回禀道:
“殿下是想告诉我,自重者然后人重。若是连我自己都无法正视男儿身的自己,别人更不会尊重我。那么我也会告诉殿下,我能做到。”
话闭,得到伍昭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一个眼神之后,他重新拜了一拜,带着几位下属告退,筹谋扳倒粮商垄断的法子去。
——望着他远去背影,江杨对太女殿下钦佩道:
“殿下惜才之心难得,为谢大人思虑周全,微臣感同身受,实在感激。”
伍昭:“不。”
江杨:“?”
伍昭:“你不觉得谢大人身段窈窕,不穿男装实在可惜吗?”
江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