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夫人大步走了,方才询问莲心的女使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莲心:“娘子她就是有些着急了,不是要怪你...”
就是要怪她,她也实在不能说自己是无辜的呀。
莲心摇摇头,笑道:“怪我也没错么。”
女使被她的笑带得情不自禁也一笑,想了想,仍朝莲心做个引路的手势:“小娘子随我歇歇脚,略用些点心饮子吧。三郎君这一病,还且要忙乱几日呢。”
辛家夫妇自然不能一窝蜂全扎在陈同甫家中。恰逢陈同甫有事外出几日,便议定了,辛家女眷暂借住在陈家,而辛家郎君租住在隔壁民居中。
莲心跟着自称“田田”的女使去了隔壁房中。
冷糟肉,烧风鱼,并玉兰片,冬笋干,一旁还放了两碟调味的乌梅酱。
各色美食分列案上,哪里是女使口中的“略用些”!
莲心瞪大了双眼,腹中只觉鸣叫如鼓,一筷一个往下吞之余,还有空嘴里塞着果子,问道:“你说还得忙乱几日,是什么意思?”
“三郎君身有不足,弱云不禁风,每次病势反复,都是要高烧不退几日的...嗳,小娘子吃慢些。”
田田约莫十七八,看着莲心,愈发觉得像看自己的妹妹,不自禁上手为她卷起了袖子,又垂着头为她理着衣裳,柔声道,“娘子虽因焦心而言语冲动了些,却从不会驳郎主的意思,小娘子不必担忧。现下你就好好沐浴一番,换件衣裳,安心住下来。”
换件衣裳?她的衣裳好好的啊。
莲心摸不着头脑,看了看自己身上简朴的粗布衣裳,又看看田田身上的浅黄绸子上襦、灰紫罗裙。
哦,她明白过来了。
田田以为她还未换下逃难的衣裳。
而事实上,这就是莲心素日所穿。
不得不说,虽是在近千年之前,宋代的人也绝非人们想象中的老古董,这名为“田田”的温柔女使虽属于富贵之家的奴婢,穿着打扮却只见清雅,不见流俗。一身衣裙袅袅婷婷,宛如方破土的嫩芽,见之可亲。
身上的料子更是绝非莲心身上可比。
莲心便笑道:“那我也就厚着脸皮沾沾光了。”
田田道:“这算什么?”又思索着,“府上姑娘前些年有许多未上过身的衣裳,还是织金彩绘的呢,给虞小娘子穿正合适。日后再出去见人,别人一看就晓得身份贵重...”
合计着,转头就要帮莲心去取,却被莲心叫住。
“不不,姐姐为我找来件寻常衣裳就是了。我整日拿剑持刃的,也不好穿那种漂亮衣裳么。”
莲心笑嘻嘻的,给田田展示了一下拿剑劈砍的动作,“万一衣裳撕了怎么办?”
田田以为她只是客气:“你只要别拿剑,不就行了?小娘子,权贵娘子之间,攀比之风颇重,隆兴府权贵云集,此风更甚。若你到了那边,再穿这身衣裳,是要被耻笑的。到时候贵妇都不会尊敬你!”
莲心被这么说,也不生气,只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糟肉,囫囵道:“可是若我放下了剑,我就连拳头都没了呀。没有拳头,上哪里谈尊不尊敬?”
田田这才一愣。
莲心此言大胆,但却颇有道理。
方才以为莲心粗莽,倒是她狭隘得可笑了。
田田思索片刻,朝莲心郑重一揖,“小娘子心胸,过我远矣。是我见识浅了。”
莲心笑嘻嘻一摆手,“好说,好说...所以,我还能再来两盘么?”
田田端庄颔首:“自然。”
——随后躲了片刻莲心紧盯着打量她面庞的视线,最终还是“扑哧”一声,掌不住歪头儿笑了。
...
跟着田田行至正院时,雨势稍歇,一轮红日从山巅缓缓亮出身形。
庭院中绿意匝地,花影浮动。石板路被晒得烫脚,热意直透过鞋底渗进来。
正院门前只栽种奇花,并未植树,石板被酷烈的日头一照,反射一片水淋淋的光。
莲心不确定地眯着眼睛:“前头的是不是...”
“郎主!”
比莲心更早,田田已惊呼上前几步。
闻声,一浓眉利眼的中年郎君回首。他面上略带胡茬,鬓发微散,却难掩锐利的眼光,见到莲心,他略一笑,朝她点点头,随后才缓缓扫视过庭院中的众人,“何事?”
莲心第一回晓得什么是书上说的“威棱四射”。
她甚至被惊得略退一步。
这就是辛弃疾么?
田田却面露无奈:“...郎主又被范娘子赶出来了么?”
下一刻,辛弃疾转回头,背起了手,板起脸:“去!谁敢把我赶出来?我就只是喜欢晒太阳!”
屋内随之传来女声:“辛公所言甚是,那么辛公好好晒上一日就是了,别再胡乱派遣孩子出门与你一起晒。三郎可不比辛公那样耐摔打!小时候就总是这样,给你带出去时好好的,晒上一日,又给躺着送了回来...杀才泼皮,该死的老贼!”说完,还愤怒地啐了一口。
原来那样的冰山美人也会骂街啊...
莲心偷偷瞧屋里。屋中无疑正是忧子心切的范娘子。
而这样一听,范娘子恼似乎也不是针对莲心一人,而是朝着所有害辛三郎出门的人去,倒也算得上公平呀。
在莲心和田田偷眼看去的视线里,被骂了的五大三粗的高大武夫却只背了手,咳两声,倒腾几步,并不敢回嘴,也没有偷挪到阴凉处。
他站在地心里,转圈拉起了磨。
田田窃笑起来。
莲心自觉是外人,便不好真的笑,只能也咳两声,拼命忍住了。
在众人的等待中,许久,医师才终于从室内步出。
辛弃疾几乎立时便迎了上去:“我儿如何?”
“三郎君应无大碍了,只是要静养才好。”
医师似与辛弃疾颇为熟识,朝他摇头叹气,“辛公,我与你说了,要让令郎少费些心神,怎么他仍是老样子呢?气血两亏,才会容易惊厥,日夜难眠。这样下去,绝非健康之兆啊。”
辛弃疾一听也急了:“我也试过许多法子了,变着法地补,怎会仍亏气血!”
他转而怒视着一旁的仆从:“三郎在南康军这几日,又是夜晚难眠?怎么不报给我?”旋即提脚要踹。
仆从赶忙跪地禀报:“郎主明鉴!我们夜间都派人盯守着,从未见到过郎君醒转或起夜。”
辛弃疾怒道:“那只能说明他是在装睡!你这废物!”
怒上加怒,他要踹出的脚都伸了一半了,似是想起什么,又生生收回脚。
“罢了,看在还要侍奉三郎的份上,我先不罚你们。待他好了再说,省的他还要再为你们这些废物点心费神求情,哼。”
虽这么说着收回了脚,辛弃疾却仍满面的火急火燎,在地心一通乱走,他的郁闷才稍平息了一些,站住脚,仰面朝天,长长叹一口气,“晚间提神看着他些...”
不知是否是错觉,莲心似乎在那双虎目里看见了亮晶晶的反光。
“——有人一直盯着,才会睡不着觉吧。”
莲心实在忍不住,出言道,“辛公可晓得气血亏的人,往往本身就是眠浅易醒的么?若这人本身又是不愿与人太亲密的性子,晓得有人盯着,只会更难入眠...”
就是放到现代的隔音条件,她住了单人病房,都常常半夜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就是因为知道有机器正监测她的生理指标,浑身别扭。
而放到辛三郎身上,晚上睡觉时还要被多个活生生的人盯着——这谁能睡得好!
一番话下来,辛弃疾先是一怔,旋即思索片刻。
他一拍掌,简短道:“有理。”提脚就向屋内走去。
第二日,当莲心再来探病时,来时的路上便能从来往女使的神色上感觉出不同。
看见一路上清扫女使的神色都是轻松带笑的,沿路更有叽叽喳喳的小女使三两成伴,谈笑着走过,莲心便猜得出辛三郎的病情必有好转。
还没等莲心再想下去,正院内的一双父母听着了禀报,已亲自走了出来。
“三郎夜间好多了,多亏你昨日的提议,我们才想到撤去守夜的仆从。”
范如玉人如其名,面色白皙剔透得像上好的白玉,只两句话的功夫,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就从耳根开始,十分明显地漫上绯红,“昨日...小娘子,昨日...昨日,你睡在了哪里?是我没照料好你。过几日你随我们回隆兴府,到时你搬来我的院子里住吧!”
“昨日”一次在口中转了几回,最后道歉还是吞了回去。
范娘子到底是位贵妇,是有些拉不下脸来为昨日的怠慢道歉的。
而莲心对此接受良好。
——别说古代了,就是在现代,肯在做错事后朝小孩子道歉的家长也并不多呀!
范娘子能这样诚恳,已远超于莲心来到这里后见到的大多数人了。
不愧是历史名人的亲眷。
莲心嘿嘿一笑,“真的么?我吃饭可多了。”
范娘子见她淳朴可爱,竟是丝毫不记恨的样子,也不由唇角一翘。
“去了辛府上,还能叫你吃不饱?”
范娘子哼笑一声,颇为豪迈地一招手,“田田,来,给虞小娘子上饭!”
莲心也哼笑,伸出手指摇摇,面露骄傲。
“娘子不晓得吧,我在我们村里比着吃菜粥,曾赢过了杀猪的屠户呢!”
她挺起胸膛,翘着鼻子道,“娘子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哦!”
...
“——嗝。”
莲心捂着嘴,有点不好意思地左右环视。
她在村子里野惯了,依稀记得权贵人家是有许多规矩的。
虽不知规矩是什么,但估摸着怎么也不能允许打嗝。
她想解释一二,范娘子却并不说什么,反像没听着似的,朝她笑道:“如何?这回饱了吧?这点饭量,哪够吃垮我们家?你且放一百个心好了。”
被她一激,莲心那点好胜心又跃跃欲试了起来:“谁说我饱了...”
田田本侍奉在莲心身侧,细细为她布菜,闻言收回了筷子站直,无奈看着范娘子:“娘子,你别逗虞小娘子了。小孩子爱积食,撑坏了肚皮怎么办?”
范娘子这才咳一声,“也是...好了,好了,你吃得已不少了。挺了不得的。”却仍难掩笑意。
倒是许久没这么高兴了。
她就说么,寻常十二三的小孩子都是最好逗的时候,偏三郎是个冷淡脾气,真不知随了谁?她与相公谁都不是如此啊...
她这边出神,莲心见她微笑,便试着道:“娘子,不知武宁现下是什么状况?我逃来南康军也有几日了,想回去看看。”
人是逃出来了,但县丞的通缉应仍在持续。
不解决这件事,她就永远没名没姓的是个犯人,更无法为爹爹正名,这怎么能忍受!
范娘子闻言,笑意略收,犹豫了一下。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
“外面局势不好,三郎好不容易将你带回来,我不想你这时候再出岔子。”
却不说究竟是如何不好。
这偏远的山中,没有任何邸报可看,莲心也不晓得任何武宁县丞的举动。
这种感觉,就像一把长刀悬在脖子上一样,绝不好受。
莲心一急,忍不住凑前了些,想再争辩。
一旁架上的细刀声援范娘子,打断了她:【就是,三郎为了带你走都病倒了,娘子心疼得眼泪流干都未如何怪你,你还往回自投罗网啊?】
这话锋利,吴钩也不干了:【若不是你家三郎要找的白鹿洞那老头儿始终不见人,莲心哪至于要在外头僵站那么久?再说,最后还不是小莲心将三郎扶回来的?小莲心也有恩于他呢...】
莲心被吵得头痛,连连摆手:“罢了,不要吵了。一点恩情,不足挂齿。”
却忘了她方才所听到的是武器间的对话,并非旁人能听见的。
于是,听起来,这话就像是在回应范娘子一般。
范娘子、田田、莲心,以及方听到爱子病势好转的喜讯而兴冲冲回到后院的辛弃疾,四个人一时间面面相觑起来:“...啊?”